☆﹀╮=========================================================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快穿]佛心 作者:臣棺 我是你的心,你是我的命。心可以没有,命不可以。 ——臣欢。 ——我在。 ——臣欢。 ——别怕。我不会再走了。 沉在一场又一场欢爱里,她终究还是找到了他。 即使再漫长的等待,他也会耐心等她来。 本文又名《女主冷淡无情怎么办》、《我的男人怎么会有那么变态的占有欲》、《攻略女主的精分之路》、《他原来是个痴汉》、《为什么感觉男主画风不对》等等。 快穿,无限流,1v1,双处 本文时有变态出没,男主有时略精分,有禁忌恋情节,慎入! 以你心换我心,恰好相爱罢了。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无限流 女配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臣欢,臣棺 ┃ 配角:巫姬,殁锦,晋徒,管十六,叶则,顾默,帝爵等 ┃ 其它:快穿,精分,占有欲 ☆、攻略那个少爷(一) ?  “滴——宿主注意,原身脑电波已经停止,准备融合。”机械刻板的电子声在臣欢的脑海里响起,带着一股冰凉的金属味。   “开始吧。”臣欢点了一下头,面无表情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感。   “融合开始,宿主进入目标体,1%,5%,37%……92%,100%!滴——融合完毕,契合度百分之百。”   臣欢感觉到精神体一阵挤压,剧烈的疼痛让那张天生表情缺失的脸几乎绷不住。她睁开眼,入目是雪白的房顶,脑海里一片眩晕,臣欢头疼地再次阖上双目,抬起手按了按额角。   “系统,传输剧情。”臣欢默默地感受了一下身体的状况,略头疼。身为资深任务者,臣欢和她的管理员系统也已经穿越了不少世界,这些世界有些是小说构成的,也有些是现实世界的亚空间。每一个空间可以说是真是存在的,也可以说是虚无的空间延伸,但每一个世界中存在的人们就是世界的真实。换句话说,真实地身处哪个世界,那么它就是现实。   “请宿主耐心等待,正在收集数据。滴——数据整合完毕,请宿主接收剧情。”电子音刚落,臣欢脑海里炸出一片白光。   片刻的失神过后,臣欢苦笑了起来。   这一次穿越的是小说世界,讲述的是一个黑莲花女主扮猪吃老虎,一路高歌猛进无人能挡最后与男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的故事。   女主封琴是A大校花,长的清纯动人,善良温柔,是无数宅男心目中的女神,妥妥的白莲形象。封家作为京都数一数二的大家族,红三代,富三代,这一代的掌权者封连英正是封琴的父亲,而封琴是封连英的私生女,这是京都上流圈子里都明白知晓的秘密。也许很多人都奇怪,为什么一个私生女却过的像一个真正的公主一般,这就涉及到封琴的另一个身份——重生归来的复仇者。   前世的封琴和世界上众多的私生子一样,虽不至于被处处排挤,受尽欺辱,日子也并不好过。封家的嫡子嫡女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她,那样真正的天之骄子让她又嫉妒又自卑,直到她出车祸意外身亡。重生归来的女主心理深深地扭曲了,前世所有对不起她的人,她都要一一报复回去,伪白莲从此变成一朵黑白莲。而她重生的时间点十分微妙,京都势力重组,自三十年前的动荡之后第一次大洗牌雷霆开始。凭借对未来十年的局势了解和身为重生女主敏锐的感知力,封琴成功帮助封家度过了第一次势力清洗,成为继顾家之后第二大受益者。而封琴凭借这一次的完美表现真正从幕后走向台前,从封家厌弃的私生女成为为封家所认同的真正公主,完成了野鸡变凤凰的华丽转身。而作为一颗冉冉升起前途无量的政治新星,成功引起了男主也就是顾家嫡子顾谦谨的注意,并与之订婚,真正奠定了在封家的地位。然后开始了男女主相(你)爱(追)相(我)杀(赶)的幸福一生。而作为男女主之间的强力催化剂,原身顾臣欢绝逼牢牢占据第一女配的地位。作为神助攻的女配,顾臣欢每一次陷害女主都能偷鸡不成蚀把米陷害不成反被害。女主一次又一次凭借智?慧躲过恶毒女配的陷阱,逢凶化吉,将女配斗得溃不成军,屁滚尿流。   臣欢整理了一下剧情,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系统,她有什么一定想要要完成的愿望吗?”   “滴——主线任务【顾臣欢的执念】,守护。支线任务【顾臣欢的怨气】,让一切回到原点。”一排金色的大字浮现在臣欢的眼前,像水纹一样波动了几下,消散开来。   “具体一点。”臣欢低声道。   巨大的光屏亮起,柔和的字体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在顾臣欢十九年的人生中,快乐的时候很少,温暖也很少。找出那个曾经给予过她快乐与温暖的人,代替她,守护他。滴——主线任务分解任务一[找出隐藏人物]。   “封琴是顾臣欢悲剧的罪魁祸首,斗败封琴,让所有事情回到正轨,包括封琴原来的命运。滴——触发支线剧情[破坏封琴的订婚仪式]。解读完毕。”   暖黄色的字体溃散,臣欢愣了一瞬:“隐藏人物?是随机触发剧情?”   “不是,宿主从绑定系统之日起共完成了九十三起任务,大部分任务都可以说是完美落幕。你最初进入任务的目的是什么?”系统的电子音一成不变,臣欢却莫名地觉得有些违和。   她皱了皱眉:“寻心。”手抚上胸口,原身的心脏跳得有些缓慢,她能清楚的感觉到心脏的律动。可是她的灵魂却触摸不到自己的心脏,她是没有心的人,她能模仿各种情感,却做不到感同身受。最初的最初,臣欢想寻找的,不过是那一颗不知遗落何处的心。可是在那么多任务之后,见惯了各种情感,臣欢觉得大概无心也没什么不好,无心者即无情,则无世间诸般烦恼,诸多痛苦。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我观是南阎浮提众生,举心动念无不是罪。以是她总是理智大于感情。   系统知悉臣欢内心想法,心中心中一痛,可出口的仍是冰冷的电子音:“宿主丢失的心会在接下来的任务中慢慢收回。隐藏人物就是关键。所以传输记忆和剧情的时候隐瞒了部分,接触相关人物时随机触发,还请宿主自行探索。”   “这样啊,”臣欢若有所思,然后道:“扫描身体。”   “宿主接受反馈。”   大量数据流入大脑,臣欢头疼地闭上了双目,呻?吟一声,原身的身体真是破败到一定程度,内里各个器官已经在逐渐衰竭,酗酒、吸毒、飙车,吃喝嫖赌抽,除了嫖几乎样样都沾,再怎么调养,这具身体也活不过一年。也就是说,臣欢必须在一年之内完成任务。原身本来颇为自爱,虽然比较娇纵,倒仍是三观端正的好孩子,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女主前世因为一件小事刁难了封琴,而这一世,顾臣欢作为顾家的女儿,对顾家的声誉十分维护,特别反感大哥顾谦谨对女主的好感,特别是感受到女主表里不一,见识过她背后阴人,得罪过她的人的凄惨下场都让顾臣欢不寒而栗。数次提醒没有得到重视,除了暗自奇怪大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谨慎,也没有多想。亲自出手设计陷害女主却被女主害成了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臣欢也只能感叹一声原身技不如人。   这里是原身私人别墅,染上毒品之后,原身就从顾家大宅搬了出来,不想被家人发现。而这一次,毒?瘾发作,没熬过去,臣欢正好接收了这具皮脆血薄的身体。   理清之后,臣欢疲惫的睡了过去。   黑白主色的房间只一盏灯发出隐晦的光。臣欢的床前慢慢浮现一个虚影,那渐渐清晰的面庞俊雅而温和,仿佛有无限的悲悯又有如世间最冰冷的玉石,无忧无惧,无爱无恨。他拂开臣欢额前的发,轻一低首与她额头相抵,一声满足的喟叹自胸腔发出,轻阖的双目掩去了眼底的潋滟神光,也掩住了那一丝复杂与难过。   “我们曾经相爱。”   ? ☆、攻略那个少爷(二) ?  细碎的光打在少女苍白而瘦削的脸上,仿若沐浴在一片金光之中,显得圣洁而庄严。半明半昧间,光影浮动,就像是连尘埃都不禁放轻了动作,生怕惊扰了这安静得像油画般美好的画面。   眉梢微蹙,清浅如雾的眼眸在这光影中朦胧着一季的烟雨。纤长的指轻按额角,缓缓眨了眨眼,雾气散去,漆黑的瞳孔一瞬间沉静下来,仿佛初醒的迷离与困惑从未出现过。   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镜中的少女清俊美丽,臣欢勾了勾嘴角,浅淡的唇色衬得那笑愈发美好,也透着一些令人琢磨不清的意味深长。   画了淡妆,白得几近透明的脸颊添了点血色。拎了包,臣欢开了原主那辆高调的火红跑车,风驰电掣地来到桃花胡同。在这不起眼的小巷里,一家四合院常年亮着一盏桃花灯。这么多年从这扇门扉里进进出出的人物不计其数,但大概只有一点他们都是相同的,就是他们身家少说九位数,要么非富即贵。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桃花胡同里的这家四合院就成了名流们竞相攀比的象征,这更像是一种潮流,一个金钱符号,代表着身份和面子,侧面折射的还有京都的暗潮汹涌。而表面上这仅仅是一家私人会所。不过这都和沉欢没有关系,她来这里,只是为了找一个人,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叩响门扉,清脆古老的声音在这静谧的清晨回响。开门的小童低眉顺眼将沉欢迎了进去,声音里似透出一股子欢欣,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大小姐好久不来了,爷爷最近还念叨着你呢。”   臣欢弯了眉眼:“爷爷身体还好么?”   小童声音沉了沉,领着沉欢绕过了一个回廊,木槿花在晨雾中盛开:“不太好呢,夜间总是咳嗽。”   “多亏了阿默在爷爷身边照顾呀。”沉欢静默了一瞬,摸了摸小童的脑袋。   清风吹散了沉欢略微低沉的嗓音,像在这静谧的小径里开了一路的凉薄芬芳。   顾默打起精神,露出了一个害羞的微笑:“大小姐以后能别摸阿默脑袋了吗?阿默已经十三岁了,是个男子汉啦。”   “那大姐姐都说了多少次了,阿默要叫我大姐姐,阿默也从来没记住过哦。”臣欢又抬起手揉了揉顾默柔然的发顶,心里也是一片柔软。这真是一个可人疼的乖孩子。若是没有那件事,也许他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像普通人一样过一辈子,而不是这样顶着一个不尴不尬的身份活得拘谨而不自由。话又说回来,生在这样一个家族里,就注定他不会那样平凡地活着。   顾默落寞地垂下了眼帘,不再出声。臣欢悄悄叹了口气。一时间,只轻缓的脚步声回荡在这一步一景,粗犷又精致的大院里。   很快便到了一个古朴素雅的院落。   庭院里,大片大片的木槿开放,烂漫如锦。凉风习习,臣欢压了压裙裾。顾默早在进院落之前独自走开了。这孩子就是太知进退,又体贴又细腻,并且有一颗善良柔软的心,从不让人为难。满树木槿,朝开暮落,让臣欢不禁想起了古时那三位以舜为姓的仙子。曾经在一次任务中,臣欢与这三位木槿花仙有过一面之缘,除却那一面,她们并无交情。时光逝去,那最初对她们性格太过温柔的印象却没和她们的面容一样变淡消失,足见印象至深。而这种印象在她看到顾默的时候又被唤醒,也不知道是坏事还是好事。要知道,那三位仙子过得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光鲜亮丽。漆黑的眼睛缓缓闭上,深深吐出一口气。再睁开,又是一片荒芜的浅淡萧索。   木槿花的花语:温柔的坚持。   嘴角扬起一抹笑,臣欢款步走进屋内。顾老先生身着唐装盘着腿坐在榻上,手里捏着一枚棋子,久久未落。棋盘上错综复杂,顾老先生凝眉沉思,像入定了一般。   臣欢双手叠在腹间,乖觉得立在顾老先生的身后,并未言语。   良久,粗粝的咳嗽自胸腔发出,臣欢赶紧端了杯茶递给榻上的老人,并轻拍他的脊背顺着气。   顾老先生拍了拍臣欢的手,臣欢会意,在他面前站正,低敛了眉眼,喊了一声爷爷。   桌上的热茶飘散着水汽,氤氲着顾老先生的苍老的脸孔,显得高深莫测。   室内静的可以听见胸腔内缓慢却又坚定的心脏跳动的节奏。沉闷的压力在屋内弥散。臣欢稍稍抬首,顾老先生枯白的发梢映入眼帘。这个曾经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顾家掌权者如今真的是老了。人生苦短,大概英雄迟暮是最令人扼腕之一。   顾老先生抬眼打量了一番臣欢,瘦了很多,气色也不太好,但那股优柔寡断似乎不见了,看起来利落果断了不少。倏尔叹了口气:“阿欢啊,想清楚了吗?”   室内压力陡散。老人严肃的嗓音透着心疼与欣慰。   臣欢一怔。望着老人睿智的眼眸,忽然眼圈一红。   暗自皱了皱眉,心底正准备呼唤系统,系统的提示音就响了起来:“隐藏剧情开启,主线任务分解任务二——【顾老先生的托付】。”   作为顾家第三代嫡系,曾经的顾臣欢对权力并不热衷。在她心里,家人、家族就是她的全部。在老一辈里,顾家有三个兄弟。顾老先生排行第二,是以他并非顾臣欢的亲生祖父。顾臣欢的亲爷爷在三十年前的动荡中遭人暗杀留下暗疾早早去了。她三爷爷又是浪荡子。在这第二代还未长成,没有能力带领顾家重回巅峰的时候,顾老先生站出来扛起了大梁。这一扛,就是二十多年。近几年身体愈发不好,才渐渐放权。   大老爷仅有一子,也就是顾臣欢的父亲顾禄椽。顾禄椽早年也有一番抱负,但自知资质不足,早些年顾老先生放权给他的时候他并未接手,只是专心培养两个孩子,替他一展抱负。而他这么放心也不是没有理由。顾老先生年轻时候爱过一个女子,可惜因缘际会,芳华早逝,至今未娶,更别说有堂兄弟来和他□□了。三老爷倒是处处留情,不知是多情人皆薄幸,还是无情更甚,只得一个女儿顾迦,可惜也不在了。顾默,就是顾迦的孩子。   老一辈里如今只剩下顾老先生还健在。第三代也只有顾谦谨、顾臣欢和顾默三个堂亲在。是以顾臣欢对亲情的看重不是没有原由的。   曾经的顾臣欢恭敬兄长,也不愿为了权力之争伤了兄妹间的情分。顾默又还太小,顾家继承人的身份毫无悬念的落在了顾谦谨的身上。但其实在顾老先生的眼中,顾臣欢才是心中最中意的人选。   顾家已经爬的太高了,不需要一个野心太过又有些激进的领导者了。顾默这个孩子又真心不适合官场。原先的顾臣欢除了太过温和,能力也是有的,在她心里家族摆在很重要的位置,对亲情也是格外重视,守成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就这个问题,顾老先生曾和她深入谈过,奈何顾臣欢志不在此也就作罢。顾老先生一气之下赶走了顾臣欢,让她想清楚了再来。   如今,她来了。   说不清楚是欣慰还是怅然,顾老先生又温声问道:“真的清楚了?你明白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了吗?也许是亲人反目,也许是流言中伤,也许是绑架暗杀,选了就不能后悔了。”   臣欢深深吐了一口气,坚定道:“爷爷,想清楚了。”   “乖孩子,到爷爷这来。”顾老先生缓缓笑了起来,每一条皱纹都像是舒展了开来,盛满了岁月沉淀的温柔,细碎的咳嗽从齿缝间溢出:“爷爷活了那么多年,也活够了。你二奶奶也在天上等着我呢。你既然叫我一声爷爷,也就是我的亲孙女了。爷爷一辈子问心无愧,最心疼的就是临了要逼着你在这风雨中扛起整个家族。”   “爷爷,别说了,都是阿欢自己的选择。”臣欢不由出声打断顾老先生仿佛交代后事般的话语。   这个老人一辈子献给了家族,到老还要竭尽所能地安排好一切,为家族铺路。   顾老先生笑笑,不作反驳,他虽不再掌权,但到底对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心里都是明白的。谦谨这个孩子原也是个好的,就是疑心太重,看不出欢丫头根本没有□□的意思,最近封家那丫头做的一些事就算没有顾谦谨插手,也是默许了的,这回是真的伤了欢丫头的心了。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枚扳指放在了臣欢的手心,“带上这枚扳指,我把顾家的最后一道权力交给你了。好好利用,不要让爷爷失望。爷爷也希望,以后就算身处高位了,也不要忘记今天的你。”今天那个尚且纯粹,还会为亲人担忧伤心的你。   臣欢沉重地点了点头,这个扳指,不仅是顾家继承人的象征,更是顾老的表态,是他那么多年苦心经营,留下的人脉。   说罢,顾老先生神秘一笑,话锋一转:“阿欢呐,你知道刚刚和爷爷下棋的是谁吗?”   臣欢难得提起了一丝兴趣,“是谁?”   顾老先生笑着摇了摇头,对她说:“今晚不是谦谨那孩子和封家丫头的订婚宴吗?你作为顾家下一任掌门到时候一定是要出席的,正好顺便表明一下我老人家的态度。女孩子家家要打扮得漂亮一点啊,今晚他也会到。你就能见见他了。说不定有惊喜哦。”   不待臣欢思考那个他到底是谁,就被顾老先生打发出了桃花胡同。哭笑不得地开着跑车绝尘而去。   但心底却在听到那个他时忍不住泛起一丝欢愉。下意识地皱皱眉。   “系统,怎么回事?”   “原身残留的情感。宿主不要反抗,只要好好体会,对你没有坏处。”说完,便不再吱声。   突然感到耳边一阵清凉,臣欢心底一颤,泛起一丝莫名。   副驾凝起一道虚幻的影子,那个清俊温和的男人抬手抚了抚臣欢的侧脸。冰凉柔软的唇轻吻她白皙的耳垂,“即使没有心,没有情感,但你的灵魂里有对我的记忆。你依然爱我。以你的灵魂。”   从来没有什么原身,附身之后就是你自己。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 ☆、攻略那个少爷(三) ?  火烧着天边的最后一片云。   翻滚的红衬着天际线的蓝黑像是一场盛大无边的葬礼。沉重,庄严,热烈。   汉御庭酒店。   红毯自脚下延伸至台阶。红毯两旁白衬衫黑马甲黑西裤的门童站得笔直。   顾家的老管家瞿叔亲自审核请柬,确保不会让任何一个记者混进去。可见顾封两家对这场联姻的重视程度。   商贾名流,军阀政要,均在邀请之列。顾封两家作为京都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人脉自然不可小觑,平时尚且是各方势力的巴结对象,更遑论还是这次洗牌的最大两个赢家,这可不是仅仅全身而退可以比拟的,性质完全不一样。   香车美女,对这些老狐狸来说不过是装饰身份的挂件,假笑着互相寒暄恭维走进酒店。间或夹杂着一两个想要混进去的报社记者,被黑衣保镖毫不留情地丢了出来。   鲜花夹道,红毯铺陈,一份烫金的请帖代表着一个顶级门阀,这场订婚宴的声势之大就像是一个讯号,奏响京都新一轮势力狂欢的号角。   远远地一辆蓝色的跑车像闪电一般疾驰而来,一个漂亮的炫技停在酒店门口,不过是眨眼功夫。   付清本来很是郁闷。好不容易打听到这次顶级豪门强强联合的人物地点,像闻到腥味的野猫几天前就在这里蹲点,可奈何这种场合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哪怕你是京都最牛逼的报社的首席记者也不例外,更别说他们这些小人物。在这些权力者眼中,没有什么是钱和权办不到的。想要一家报社经营不下去,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作为一个资深的记者,想挖到第一手的消息,除了人脉很重要,不仅要耐得住寂寞有不错的耐心,还必须具备一个侦探般的敏锐。   蓝色的幽灵跑车嚣张地停在酒店门口。付清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狠狠掐了一下助理的手臂。可怜的小助理受了无妄之灾,痛呼都只能往肚子里咽。看着主编这副快要死了的销魂表情,欲哭无泪。   “快,快……”   “快什么?”小助理眼角挂泪,傻傻地问。   “傻逼,快拍啊!”也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名车的梦。以付清业余爱好者中的专业眼光判断,这辆蓝跑拥有流畅得让人想怀孕的线条,夸张而锋利的造型,不可一世,锋芒尽显,鬼魅又迷人,少说不下三千万,是柯尼塞格跑不了了。Koenigsegg,“刀锋”的意思,锋锐无比。他就是当一辈子主编都可能摸不到的皇家品种。多拍几张,过过眼瘾也好,毕竟看过即是拥有。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地段,敢开这样的车,敢用这样的速度来飙,尼玛肯定是哪家的太子爷啊。用他敏锐的第六感,他敢以这么多年的从业资格担保,明天的头条大概就在这里了。   接着,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蓝跑后面陆续飙来了不少豪车,少说十几辆。   付清简直幸福的快要晕倒了,又狠狠掐了小助理一下。   小助理疼的不停打嗝:“哥,别掐了,再掐就没人给你打杂了……”   “卧槽,哥今天一定没带眼睛出门,怎么都出现幻觉了呢。回去一定要把这双眼睛挖下来好好保存。快拍,让哥缓一会,缓一会……”付清盯着为首的蓝跑,魂都飘远了。   特么那么嚣张,今儿个可是顾封两家结亲的日子,这来势汹汹是来砸场子的还是来砸场子的?到底来的是哪路祖宗?付清此刻只想静静。   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所有人都停下来盯着那辆柯尼塞格,一时之间只能听见各路超跑陆续熄火的声音。整整十九辆,把汉御庭门口堵得满满当当。   车门打开,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踩着恨天高的大长腿,再往上,红得向火一样绣着黑金暗纹的礼服,波浪一样的大卷垂在胸前,瘦削的脸颊,苍白又俊俏。漆黑的眼,冷酷锋锐,眉梢高挑,眼尾上翘,白的几近透明的脸庞,高挺的鼻梁配上烈焰般的唇,如此魔性的装扮却叫人止不住地颤栗,一股暗黑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又叫人忍不住沉沦。   “还等什么。”低沉悦耳的嗓音好听到像是催眠。但就像传达了一个命令,十几辆跑车,天之骄子般的俊男美女们几乎同时走出车门,迅速聚集在臣欢的身边。   “卧槽,国王出行都没这么大阵仗啊。整个京都的纨绔都在这儿了吧!这不是今天订婚的那位顾大少的亲妹子吗?怎么来者不善啊。”付清喃喃自语。   小助理迷惑的眨眨眼:“不是说顾家几位三代关系很好吗?怎么看起来并不是?”   付清挥着巴掌在小助理的头上狠狠一拍:“懂屁啊!要是真好,顾大少能和封家那位订婚?封家那位和顾家这位祖宗不和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顾大小姐现在名声那么臭八成有封家那位的手笔在内。圈外人不说圈内事,这些豪门的弯弯道道谁又能真正理的清呢。小孩子边玩去,想那么多干什么。拍照拍照,哥明天的奖金全在丫手里了。仔细点皮啊。”   小助理撇了撇嘴,不再言语。   清秀的门童们小跑着过来泊车。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衣大汉拨开了他们。正不知所措,瞿叔按了按跳动的眉角走上前来,门童们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大小姐,是来参加少爷的订婚宴的吗?不是说身体不好不来了吗?”瞿叔恭敬道。   臣欢似笑非笑,“身体不好?不来了?谁说的?那三儿家养的小白莲?瞿叔,别忘了你现在还是顾家人,和那姓封的没有一丁点关系。就算她马上要和顾谦谨订婚,这不是还没成吗。再说,我不同意,谁敢!”挑着眉,扫视一圈,那睥睨的身姿端的是不可一世,锋锐无比,所及之处,无人敢掠其芒。   周围鸦雀无声,这一番话似是金玉坠地,碎裂可闻。掷地而有声,当是如是,不外如是。   “哥,我嗅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小助理呆呆道。   “哥也是。尼玛哥怎么觉得哥这三十多年白活了呢。尼玛怎么被个娘儿们帅哭了呢。”付清大逗比不解释。   瞿叔眉角跳得更厉害了:“那大小姐可否让门童们把车泊好?停在这儿怕是碍了人家路。”   抬眉环视,这骄傲的模样意外的不叫人讨厌。趋炎附势的连声道不碍事不碍事。宽和的善意笑笑。看戏的乐得看戏唯恐不乱。   臣欢似笑非笑,转脸看向瞿叔,吐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字节:“哦?”潇洒地在众位少爷小姐的簇拥下走上台阶。身后跟着的是一大排训练有素的黑衣大汉。   瞿叔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挥了挥手,示意门童都该干嘛干嘛去,至于这些跑车,挡着就挡着吧,大少爷不是还没发话呢吗。   门庭之下。顾谦谨闻声赶来。站在高处静默着看这出闹剧。光影浮动,半明半暗间神色不明,晦暗难辨。   旋即照面,臣欢面无表情地走过。   顾谦谨抬手捉住臣欢的手腕,黯哑的嗓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落寞难言:“阿妹。回不去了吗?”   臣欢轻巧的挣开,靠近顾谦谨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轻缓又冷酷无比道:“早就回不去了。”在你已经默许了那些伤害之后。后悔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再说,在意你的那个顾臣欢已经被你间接害死了。如若不听忠告,执迷不悟,接下来,就只剩你我之间的战斗。战场厮杀,你死我活,我不会像她一样,处处顾念,处处留情。等着接招吧。   毫不停顿地擦肩而过。   背后,顾谦谨颀长的身形一颤,英俊的侧脸有瞬间扭曲,深深吐出一口气,随即若无其事扬起一抹笑招呼宾客就坐。藏在背后的手却狠狠地收紧,青筋毕露。   顾大少其人,认识他的人都没有说他不好的。英俊,多金,绅士,带着每一个上流人士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和距离感,从来不会让人尴尬,和他谈话也像是永远不会冷场。但就是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理想男人,内心深处多疑又敏感。   光鲜亮丽从来是和阴暗腐臭相伴而生。   在原身的记忆里,顾谦谨以前是一个很好的哥哥。谦让,友爱,小的时候总是护着她,带她玩,替她背黑锅。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与她疏远了,冷淡了,虽然表面上仍是一派和睦的,但她能感觉到,小时候无话不谈的兄妹之间,已有了隔阂。她从来是个聪慧的孩子,但于亲情上许是太过重视,反而不知怎么办才好,这一拖,就成了这样,她再也没有机会改变了。但她始终,想要一个解释。这是他欠她的。即使被伤害了,她也不怪他,她想他好好的,至少离封琴那个表里不一的女人远点,她怕他会受伤。真的很不舍呐,哥,我其实很爱你。我不想离开你。   心底涌起一股无言的酸软,臣欢眨了眨眼,有星星点点的水光浮上漂亮漆黑的瞳仁,这陌生的情绪来的如此突然,叫她措手不及又有些莫名的熟悉。就好像,她曾经也身受感同。? ☆、攻略那个少爷(四) ?  在京都,政界,顾家说一不二,独占鳌头。但军界,却无一家独大之说。各方势力相互制衡,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此次若是顾封两家成功结亲,那么势必军界势力再一次重组,封家很可能问鼎高位。就凭这次雷霆动荡,顾家已经太过锋芒毕露,臣欢都必定会阻止这场联姻,更别说还是支线剧情需要了。   会场内,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放弃这次难得的结交攀附的机会,更何况能进来的都是人精。   【宿主,感觉到了吗?隐藏人物就在会场内。】系统出声道。   臣欢蹙了双眉,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周遭,悄声向身旁妆容冷艳的女子问道:“今天你家请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   封筠嗤笑一声:“大小姐,我虽然是老头子亲生的,但那个三儿家的才是他的心头肉。家里的人脉我是接触不到的,请了谁我能想到的你还能猜不到?要是真有什么大人物,也只能是你家顾老先生请的动了。”封筠卷了卷耳边的垂发,敛了神色,“咱们这一堆纨绔子弟凑在一起,谁跟谁还不都是自个儿心里门儿清。”   臣欢欲言又止,半晌,话儿到了嘴边又溜了回去咽回肚子里,只是安慰地拍了拍封筠的肩。   啪。   会场的灯一下子暗了下来。   舞台上,一束灯光打在地面上。莹白的光带中,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手持话筒,站得笔直。   待看清他的面容,周围好些人已反应过来来人是谁。   乔凛。   臣欢看着舞台上笑得很欠扁的小子,危险的眯了眯眼。   “这小子怎么来了?”封筠摩挲着下巴,一脸不怀好意的冷艳高贵。   “认识?”臣欢道。   “你大小姐是不是抽high了?乔凛啊,京城谁不知道啊。就是那家伙,一心想进娱乐圈,被他家老爷子打断腿搁疗养院修养着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好了,怎么蹦跶到这来了?”封筠疑惑地觑了眼面无表情的臣欢,不由讪讪地噤了声。毕竟这大小姐中招也是不小心代她受过。还好顾大小姐现在生龙活虎的,不然她有九条命都赔不起。“对啊,你不知道也是应该的。毕竟你回国时间也不长,而且在你回国之前那事都已经消停下去了。那么多年不见认不出来很正常。”在之前顾臣欢一直在德国留学,要不是突然听闻顾老先生的召唤,回不回来还真不好说。这兄妹俩也不知怎么了。以前好的让他们这些大家庭里的孩子那是多羡慕嫉妒,如今成这样都是那三儿家养的货害的。   “小时候,拖俩鼻涕跟个跟屁虫似的坠在你和谨哥后面怎么都甩不掉的那小子。一个总是被人欺负不带脑子不长记性的笨蛋。”   【触发隐藏记忆。】干巴巴的电子提示音。   仿若走马观花,那些幼年的记忆像潮水涌入。   臣欢晃了晃身子,这具身体真的是被掏空了,她现在是在燃烧生命力支撑行动。没有一年那么长的时间了,最多三个月,就该到极限了。在身体崩溃之前,她要加快脚步完成任务。而且,她竟自虐似的有些留恋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感情。不论是不舍、酸涩,还是期待。好的不好的,她都想好好感受。   稳了稳身形。款款在角落里的沙发上落座。   封筠紧随其后。   台上,乔凛跟耍猴戏似的上窜下跳。   旋转楼梯上缓缓走下一个身着白色礼服的女人。风姿柔弱又透着若隐若现的妩媚,清纯动人偏又风韵成熟。白色的光带随着她的脚步移动,像从一场风雨里走来的莲花,楚楚动人。停下,像是在着急地搜寻着什么人,眉微蹙,场下众多男人不由屏住了呼吸。   “嗤——”封筠不客气地笑出声,带着几分讽刺:“这三儿家的倒是把她娘那勾人的伎俩学了个十足。”   “谦谨。”封琴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挑衅的看了眼封筠,高傲得像只孔雀。前世,封筠苦恋顾谦谨而不得,如今,顾谦谨就要成为她的男人,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柔媚的呼唤从舌尖滑出,娇娇软软,听得男人们热血上涌。   粉色西装的骚气男人呵呵笑道:“小筠筠,看她那样子像不像伸长了脖子吃草的长颈鹿?给她面子不好好接着还真蹬鼻子上脸了。爷不计较是天性豁达,看来有些人认不清自己到底几两重啊。”说着眸色渐冷,“她的内心,隐藏着浓重的自卑。高贵不是伪装出来的,是与生俱来。”   封筠冷着脸扫过林岁过于女气的脸庞,心底泛起感动,也有点不知所措。他的好她从来都知道,但是心只有一个,她喜欢顾谦谨。喜欢好多年。   “欢迎我们此次订婚宴的女主角登场!”乔凛好听清亮的嗓音在宴会厅里回荡。一个响指,宴会厅再次亮了起来。   顾谦谨绅士的弯下腰伸出手臂递给封琴,微笑的脸连嘴角的弧度都弯的恰到好处,像是一张完美的面具,毫无破绽。   封琴甜蜜地搭上他的臂弯,走上舞台。   “现在将时间交给我们的男女主角们。”说着,乔凛将话筒递给顾谦谨,便跳下舞台,像是身后有人追赶似的,很快不知溜到哪里消失了。   顾谦谨握住封琴的手,目光扫过众人,看到角落里整张脸都隐在阴影里的臣欢喉头哽了哽,继续道:“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来参加我和封琴的订婚宴。在我最低潮的时候,封琴像一股清风吹进我的生命里。她陪我走过困境,也将陪我奔赴一场未来。我愿意给她想要的期待。在今后的,她将冠上我顾家的姓氏,以我顾谦谨的名誉。”   话音刚落,掌声雷动。封琴眼角含泪,即使这场订婚不过是更多满足了她身为女人的虚荣心,以及对封筠报复的快感,但是能和这么优秀的男人绑在一起,她是真心高兴。封家在军界扎根已久,不管父亲怎样疼爱她,也越不过家里老太爷。老太爷传统封建,封家的掌权者说什么也轮不到她。是以她只好另辟蹊径,傍上顾家这棵大树,也为封家进驻政界打开缺口。待老太爷百年之后,她必定会和封家嫡子封君对上,现在不过是早做准备罢了。而今顾谦谨的一番话,更是让她有点被感动了。或许,她可以多爱他一点。   还有一个人,失态地泪湿眼眶。   林岁揽着封筠的肩膀,强势地将封筠按在怀里。抬眼看向台上那个京城三代里最出色的男人之一,目光里透着一股阴凉。视线相撞,是男人间的较量。   顾谦谨兴味一笑,纨绔?不见得。林岁这个男人,看似漫不尽心,却是真正的洞察力惊人。有意思。   “我很幸运,能和谦谨在以后的日子里携手同程,我们会一直一直恩爱,直到呼吸停止。我在这里承诺……”清脆缓慢的掌声漫不经心地响彻会场,缓慢的节奏在众人的心理上形成一丝压迫。封琴皱着眉看去,带着被人打断的不悦。   角落里,那高挑的身影噙起一抹放肆的笑,缓缓起身,纤细的指撩起长发,面白唇红,血色为底黑金勾勒的暗纹光华流转,气势迫人。   众人沉默,静静看着顾家的大小姐迈着不急不缓的脚步拾级而上,走上舞台。顾臣欢一出现,顾谦谨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她。沉默间,只有高跟鞋亲吻大理石地面的撞击声,撞得顾谦谨的心钝钝地疼。   “封二小姐,我想你是搞错了吧。今天明明是大哥为我办的接风宴。可不是让你在这里剖心声诉衷肠的。在场的众位,感谢你们今天的到来,臣欢在这里祝大家玩得尽兴。”锋芒尽显,此刻这个女人像是掌控全场的女王,哪怕颠倒黑白,也是理直气壮。   底下一片嗡嗡声。尼玛烫金字帖上的订婚宴三个字特么是逗人玩的?你当人眼瞎啊!尼玛顾大少的剖白特么是逗人玩的吗?人又不是耳聋!尼玛就你特么面子大,整一接风宴请京城半个高层?知道丫和封家那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女不和,撕逼也挑个人少点的场合啊!   来客都是顾封两家多年累积的人脉,此刻都有一种被人愚弄的不悦。好好的订婚宴你说这整的都叫什么事。本来顾家的大小姐出国前知书达理,是京城名门贵女中的楷模。不知回来这一段时间是怎的,先是被人爆出酗酒飙车,接着又被撞破吸毒乱交,现在虽然看着不是那么一回事,可特么怎么跟个熊孩子似的恁不懂事呢!不分场合瞎胡闹!长辈们在人群中逡巡着自家跟着顾大小姐一起来找事的熊孩子,却不知平时个个单独拿出来都能将京城搅得天翻地覆却仍旧害怕大家长威严的混世魔王此时却是跟吃了雄心豹子胆似的一动不动,反而有像舞台聚拢的趋势。一些精明的老狐狸略感诧异,要知道“纨绔”之名也不是没有含金量的,平时虽然混了点但也不全都是草包。能让这些小子丫头们“调旨听宣”,顾家丫头不简单,或许能成为今后三代们中不可小觑的领军人物。遂沉下心来静待事态发展。   “你……”美目含泪,像是被羞辱得讲不出话来,封琴泫然欲泣,扯了扯顾谦谨的衣袖。   却见顾谦谨死死盯着顾臣欢状似不经意地把玩的玉手。   忽而瞳孔一缩,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顾家掌门信物!顾老先生这是表态了?那顾谦谨这是算什么?   顾谦谨却是像是突然释然一笑,仿佛负重泅水的人丢下了包袱,狼狈而疲惫。只听他黯哑低沉的嗓音在会场一片嗡嗡声中显得骄矜又难堪:“顾老先生果然还是更偏爱你。你这是来宣战了?”   臣欢挑眉:“你说呢?”如果你觉得是宣战,就是宣战,但如果你想通了,那就做回原来的你,会友爱弟妹的你。那么,有了温柔的心,宽和的性格,不再是表面上的伪装,顾家的掌权者依旧会是你。不会改变。   场内抽气声此起彼伏,眼浅的自然认为顾大小姐锋芒毕露,年轻气盛,顾家到了她的手中不知会败得多快,但惧于形势比人弱,也不再多言。   “林岁,大小姐这会不会出什么事?行事太过于乖张了。”封筠从林岁胸膛中抬起头。红红的眼睛看得林岁一阵心痛。   抚了抚怀中人的秀发,“没事,大小姐可比你有分寸。有些事不过是做给某些人看的。顾家最近风头太盛,不需要一个聪明隐忍的掌门人。顾大小姐这样,刚好。”   “韬光养晦?会不会装得太过了?毕竟顾大小姐的人设和以前差别太大。”   “看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在场城府深的占大多数,也不是没带脑子可以随便糊弄的。他们要的不过是顾家的一个态度,还有京城暂时的平静。够他们修养生息准备下一场博弈就够了。”林岁答得漫不经心。   自然还有一部分人看不清形势,怨言颇多,其中也夹杂了封家一脉亲信:“顾大小姐,知道你是豪门望族,但也不能这样指鹿为马,说黑是白,你这是明晃晃打封家的脸吗?我封家在京城虽然不能和你顾家相提并论,也算是有点名望,不是你想下脸子就下脸子的!”   “哦?那你想怎样?”臣欢神色不变,目光冰冷。   “道歉,向二小姐道歉,承认二小姐的身份,订婚宴正常举行。”附和声渐起。封琴垂着头,满头长发挡住了面庞,像是在暗自垂泪。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嘴角轻轻勾起,眼里闪过一道晦暗的冷光。   纨绔党们愤怒的看向起哄的人,毕竟他们承认的是正儿八经的凤凰,而不是混入凤凰群中的野鸡。血统不同,怎么能玩得到一块儿?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比他们反应更大的竟是顾谦谨。冷凝的目光射向附和之众,像下刀子一样,刺得人浑身发寒。真不知道顾大少怎么想的,一边划下道来和顾大小姐争权,一边又那么维护大小姐。果然智商不同也玩不到一块去。   “我若是不同意呢,你们封家好大的脸!我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说着,猛地转头,捏起封琴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封琴的脸有瞬间扭曲,又迅速回复到泪眼朦胧哀哀泣泣的样子,像是受了多大委屈,又大度地委屈忍耐。暗自蓄力,想挣开臣欢的手,却发现那手的力气竟是如此大,分毫不动,不禁憋红了俊脸。   “嗤——”臣欢甩开封琴的脸。乔凛不知什么时候蹦到她的身边,递给她一方方帕。理所当然地接过擦了擦手便丢在为首起哄者身上,“还是那句话,我不同意,谁敢!”一排神出鬼没的彪形大汉蓄势待发,就差顾大小姐一声令下将闹事者丢出酒店打入冷宫列为拒绝往来户。   少爷小姐们看着舞台上那个挥斥方遒的少女,眼里的崇拜满的都要溢出来。麻麻我以后再也不自称纨绔子弟了,真正的纨绔在这里啊,敢拿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来随便赌,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顾大小姐真特么酷!   林岁下巴点了点封连英的方向,示意封筠看去:“看你家老头子的脸色,精彩得都能当调色盘了。”   “噗嗤——”封筠破涕而笑,斜睨了林岁一眼,那一眼的风情简直让林岁心猿意马,当场跪舔,“再怎么不好,那也是我爸。”   顾禄椽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虽然平时娇宠女儿,但他期望最大的还是谦谨那孩子。毕竟女儿以后要出嫁,就不再是顾家的人了。   “混账!还不快滚下来!不在别墅好好呆着修养,跑到这里来撒什么疯!”呵斥随口而出。   顾夫人神色冷淡。不管是对顾谦谨还是对顾臣欢似乎都不能令她有丝毫反应。   臣欢嘲讽的看了眼原身两位本该最亲的人。有这么样的父母,怪不得那么看重顾谦谨这个哥哥和顾默这个弟弟。哪怕是顾老先生都比他们更看重更尊重顾臣欢的心意。   沙——沙——沙——   轮椅滑过地面的声音。   清润的嗓音在背后响起:“顾伯父,您这是叫谁滚呐。”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令人不可忽视的,是那声音里淡淡的不悦。   心脏一抽一抽的疼,眼圈蓦地一红。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突然找到了依靠,心里酸酸麻麻的,又不自禁地涌上一股欢愉,另臣欢整个灵魂都战栗了起来。   隐藏人物,出现!? ☆、攻略那个少爷(五) ?  每个人在不同的场合都会带上不同的社交面具。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做任何事,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商人逐利,政客重权。人间爱恨嗔痴苦,她懂或不懂,这些都并不重要。只是当他出现的时候,那复杂的感觉难受的像根刺扎在心口,拔|出来不忍,不拔|出来,绵绵地疼。头一次,她那么渴望生出情志,感受疼,感受被疼。   臣欢不知道怎样形容这样一个男子。他在那里,不需言语,就是一道风景。   君子端方,如玉藏锋。   臣欢想,她从没见过那样一双眼睛,深邃,洞察,世间万千不过浮光掠影,不入其心。可现在,那眼里装着她,也只有她。   乔凛小心地推着他家大哥从暗处走出,神情竟是意外的沉静稳重,真正有了世家子弟的模样。平时总是一副缺心眼傻兮兮的样子,让人不知不觉中就忘了其实他们这些家庭出身的孩子就算表现得再无害,又怎么可能真正单纯得起来。享受多少便利,承担多少责任,他们身处的位置,接受的教育,就注定了视野的不同。   乔家在京都这一片儿里,乃至在整个上流圈子里,都是一个禁忌。   这个门庭鼎盛的大家族真要追溯起历史大概得从商纣时期说起。历朝历代,乔家都是当权者手中最锋利的刃,战国时期的白起、五胡乱华时的冉闵,他们不仅仅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杀神,还有一点相同的是,他们都与乔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曾有野史记载,他们都师从青门。青门与其说是一个神秘的门派,不如说是一个隐世家族。其族人轻易不出山,一出山便是尸横遍野、赤地千里,无人敢与战。朝代更迭,姓氏几变,虽然在无数的战火纷飞中传承出现数次断层,但新的传承还在继续,如今这个家族以乔为姓。此些秘辛皆不可考,不足为外人道。   不论世人信否,现在的乔家却真真正正的是国之利刃。他们很少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但在上流圈子里却不是秘密。虽然没有受封,却是名副其实的位高权重。有点底蕴的家族都心照不宣。而这把利刃的鞘,正是轮椅上那个清隽的男人。在军方系统里,他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战功无数,功勋卓越。可惜,乔家的男人再是天纵英才,都短命得很。有个段子说一个身居高位的将军一定也是一个好的政客,大概每个乔家男人都是心累而死的吧。   乔凛从没见过自家大哥如此紧张过。哪怕面临刀枪弹雨,这个男人都能面不改色,冷静得可怕。可现在,这个男人的手却在不停地发颤,即使很是细微。但持枪的手是不能抖的。他失态了。   今儿个顾大少订婚宴,乔凛他二少爷被自家大哥拘在家里管得生不如死。难得有个放风的机会,一定要风光复出。这不,一出场就高调得不行。仗着和顾大少交情不错,软磨硬泡,硬是混了个宴会主持,也算是过把众人瞩目的明星瘾,不过这可没敢让自家大哥知道。自家大哥在家里就是一言堂,説削死他,家里肯定没有二话。包括亲爹亲娘。可没想到,大哥居然伤都没好也要出席宴会。他说顾大少哪来那么大脸,自家大哥那脾性说好听点叫高冷冻人,难听点,就是目中无人,是真的眼里没有人。原是为了顾大小姐?自家大哥没听说和顾大小姐有什么交情啊。倒是自己和顾大小姐有点情分,那也是小时候了。难不成大哥这是想老牛吃嫩草?大哥这没几天都三十了,人小姑娘满打满算才二十不到。好吧,自家大哥光风霁月,顾大小姐这么些年不见,性子歪成这副样子也算是十、分、登、对了。   几个月前出任务,乔大少不慎孤身被困,在没有任何外物可借的情况下,一己之力逆转战局,却也身负重伤。擦着心脏中了一枪,腰腹一枪,左腿一枪,人救回来的时候乔凛这个缺心眼的孩子看到自家大哥的惨样简直哭得跟个傻逼似的。或许全胜时期的乔棺能够全身而退,但从一年前开始,乔棺的各项身体机能都因为不知名原因逐渐衰退。   当时乔棺醒过来,乔凛问他以他的身手怎么会伤的那么重,乔棺轻描淡写地说:“走神了。”乔凛绝倒。一放松,也有了开自家大哥玩笑的心情,“不会是想姑娘了吧。”乔凛阴险地笑笑,自家大哥清心寡欲活得跟个苦行僧似的,他猜就大哥这个德行有没有摸过姑娘的手都还有待商榷,这话纯属揶揄,没想过大哥居然真的应了:“是啊。”乔凛瞬间惊恐,灵魂出窍。干巴巴地笑笑,他觉得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乔棺看他那副雷劈了似的蠢样心情大好,表面上却还是一副冷飕飕的样子。在自家大哥的眼刀下,乔凛无声遁走。   今天,见自家大哥这样,乔凛才反应过来,原来大哥可能说的是真的。他说怎么一点迹象都看不出来,敢情自家大哥原来这么早就暗搓搓地惦记上人顾大小姐了,怎么就没一点征兆呢?乔家男人一般不动情,一旦动情多是痴情种,疯狂又可怕。顾大小姐恰好也喜欢自家大哥也就罢了,如若不是,不是也得是。不然,他不敢想象,自家大哥会做出什么惨绝人寰的事。   乔凛将大哥推到臣欢身旁,俏皮地眨眨眼,开溜。可以给他玩闹的时间不多了,大哥身体已经在衰退,不然这次也不至于伤成这样。以前天塌下来还有大哥顶着,他才能放肆那么些年。心里难过,乔家男人确实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比较短命,但并不是因为那些无稽之谈。他爷爷不是到现在还能生龙活虎地拿拐杖打断他的腿,而且他老爸也还活的好好的,不知道在哪个小城市和他老妈甜得蜜里调油。   众人神色各异,却都能看出来些许差异。这杀神怎么来了?还一副为顾大小姐撑腰的样子!   顾禄椽一咽,神色变了几变,却是没再说话。乔家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世族大家,和他们这些上数三代地里刨食的泥腿子出身的家族不一样。建国以来顾家不过兴盛百年,比起乔家,也是要暂避其锋。倒是阿欢什么时候和这尊煞星牵扯上的?   有风吹过厅堂。   我有没有在哪里见过你。   无尽的岁月里,有人在耳边低唱一首梵音。   如此熟悉。   就像,石花盛开。   怦怦。   怦怦。   心跳的声音。原来竟是如此动听。   是谁的?   臣欢低垂的眼帘掩住了神色。   乔棺颤着手无声地伸向臣欢。是啊,在无尽岁月里,你我相伴。曾经,离得那样相近。可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啊。跋山涉水,能再次触碰你,我是这样害怕又庆幸。   真好,你还真实的存在着。我还能够等待。欠你的,我用我的全部来偿还。   指尖相触。乔棺蓦地红了眼眶。   如果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你在这里,我就在你的身旁。   如果人生是一出折子戏,我希望剧中人是我和你。   如果时间真的有尽头,那么陪你到最后的只能也只会是我。   不要拒绝。   我真的会发疯。   许是他眼里的光太动人,又许是那满的要溢出来的悲戚几乎快要凝成实质,臣欢没有动。   小心翼翼将那白皙纤长的手纳入掌心,紧紧握住,这个向来专横的男人浅浅的舒了口气,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眉眼染上笑意,像一尊没有人气的佛陀,瞬间活了过来。   乔凛看得,心里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他想起自家大哥养伤的那些日子,整夜整夜的不睡。坐在窗边,像最虔诚的信徒。   ——大哥,看什么呢?   ——窗外的景。   ——窗外的景有什么好看的?   ——那里还有一个人让我等待。   让我有勇气活在这冰冷的人世间。   掌心冰凉,汗水涔涔。再抬首,又是那个不容反驳的强势男人:“诸位玩得尽兴。阿欢我就先带走了。”   封连英脸色铁青,看着那个目光盯在台上两人交握的手上的男人,怒火冲天,唤了一脸不敢置信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封琴,气恼地拂袖而去。   脸沉得像是能滴出水,顾谦谨不知道此刻心为什么会痛得像是不能呼吸,也许他不知道,此刻他的眼神多么吓人,眼底的阴鹜浓的化不开,再多的伪装都藏不住。像酝酿着一场风暴,随时准备席卷而来,破釜沉舟,同归于尽。   封筠压下心底的不安,暗暗心惊。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心中形成,惊骇的瞪大了双眸。对上林岁的眼,“你说谨哥是不是……”   林岁眨眨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慎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难道你早就知道?”   “嗤。是你情商太低。”林岁垂下眼帘,“这其中复杂得很,以后再告诉你,先别问。”   封筠只好作罢。只是心里什么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林岁觑着顾谦谨扭曲的神情,嘲讽一笑。看吧,报应来了。恶人自有天收。   那厢封琴回到家中,紧锁房门,将屋内的东西摔得哐当响。   封君端着咖啡路过,唇角勾起一抹笑。   就知道顾大小姐能耐不一般。也就封连英那老东西分不清情况,被这个女人哄得昏了头脑。想和顾家结亲,不问问这京都满城暗自酝酿的风雨欲来答不答应。   封连英养了很多外室,情妇简直多得数不过来。不过真正能登堂入室的也只有封琴那对母女。   封君眼里蓄满了恨意。若不是这对贱人,或许母亲能在最后的时光里过得安稳些。不会带着那些屈辱含恨而去。总有一天,他会让这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血债血偿。不会太远的。   陷在柔软的床上,周围是一片狼藉。封琴怔怔地睁着眼。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乔家大少她前世也有耳闻。不过听说没满三十岁就积劳成疾不治而亡了。而且在京都的贵族圈子里只闻其名,不得真见。如今怎么和顾家那贱人搅和在一起?而且似乎还很熟的样子。   心底涌起一股无力感,重生一次,难道真的是天命难为吗?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要再像从前那样窝囊地活着,我会站在巅峰,看那些欺我辱我的人跪在地上求我,看他们匍匐在脚下像狗一样活着。   呵呵。顾谦谨,今日你如此辱我,他日必让你追悔莫及!我封琴一定要让你们身败名裂!   阴暗潮湿的冷光在眼里闪烁,像毒蛇的信子,淬满毒液。   乔棺忐忑地看向臣欢,眼里充斥着哀求。   臣欢挑着眼尾看向台下众人,所有人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忽的粲然一笑,抽回手,就在乔棺失落又绝望的表情快要浮上那张让天地都为之失色的俊脸时,转过身推着轮椅上的男人向舞台下走去。   压力陡然一轻,众人都情不自禁地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当时真怕顾大小姐不给面子地拒绝。那样会是什么后果,他们想他们也拒绝想像。反正不会是什么太美好的结果。   乔棺闭上眼睛,掩住眼里的泪光,唇角颤抖,心里的喜悦不断地扩大扩大再扩大,淹没了整颗心。   看自家大哥那样一副没出息的销魂表情,乔凛表示自己此时的感受也是十分销魂。   大哥,希望你能幸福,能得偿所愿。哪怕知道你的时间所剩无几,只要你想要的,我一定竭尽所能地帮你得到。至于对于顾大小姐来说,这样是否公平又是否太过残忍,请原谅我作为一个亲人的自私。大哥是乔家的灵魂,是他乔凛此生最崇拜的人,他的前半生奉献给了家族,后半生又太过奢侈,只盼当下,你能让他放下负担放下责任,做这世间最普通的一个男人。接下来,所有的事情我来扛,所有的灾难我来挡,所有的刁难都由我来解决,我给你们保驾护航。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封筠才吐出胸中的一股浊气。眼眸浅浅湿润。   林岁扳过她的脸颊,问道:“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乔大少有点可怜。”   他们之间的气氛明明如此温馨,像自成一个世界,搭对又和谐,但她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酸酸的想哭。   就像当时,她亲眼看着陪伴自己长大的封疆封域夫妻接连死去时的心情。   年少时,我们养两只狗。我们相恋。它们也恰好相恋。我们对待它们就像是两个最亲最亲的家人。和它们同吃,同睡。在不安的夜里,我们彼此相伴,汲取对方身上的温暖,汲取寒夜里微薄的脉脉温情。可它们会比我们先老去,会比我们更坦然地面对生死。   封疆老了,那些明媚的日子里,它会倚在她的脚边浅眠或酣睡。封域会立坐在前方,时而看看远方,时而看看她,也看看它是否安好,会支起耳朵听它浅浅的呼吸,会看它起伏的身躯。然后会睁着黝黑的眸子,盛满她看不懂的感情深情地凝视远方,看那一轮落日的余光。   封疆死的时候,封域安宁地趴在它的身旁,头颅搁在交叠的前爪上,,鼻尖与鼻尖相对,眼里泛起了泪光。   封疆被埋葬后的那个夜晚,她听见封域浅浅的哀鸣。   第二天,封域安然地沉睡着,脑袋搁在前爪上,对着落日的方向,再也没醒来过。那是封疆被埋葬的方向。   我们在尘世相遇,终将奔赴死亡。比起活在没有你的世界,我愿意陪你安然赴死。   死没有什么大不了,最可怕的是独留我在世间,我的心却早已随你而去。   我们生命里,会遇到这样特殊的家人。它们来了,我们欢愉接受,它们走了,我们失落难过。   但生活仍然在过。   只是,从此,再也不敢养狗。不会养狗。   ? ☆、攻略那个少爷(六) ?  休息室。   乔棺吃力地撑着轮椅把手站起身,走向窗边凝目远望的女人。手臂试探地环住她的身体,在她腹部交叠。   臣欢没有拒绝。   像是受到鼓励,手臂缓缓收紧。   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想狠狠地将她揉进怀里,又怕弄疼了她,只能用尽力气绷紧了自己的身躯。   看着他手背崩起的青筋,臣欢脸色一柔。   背后的男人将头埋入她的颈肩,灼热的鼻子拂在她的耳畔,透过薄薄的衣衫,臣欢感受到了烫人的湿意。   他,哭了?   臣欢不明白。   在原身的记忆里,并没有出现过乔棺的身影。   她和顾谦谨相差六岁,幼时,父亲虽然对她很是娇宠,但并不如对自己的哥哥上心,而母亲在这个家里也仅仅是一个称谓而已,反正她也从来没有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   以前的话,还有些许期待,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反而没有那么多的失望了。   有一次,听到父母在卧室里谈话,才知道,父亲将所有的心力都倾注在从小就被他当做继承人的哥哥的身上,而对自己却是溺爱非常,只不过是因为女儿总是要嫁出去的,他总当自己在养别人家的孩子罢了。长大后她才知道,原来有一个词叫捧杀。   可惜,当时她心口堵着一口气,努力想证明自己,将自己培养成了整个京都贵女的楷模。   那时的顾谦谨还是一个爱护妹妹的好哥哥,他的陪伴给她冰冷的童年带来了无数的温暖,她渐渐地渐渐地变得依赖他。   顾家子弟稀少,并不讲究什么性别血统,但终究是自己最爱的哥哥,她不愿意因为那些冷冰冰的权力伤了情分,既然如此,她便也全了父亲的心思,顾家不需要两个继承人,她就安心做她的富贵小姐。可造化弄人,兄妹无端疏离,甚至因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人弄得反目成仇,被害至此。   有一段时间,乔家那个盛名远播的大少病危,无暇顾及乔小少爷,乔家的长辈便想着给他找些玩伴陪着。   于是才有了这么一段青梅竹马之缘。   乔凛与她相差不过一岁。小时候的乔凛长得圆滚滚的,蠢萌可爱,与现在劲瘦挺拔的身形简直大相径庭。   她幼年早慧,聪颖非常,善于捕捉人心善恶,人情世故也是早通,是以对乔凛也很是照顾。   但相处也不过半年时间,乔小少爷便被乔家接了回去。   乔家尊重孩子们的意见,乔家的孩子也都是有分寸的大家子弟。他们可以自由的做自己喜欢的事,但同时对自身的要求也要严格。一个合格的世族子弟该会该懂的东西一样不能落下,还要学习各种各样的技能点。   自此以后,各忙各的事,也只是偶有见面,直到顾谦谨不知为何,与自己渐渐疏远,加上顾老先生的合意相逼,她远走德国。   要说顾臣欢和乔棺有什么交集,不过是幼时从长辈口中无意间听到的关于乔大少的各种传言。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自那次病如山倒,乔大少注定短命的言论。是以虽然有乔大少在上面扛着家族的压力,乔凛自身也并不能放松要求。因为他要随时准备接手乔家。   可之后,乔大少依旧是他惊才绝艳的乔大少,是军方系统当之无愧的君王。他的功绩能上历史书,姓名能上英雄碑。但谣言始终不熄,看来想他死的人还并不少。这样一个人,又怎会待她如此小心翼翼?简直可称得上卑微。   血腥味渐浓,身后精瘦的胸膛传来滚烫的热度。臣欢皱了皱眉,拉扯了一下身前交握的手,没成功,试了几次,身后的人却握得更紧了些。   臣欢无奈,撑着他的脑袋,费力地在他怀中转了个身。面容相对,乔棺眉头蹙起,双目紧闭,眼底是一片青影,湿漉漉的睫毛一颤一颤不安的抖动着。唇色微白,脸颊却潮红得吓人。嘴唇翕动,像陷入魔障之中,臣欢凑近了去听,乔棺低低的□□传入耳低,沙哑的不行:“臣欢……”心底酸软,臣欢轻轻拍了拍乔棺的脸颊,他却是早已昏迷不醒失去意识。   打了电话,林岁二话不说赶了过来。这个男人虽然长得不是很靠谱,到关键时刻没有人比他更值得信任。   封筠压不住心里的担忧,也随后赶到,身后跟着的是乔小少爷。   看清情形,乔凛脸色大变。   臣欢纤细的手上满是鲜血,更多的血从指缝露出,沾染上她红色的礼服,形成大片大片的暗红色。   用力捂住乔棺的腹部,她瞪了乔凛一眼:“快过来帮忙!”   三人合力想分开乔棺的手,许是被弄得不胜其烦,乔棺睁开了眼,又缓缓闭上。但三人都惊得退后了一步。   乔凛从来没见过自家大哥那么恐怖的眼神。   那双平时总是波澜不惊仿若死水的眼里布满血丝,像是装了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随时准备拧断敌人的脖颈。   林岁给臣欢投去一抹爱莫能助的眼神,摊了摊手。   尴尬地笑笑,乔凛讨好道:“顾大小姐,顾小妹妹,麻烦你跟我哥走一趟吧。”(≧▽≦)请看我萌萌的小眼神!   宴会厅里歌舞升平。   四人隐蔽的离开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臣欢扶着乔棺坐上她那辆蓝跑后座,反手揽住他的腰身,却惊异地发现这个看起来挺气势的男人竟瘦的有些吓人。不禁蹙起眉头。难道谣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封筠留下来控场,林岁充当司机坐上了驾驶位。副驾驶上是乔凛。   林岁有些变态地摸了摸蓝跑的方向盘,简直算得上是爱抚,那情意满满的样子看的乔凛慎得慌。   林岁斜睨了他一眼,转头问臣欢:“去哪?乔大少的情况不乐观,医院保密性太低,怕是去不得。”   “去桃花巷。”   如果没猜错,当时和顾老先生下棋的便是乔棺。臣欢暗自琢磨。会所的主人在京都一直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联系一些平时被忽略的蛛丝马迹,是乔大少的可你能性极大。作为乔家的掌权者,乔大少平时长居的地方安保级别肯定是极高的。   乔凛诧异的看了一眼臣欢,默默地安静下来,若有所思。   桃花胡同里的那家四合院是自家大哥修养办公的地方。不仅安保系数极高,而且配有完善的医疗与刑讯机制。平时进出的多是有求于乔家的政商权要,也偶有已退的老干部进入其中小住。这些老干部大部分都是寻求护佑,比如顾老先生,他是为了顾默。在顾家二代中,顾老先生最疼爱的就是顾默的母亲顾迦,可惜顾迦遇人不淑,自杀而亡。留下顾默一人在孤儿院度过几年备受欺凌的时光。顾老先生怜惜顾默幼年失父丧母,找到顾默后就放在身边亲自教养。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承诺,在他有生之年,必倾尽全力护佑小顾默的安全,不惜舍下老脸,求到乔家。不过这些事知情者为数不多,但顾臣欢应是不知道的。就连他,顾老先生究竟和自家大哥达成了什么协议也是不知道的。表面上,顾老先生只是砸了不少钱才换来在会所修养的几年。毕竟顾老先生虽然掌权近三十年,却并无后嗣,顾家大宅是顾家嫡系一脉,既已放权,另觅他所也毫不惹眼。可乔凛没想到,臣欢竟聪慧至此,只靠猜就明白得七七八八。   隐晦地打量了众人,乔凛皱眉,大哥的身体状况糟糕至此,都怪自己太粗心大意。今日之事,知情者都是聪明人,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的选择。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真以为大哥这样,乔家便群龙无首继而做出什么另他们自己后悔的事,他乔凛自会让他们明白身不如死到底怎么写。   林岁冷冷的说道:“坐好了。”   话毕,蓝跑以极速飙出。   托了今儿个乔大少的福,林岁才能有幸坐上顾大小姐的爱车。   蓝跑绝尘而去。   躲在一旁的付清捂着小助理的嘴,冷汗直流。看着封家大小姐回身一并消失在门庭之内,才虚脱地倚墙滑座在地。   还没等喘口气,就见小助理惊恐地指着他的背后。   战战兢兢的转过头,封大小姐笑眯眯地站在身后。   “拿来。今天的事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否则……”   看着封大小姐没收了自己吃饭的家伙,撂下一番似是而非的威胁潇洒离去,付清只能拍拍小助理的头安慰自己,还好脑袋还在。   暗处的乔家暗卫悄悄隐退。   桃花胡同。四合院。   将乔棺放在床上,臣欢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色调冰冷的房间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开着,窗帘飘动。初秋的凉风风一吹,脑子倒是清醒不少。   乔凛苍白着脸将药箱递给臣欢便关了门窗理所当然地退了出去。   虽然这里有最好的医疗配备,但对大哥来说却都是没用的。大哥的伤口愈合的越发缓慢了。内里的各项器官也在慢慢衰竭,总有一天会连五感都失去。受了伤也只能进行一些物理治疗。乔凛有些恨自己。为什么以前那么不懂事,任性的将所有的责任都抛给大哥,为什么今天病重的是大哥而不是自己。平日大哥从不让人帮他处理伤口,都是自己一个人上药换药,他也不知大哥到底恢复的怎样。若不是今日,他尚不知大哥身体已经破败至此。   心里难受。   林岁看着吐得天昏地暗的乔凛不屑的冷笑。略显女气的脸染上一抹幸灾乐祸。   “就这点程度都受不了,你该庆幸今儿个是爷开的车。要是顾大小姐,你现在焉有命在?”   继续吐。   突然正了神色,林岁用一种看透一切的透彻语气道:“你永远也及不上乔棺。”   乔凛回望。继而冷笑。那样两张完全不是同一风格的脸此刻的神情却是如此相合:“是又怎样?总好过你这个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就自我放逐的懦夫强百倍。怪不得封筠那臭丫头喜欢顾谦谨都不喜欢你。”   林岁吃了一瘪,出神地略坐片刻就匆匆离开了。离开前,他悠悠丢下一句莫名的话:“但你会是一个优秀的领导者。”   顾默回来时看见只有乔凛一个人还在一边吐得昏天黑地,有些奇怪。没有多问,又给他重新蓄了杯茶,便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兀自想事。   纤秀的眉皱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满腹心事重重的样子,让出来散步的顾老爷子担忧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活得太累。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便拎了鸟笼到隔壁串门去了。   屋内,臣欢任命地帮乔棺处理好伤口,用酒精不停地为他擦拭降温。   乔棺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幽深的眸子闪着纯粹而欢欣的光,像个讨乖的孩子,扯了扯臣欢的衣摆。奋力一拉,不顾伤口又被崩裂出血,满足地抱着怀里并不太软和的躯体,沉沉睡去。   和乔棺一样,顾臣欢的身体也十分瘦削,谁硌谁还不一定。而且她的身体本就精气损耗的严重,也不再挣扎,趴在乔棺赤|裸的胸膛,陷入睡梦中。   ? ☆、攻略那个少爷(七) ?  臣欢很少做梦。   在很多的日子里,通常都是附身的躯体累极才进行自我休眠,灵魂却是清醒着等待天明,尤其在身边有其他人的时候,更是十分警觉。那么多次任务中,她几乎不和其中的人物发生过多的肢体接触,就连最简单的亲吻都十分困难。不愿意更不乐意。少数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后果堪称惨烈,任务也不得不放弃。久而久之,与人相处她总会保持适当距离,不靠近,也不过分远离,只要能完成任务就好。   她常常会想,会厌倦这样漂泊的日子,她不知道这样无穷无尽的穿越究竟有没有意义,她也不知道自己最后会有怎样的结局。但心里总有个声音在呼唤,不要停,他在等你。   怔怔地醒来,抬手抚上枕边人的脸颊,有些不可思议。还是头一次,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她的灵魂还能安稳地进入休眠。这种感觉很奇妙,她从没有过警觉性下降到几乎为零的情况。真要说的话,在他身边,她能够连灵魂都舒展开来,她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他是能够依赖的。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安心吧。   在梦里,许许多多的画面穿插浮现。有以前完成任务的画面,也有许多她并没有印象的场景。   她只隐约记得,梦中,那是一棵菩提树。树下,一个朦胧的影子盘坐于地。不知流逝了多少时间,那一尊仿若玉石的身形轻轻一晃,菩提瞬间枯萎,一呼一吸间,便碎化成灰,重归天地。地上,落下一颗黑石。她看到那个周身光华内敛的身影将黑石纳入怀中,她心底如此难过又欢愉。   手指划过乔棺疏朗的五官,流连在他的眼角久久不去。她还记得他撒娇的样子,眼尾泛红,深邃的眼睛充斥着无处发泄的暴虐与不安。   天色尚晚。   昏沉的光透过窗帘洒在地面上。   不知什么时候,乔棺的双手已经放开,松松地搭在腰间,不变的是他姿势里的霸道和占有。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有些淤青,大概是林岁他们为了分开乔棺和她时留下的。   皱了皱眉,在那淤痕上轻轻拂过,青痕一扫而光。   她的精神力因为身体的缘故遭到限制,更要顾及身体的状况,不能滥用,想要回复只能靠时间。乔棺身上的大伤倒是无能为力,小伤她现在的情况还是能够修复的。再说,身上的伤口可以遮挡,手上的伤却是一目了然。   作为乔家大少,目前还掌控着整个京都军方系统的运转,外界也丝毫没有他伤重的消息流传,几天不见人是不可能的。   一夜修整,恢复回来的精神力瞬间透支,有些头疼,疲惫浮现脸颊。轻唤系统,却毫无反应。昨晚支线剧情关于破坏订婚仪式的任务应该算是已经完成,但久久没有听到系统的提示音。她与系统之间虽然并不是纯然的依附关系,在她任务期间,系统有时也会消失不见,但是任务进程还是会及时反馈,像这样的情况倒是从没出现过。有些奇怪,倒并没有多想,也就作罢。   身上的衣服浸了血干在皮肤上,并不舒服。   臣欢试探着拿开搁在腰间的手,那个还在睡梦中的男人蹙起了眉,嘴角抿了起来。   臣欢轻轻抚摸着他裸|露的脊背,稍作安抚,不想乔棺竟慢慢翻了个身,手也随之滑落。臣欢松了口气。   往床头一探,没有摸到手袋。才想起手袋落在车里并没有拿出来。本想打个电话叫人送件衣服过来,也只能作罢。   这间屋子是乔棺的卧室,周围机关重重,弄得跟迷宫似的,精神力一探,居然还有八卦阵甲存在,平时也轻易无人走动。况且天色尚晚,为乔棺治伤又费了一番力气,也就歇了心思。   地上铺了松软的羊毛毯,赤脚走在上面,臣欢还有些头晕。   打开衣帽间,眼前陈列的除了笔挺的军装,就是笔挺的西装,总之除了笔挺只剩下笔挺了。倒是符合乔大少冷冰冰又一丝不苟的样子。   摇头失笑,挑了乔大少的一身深色睡袍走进浴室。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床上假寐的男人睁开清亮的眼,有些失神地盯着玻璃门上映出的窈窕身形,刚刚冷静下来的心绪又沸腾起来,不禁有些无措。   在臣欢抚上他的脸的时候他就醒了,只不过不知道怎样面对她。这么漫长的岁月里,他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形式和她见面,光明正大的触碰她。他喜欢她躺在他怀中的感觉,就像整颗心都被填满了。并不想打破这一刻安谧的气氛,直到她温凉的手滑过他的脊背。   不知想到了什么,可耻地又脸红了,身体也有了反应。浅浅薄薄的绯色漫上脸颊,驱散了些许病色,竟是意外绮丽旖旎,风景无限。这个万|年|禁|欲的老|处|男是真的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最多魂体状态的时候情不自禁偷偷摸摸吃点小豆腐。但大多时候,还是保守又守礼的。他也怕吓着她。难受的不行又不知该怎么做,只能自个忍着,等慢慢平复,清心咒已经在舌尖滚了几遍。   如果我们乔小弟弟在,肯定会一脸抱歉地告诉大家:原谅这个男人吧,他人生的前近三十年过的就是和尚的生活。   平时的他,没有欲,也没有人气。现在至少像个人了。   臣欢擦着长发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二十好几的男人蜷在床边,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发愣眸色深邃,脸颊红润,看着倒有些可爱。   带着湿气的手指覆上乔棺光洁的额头,温凉的触感让乔棺舒服地蹭了蹭。迷迷瞪瞪的样子就像还没睡醒的猫科动物,慵懒,强大,蓄势待发。   看乔棺一副还没清醒的样子,臣欢沉下眉头:“烧又起来了?怎么还是那么烫。”   听到臣欢低喃的嗓音,乔棺回过神,暗自懊恼地呻|吟一声,捉住额上的手捂进怀中,头颅悄悄沉进被子中。   屋内安静下来。   泛白的光洒在臣欢的半边侧脸上,似笑非笑,显得幽暗又高深莫测。   乔棺悄悄看她一眼,脸红的更厉害了。又缩回被子里。呼吸困难。   接着,着恼般掀开被子,将臣欢拉入怀中。   额头相抵,声音沙哑:“不许笑。”   臣欢小心地不碰到他的伤口,双手撑在他的胸膛。触及他纯净的目光,心里一软,收起了笑意,相顾无言。   感受到乔棺身体的变化,臣欢不敢再动。   从没有和一个人如此相近。   从没有和一个人肌肤相触却并不讨厌。   也从没有和一个人额头相抵却满是欢愉。   这一刻,她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已过了千万重山水。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为你量身定做。   他全心全意地爱着你,哪怕得不到回应。   无论什么时候。我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等我踏遍千山万水,来到他的身边。   只为和他相遇。   然后恰好相爱。   没有那么多算计,也没有更多的顾忌。   相爱是如此简单,那样美好,是世间再幸福不过的事。   我们一辈子很长。可能会爱上很多人。   我们一辈子也很短。爱一个人都嫌太多。   你信我。我们就在一起。然后去看南极的风景,看美丽的极光,去看大山巍峨,大海壮阔。还可以看天上的云飘过,看鲜花开满漫山遍野,看晴空里星光闪烁。   然后扬起嘴角,告诉大家,我们就这样相爱了。   最美不过在一起,最好不过陪着你。   等十年冬,等二十年冬,等五十年冬。   等漫天白雪化成水,等石花再开,我接你回家。   你知道吗?曾经我最大的奢望是看着你。   现在,我想与你,共白头。   ? ☆、攻略那个少爷(八) ?  林岁去接封筠的时候,天已经大黑。   因为来的时候开的是顾臣欢的柯尼塞格,虽然他也很喜欢但毕竟太过招摇,而且在这块地界完全开不起来,进了局子可不会有人来捞他。所以他叫了封君先到桃花胡同来接他,然后再一起去接封筠。   他不是顾臣欢,有整个家族做后盾,行事可以无所顾忌。就连对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不能那么光明正大地表明爱意。因为他的婚事不仅是他自己的婚事,某一方面也代表着两个家族的利益共同。   家里的老头子属意顾臣欢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顾禄椽那个眼里只有权势的老东西也对他这个林家旁系子弟很是满意。   这两年他也如他们所愿与顾大小姐越走越近,就连德国都一起去了。是以,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两个已经是名正言顺的一对了。今儿个突然杀出个乔大少,这个号称军统百年第一人的冷面阎王,指不定众人心里又有怎样一番阴谋论。   封君沉默地开着车。   他们这些大族子弟,表面上看各个都是风光无比,其实里面的阴暗与不易又有谁知道,谁在乎。不论是他这样中规中矩正派十足的传统子弟,还是那些他人所封的所谓纨绔,都各有各的难处。   他们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是十里洋场醉生梦死的,更多的时候承受着超越范围的痛苦与艰辛。   因为,人活在世上,不可能没有羁绊。有的人为爱情,有的人为亲情、友情,哪怕将死,也会有活下去的欲。   痛是每时每刻的,但之所以感觉不到,是因为快乐的感觉太过美好,一点点高兴的情绪就能让人忽略那些无处不在的痛。   而他,为恨而活。也许有一天,能出现一个让自己倾心相待的女子,让他忘记恨,让他走出这片没有阳光的黑暗。   也有些人,可以为爱强大。他希望,林岁会是这样的人。   他和林岁也算是很多年的兄弟,作为一个哥哥,他也希望封筠能嫁一个爱她宠她的人,而不是追着一个不可能的男人,受伤了之后才后悔。林岁对她的心,他是看在眼里的。那么多年,他看着她长大,因为母亲的缘故,他对这个妹妹,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现在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他心里都明白,但是就是不乐意。那种担忧是很深很深的,是一种十分沉重的情感。而顾谦谨其人,表面上看着光风霁月,内里却十足十是个不堪的变态。封筠性子简单,感性敏感,而顾谦谨又城府太深,先不说他并不喜欢封筠那丫头,就算他愿意和封筠在一起,他这个大哥也是不同意的。   但林岁不同。林岁对封筠的情意他都看在眼里。若不是林岁的母亲被林家控制着,凭他林岁的能力现在又怎么会混成个人人不屑的纨绔模样,就为了给林家那不成器的二世祖让路。   林岁面无表情的看向窗外,又想起乔凛的话。   乔凛说的没错,他林岁就是个懦夫。他能怎么办。他能怎么办!那是他当作了那么多年的母亲,虽然她亲手将自己送入林家,让他受尽挟制。她对他不尽情分,但他又怎能放弃她。   嘴角挑起一抹冷笑。   林家那些畜牲,真以为顾大小姐那么好惹。就算顾禄椽一心想把臣欢嫁与他,那也仅是老东西的一厢情愿罢了。   夜已深。   路灯长明。   荧黄的光晕里,他似乎看见封筠的脸,模糊又清晰。   一阵铃声打破沉默。   林岁拿起手机。   “要想封筠安全,来京郊79号别墅。”   “别想耍花样,不然,我可不保证封大小姐能完好无损。”   “你知道,对我们这些亡命之徒来说,逼急了什么都干的出来。”   “拉个千金小姐垫背,黄泉路上也值了。”   “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嘟——嘟——”   林岁抬起眼帘,冷静的看向封君:“打一下封筠电话。”   说着,自己拿起手机拨通了顾谦谨的号码。没接通。   封君皱褶眉:“关机了。”   黑色宾利疾驰到会场。   宴会早已结束。   宴会的主人一个都不在场,这一出闹剧在这一阵儿里都会是人们津津乐道的笑话。   找到负责人,说看到顾大少爷和封大小姐起了争执,然后顾谦谨接到电话,神色慌张地匆匆离去,封大小姐也随后追上。   林岁双眼发红,面色平静,声音冷静到吓人:“封君,你知道我多爱她。”   “从她八岁还是那么一小点,到现在长成那么漂亮迷人的姑娘,整整十年十月。”   “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请你一定一定要照顾好她。”   瑰丽的面容在朗月下显得飘渺虚幻,“封君,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他们会打电话给我而不是你,说明目的在我。”   “倘若我没能迎回封筠,或是让她受到什么伤害,我赔上这条命。既是因我而起,而你也不能出事,有你能主持大局,给我们报仇,我死了也安心。”   “若是两天,封筠还没能回来,那只可能是我死了。你帮我转告顾大小姐,我林岁失约了。请她出手,或许还有转机。”   “林岁欠她的不多,但件件都不是小事。再多一件,也是债多不压身。”   “等下辈子,林岁定结草衔环相报。”   说着,转身进入宾利,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封君久久站在风中。   心绪复杂。   他信林岁。   相信林岁一定能把封筠平平安安接回来。   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临走之时,林岁告诉他,是林靖。   那个心狠手辣的男人,什么都做的出来。   收敛起阴鹜的眼神,转身离去。   ***   乔棺又陷入了昏迷。   好不容易让乔棺放开她,她做什么他都跟着,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当你想发火时,他就睁着无辜的大眼,直直地看着你,直到你心软为止。   臣欢虽然缺少情志,但是就是对他硬不起心肠。瞪了他几眼,无奈地坐在落地窗前看书。   乔棺曲腿坐在羊毛毯上,头靠在臣欢的膝上,把玩着她纤长的手指。臣欢无可奈何,只能将书靠在腿上,单手翻书。   许是困极,乔棺揉了揉发红的眼,愈发显得纯良。   臣欢浅浅叹了口气,抚过他略显坚硬的黑发,搭上他的后颈,在穴位上轻轻一按。   乔棺诧异又不敢置信地努力撑起眼帘。   臣欢揽住他的后脑,凑近轮廓分明线条利落的耳朵,诱哄道:“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乔棺依恋地攥紧她的一缕长发,才乖乖合起双眸。   不着痕迹的舒了口气。面对那双满满全是你的眼睛,臣欢也觉得压力略大。   单膝跪地,托住他的后颈靠在她的怀里,一只手臂从他腋下穿过,另一只勾住他的腿弯,稍一使劲,便将乔棺抱了起来。   门外偷窥的乔凛目瞪口呆地看着怪力女王将自家大哥放倒,流畅的公主抱将自家大哥放到床上,简直恨不得自插双目。怎么觉得有那么一丢丢不对么?肯定是我的世界倒转了。   乔凛拍拍胸脯,表示他决定选择性遗忘。毕竟自家大哥好像现在真的自带娇弱属性。虽然这个画风略显清奇。   臣欢冷着眼低沉道:“把我手机拿来。”   昨晚踢场,因为乔棺的打断,效果反而更好,但也肯定麻烦大发了。   现在也不知道外面闹得怎样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但没想到,打开手机,却是另一件事。   封君的求助。   不过一个晚上,世界都变了。   封筠被绑,顾谦谨消失,林岁只身犯险,杳无音讯。   冷着眉眼起身,不想乔棺那厮还抓着她的头发,一副极度没有安全感的样子。   让乔凛拿把剪刀来,乔凛警惕地问:“干什么?”   臣欢抬起下巴指了指被攥住的头发。   乔凛会意,却如临大敌:“你想走?”   “外面还有事等我处理。”   “什么事?我可以帮你,但想走,不可能。”   臣欢原本虽然面无表情但尚算温和的脸色一沉,转头唤了顾默。   干脆地剪断头发,睡梦中的乔棺像是感受到了什么难过的事情,瑟缩了一下,将那缕断发攥得更紧了些,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用尽力气。倒是让臣欢心底不由自主地涌上些闷闷的情绪。   乔凛神色冰冷,抱着双臂站在门口:“有我在,别想走。”气势全开,倒有几分乔棺的风采。   气氛一僵,顾默大气不敢出,往门口退了几步,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臣欢不为所动,几下将乔凛放倒在地。   乔凛瞪大眼睛看着臣欢,触及臣欢凉凉的目光,不禁扭过脑袋,抬起双臂搭在眼上,闷闷道:“你真的忍心吗?”大哥那么紧张你,你真的那么冷血吗?即使知道等他醒来发现你不在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也真的不在意吗?万一你受伤大哥会发疯的他乔凛绝逼拦不住啊,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啊衰!   臣欢眯了眯眼:“你果然知道。”清淡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又严肃又沉重:“他们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虽然她没有理由指责乔凛为什么不出手,毕竟这涉及到立场问题,但是这不妨碍臣欢的迁怒。   顾默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臣欢消失在转角的纤细背影,抿抿唇,若有所思。   同情地看了眼还躺在地上装死的乔凛,残忍的转身就走,接下来的雷霆之怒还是二少一个人扛比较好。祈祷乔大哥看在乔二如此凄惨的样子能下手轻点吧。   人这一辈子,会做出很多让自己后悔的事。   但即使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还是会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去做。   人生中,我们会碰到很多选择,也许我们会选择对自己更好的路,哪怕会寒了关心你爱护你的人的心,这不算什么,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自私。   但我们至少不能失去自我。   我们的生命里,利益虽重,但更重的是珍重你的朋友,爱护你的家人,以及无条件支持你的爱人。   当他们需要你的时候,你出现了,但求问心无愧,如此而已。   我们曾一起哭,一起笑。你想发疯,我们一起疯一起癫,你想刺激,我陪你飙车蹦极,你爱一个男人,我想方设法出谋划策,你如果堕落,我会帮你抽烟喝酒到倒地不起,让你没空堕落,你有危险,我马不停蹄哪怕以身犯险也要救你于危难。   你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家人。   在这个血缘都难以维系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害怕伤害。但我仍愿意相信有纯粹的感情存在。   为这一份相信,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下雨的日子里,我可能会想起你们。   雨幕之中,是你为我撑一把伞。   现在,天晴了。   我要你们平安。   我们再一起去看天际线纯澈的蓝。   再一起去花田里奔跑辣手摧花。   再一起没心没肺地笑。   再一起追男人,一起唱歌,一起变老。   可能大学时,我们住同一宿舍,可能结婚后,我们又住同一小区,可能年老了,我们还会住同一家养老院。   我们会一起躺在躺椅上,讨论哪个小伙子最帅,哪个姑娘最漂亮,会拿出悄悄藏起来的巧克力分享,然后一脸骄傲求夸奖,然后哈哈大笑讨论谁会先死,就在奈何桥上等一等,来世做真正的兄弟姐妹。   一棵树会开很多花。每一朵花开,每一朵花落,都各有缘法。   但我唯独没想过的,是会和你天各一方,来的那么快。   从没想过。   我其实最想说的,是人这一辈子,不可能只有爱情、仅有爱情。   莫要风花迷了眼。   这世间,还有更好的风景。   而你,配得上更好的对待。   哦,对了,不要忘记宿舍楼底下的喵喵,记得按时给它喂食。   ***   我能听见风吹过湖面的声音,安静又喧嚣。   我能看见你的脸,在刻进灵魂的记忆里,模糊又清晰。   我想你。又不想你。   我想见你。   很想很想。? ☆、攻略那个少爷(完) ?  封君没想到顾臣欢会来的这么快。   顾大小姐倒是比他想象的更在乎朋友和家人。   但他一定没想到顾大小姐彪悍地放倒了乔大少。   不过所有人不知道的是,就算乔棺醒着,臣欢所有的决定乔大少都会无条件地执行。   林岁虽然长了一副娘炮的脸,但一直行的是爷们儿的事,除了在封筠这件事上扭扭捏捏,他的内里其实是个真血性的汉子。他本身是一个白的不能再白的人,但与京都地下格斗场的文老大交情匪浅。是以京都所有的混混帮派没有不给他面子的。   封君曾跟着他去过格斗场,那里血腥、暴力,充满着丑陋的欲望与卑鄙的人心。就在中央格斗台上,鲜血的颜色都浸透了地面,红得发暗,暗得发黑。可林岁,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花拳绣腿的衣服架子,居然蝉联三届黑拳桂冠。他是地下生死斗的一个神话。   这也是封君放心林岁单枪匹马去救人的最重要的原因。他有人脉、有能力、有计谋,对付林家那个狠辣有余智商欠费的二世祖绰绰有余。   原本封君打算按照原计划行事,若是林岁两天之内还没能救回封筠,再去求助顾大小姐。但没想到,查出来的事情让他大吃一惊,不寒而栗。等他反应过来,所有的事情已经如脱缰的野马不在掌控之中了。   封君眼神有些涣散。在明亮温暖的灯光里,从脚底窜上一股寒意,直达心脏。这件事中,封琴摆了所有人一道。明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他还是大意了。林靖那蠢货不过是个靶子。说不定昨夜就已经被林岁射成筛子了。   夜晚又将来临,林岁却消失匿迹,毫无音讯,那只可能是他们都中计了。   昨晚他出门的时候,封琴被封连英叫去书房谈话还没有出来,可等他回去之后,封琴也失踪了。   封家的大权掌握在封连英的手里。这个中年谢顶的男人惜命又多疑,一点权力都不外泄。   可就在昨天,不知封琴和他谈了什么,他竟然同意暂时将封家最高级别的调令交给她,就连封筠被绑都无动于衷。而且更是变相地将自己软禁在家。   封君本来不想那么早求助顾臣欢的。但他实在没有办法,虽然不知道林岁为什么那么笃定顾臣欢的能力,但既然林岁信她,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封君撩开窗帘,楼下一辆柯尼塞格嚣张地停在门外。抽了抽嘴角,顾大小姐无论什么时候出场都这么声势浩大,与众不同。这么高调,真的没事吗?   封连英让人将臣欢迎了进去。   “给顾大小姐看茶。”封连英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连眼都没抬,态度轻慢。   臣欢也不在意,毕竟昨儿个才砸了他宝贝女儿的订婚宴。   “封伯父何必如此客气。”嘴里说着客气,臣欢却从来不知客气为何物,大方地在封连英对面落座。   太阳穴突突直跳,捏着报纸的手气得直抖,封连英深呼了一口气,扯起脸皮做了个假笑:“封家这座小庙可盛不了你这尊大佛。顾大小姐还是有话直说吧。”   臣欢笑眯了眼,略显病态的脸竟显得有些憨态可掬,一副毫无心机的样子:“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封琴和你达成了什么约定。你想要的,我给的起,就凭你那上不得台面私生女究竟哪里来的底气承诺能让你坐稳封家这把椅子!”   封连英神色莫测,眼角耷了下来,目光闪烁。   “你父亲正老当益壮,虽然表面上已经退位给你,暗地里真正掌权的还是他吧。”臣欢漫不经心的翘起手指,指甲上涂了纯黑的指甲油,充满哥特风情。   她觑了一眼,心里叹了口气。指甲发青,已经出现灵魂与身体不兼容的排斥现象了。复又抬眼看上一脸戒备的封连英,但笑不语。   封连英脸色沉得能滴出水,却没有说话。   “不用怀疑我怎么知道。说了本小姐智商超群,这点事猜猜还不就都明白了。”   封连英冷笑一声,真当自己那么单纯,就算只是个傀儡,那么多年的官场不是白混的,看来是自己鬼迷心窍竟不知为何那么轻易地信了封琴的话,现在想来竟是一身冷汗。   封连英神色动摇。   暗处的封君看着顾大小姐嘴角得逞的隐晦笑意摇了摇头。   封连英根本不是顾大小姐的对手。心性不坚,缺少魄力,莫不说爷爷现今身康体健,百年之后,他正好接手,这也是他得爷爷看中的原因之一。就凭封连英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能力坐稳那个位置,守住封家。宦海沉浮,一个小小的浪头就能让这个看似无坚不摧的家族式体系分崩离析。   臣欢站起身,拍了拍裙角被压出的褶皱,笑道:“既然封伯父没有异议,封君我就先借走了。”   封连英未动,只是神色扭曲地仇视不知什么时候撬开房门的封君大步跟上臣欢消失在门外。   顾大小姐会不会兑现承诺他不知道,但既然她那么有底气,自己所有的图谋都已经暴露,及时收手,他还是比较惜命的。多少次凭借自己的直觉和谨小慎微,他才能安稳地活到现在。只是可惜了封琴那丫头。   不知想到什么,封连英惊异地几步走向门口,只来得及看到那辆幽灵似的蓝跑绝尘而去。一身冷汗。   顾大小姐怎么跟鬼似的,登着一双高跟鞋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裙风丝毫不动。转念一想,毕竟之前顾大小姐也是京都贵女的楷模,礼仪自是无可挑剔。心也就慢慢落下,没有多想。   京郊79号别墅。   这是一栋独门独户的别墅。周围是一大片都是私人领域。   放眼望去,一片疏朗的景色。   从进入这片私域,不知名小花开了满路。到最后竟是连路都没有了。   封君紧紧抓着安全带,惊魂未定地看着顾大小姐毫不怜惜地碾压而去。   他以为林岁的车技已经让他避之不及,却是这辈子都不想再坐上顾大小姐的车了。   他封君这三十多年来过的四平八稳,今晚倒是真正做了一回“风”一般的美男子。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封君常常会想到这一晚。他人生中肆意畅快的时候不多,但这一晚却占了很大一部分。虽然惊险刺激得灵肉都像分离,却真的是什么烦心事都没空去想。那是第一次也也是最后一次有幸搭上顾大小姐的车,当时觉得再也不会上她的车了,等到真的连机会都没有的时候,又是难以言喻的怅然。儿孙绕膝,四世同堂,这一辈子的顺遂,他想他是该感激顾大小姐的。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又算什么祸害,她又算什么好人?   不过都是天意弄人罢了。   该遭报应的没有什么好下场,该忏悔的也一辈子没放得下。   这就是命。   有因有果,谁都逃不掉。   夜色里,整个庄园显得安谧又美好,没有一点荒郊野外的观感。浅淡的花香都显得那么温馨。   别墅昏黄的暖光透过窗帘逸了出来,封君神色紧张。摸了摸手腕,压下心中的不安。   顾大小姐早就换上了一身冷肃的裤装,卸了妆容封君才惊觉,顾大小姐也才是一个二十不到的姑娘。只是平时行事太过雷厉风行说风是雨,让人不知不觉中忽略了她的年龄。   柯尼塞格停在靠近铁门监控看不到的角落。   封君想,建造这个庄园的人肯定是为了囚禁什么人。有可能是囚禁爱人。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总之,这里让他温馨中感到一种无形的压抑。那是禁锢、束缚,所有的信息传达给他的就是无法逃离。无论是消失的小路、高大的铁门,还是铁门之后望不到边的窄径,都让他无端心慌。   窄径尽头才是别墅。   臣欢轻车熟路地翻过铁门。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封君身为封家培养的继承人,身手自然也不差。   两人避过监控,轻巧的推窗进屋。封君紧紧跟着臣欢,不敢有丝毫放松。   别墅周围潜伏了不少人。   不知道是林岁的还是林靖的,甚至还可能夹杂了封琴的人。   可能刚刚交过手,场面僵持,都没空注意溜进来的两人。   皱眉嗅了嗅:“血腥味挺重。看来受伤不轻啊。”臣欢喃喃道。   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封君以为是说交战中有人受伤。就听到臣欢笃定地说道:“林岁受伤挺严重的。”   封君一脸怀疑,臣欢见他不信也没多做解释。   七弯八拐,封君也不知道现在身处别墅的什么位置。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臣欢和林岁的交情,比他知道的深得多。   或许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这栋别墅是林岁从一个富商手中买下的,当时为了买这套别墅,林岁还请他帮了点小忙,才能拿下。当时没多想,林岁也没有邀请他来看过,他也渐渐忘了这件事。   要不是因为这次绑架,京郊79号别墅,才重新进入视野。调查到的资料放在案上的时候,他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否则,这个地方,他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有这么大的一个庄园。   封君断定,臣欢肯定来过这里不少次。就算再怎么敏觉,也不可能头都不抬一下就避过所有监控。这是唯一的解释。   在一扇墙前站定,臣欢貌似一脸为难的叹了口气:“这是唯一的入口,要想进去,就不可能不惊动里面的人。”   封君看她假模假样的表情有点无语,因为她下一秒就毫不犹豫地按下开关,墙壁翻转。是一条幽深的暗道。   封君跟上臣欢,身后墙壁严丝合缝,恢复如初。一惊,看向前面淡定的女人。   “别乱猜了,这个机关只进不出。”臣欢撩起眼帘,面无表情。   封君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打算。就那么跟她来了,实在是她一丝拒绝的机会都没给他。   “你既然敢利用我,不吓吓你简直对不起我自己。”臣欢道。   封君收敛起情绪,嘴角挂上笑意:“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吗?”顾大小姐真是意外的聪敏。他确实利用了她,不过是他自己培养的嫡系每一个都是他的心血,不宜暴露。   但顾大小姐就为了吓自己什么准备都没有就这样来了?哦,不对,准备是有的,她还换了一身方便的衣服。   要说臣欢没有准备,那怎么可能。她有预感,这个任务也许今晚就能尘埃落定。不期然想起桃花巷里的那个男人,心下有些可惜。可能来不及再见他一面了,她还有些话想问他。不过也无所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她没有那么大的求知欲。   暗道很短,尽头一扇门敞着,一眼能望到底。   林靖鼻青脸肿地躺在角落里,眼神惊恐,连□□都不敢发出。   封琴躺在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怀里,一副没骨头的样子,品调着红酒。   林岁单膝跪在地上支撑着身体,已经有些神色不清。白色的衬衫上都是血,嘴里还是不是吐出一些带着碎肉的血沫。   封君心中一紧,就要上前扶住林岁。   臣欢将外套往封君身上一甩,松了松袖口:“拿好。别弄脏了。这可是从乔大少那顺来的。可是要还的。”   地上的林岁听到臣欢沉稳的嗓音,抬起头却眼睛模糊什么也看不清,终是心里一松,撑不住那口气倒在了地上,砸得哐当作响。   闭着眼缓了缓,被鲜血染红的薄唇红艳艳的,妖异糜丽。   臣欢一身标配的西装三件套,弯下腰抱起林岁,轻声道:“弄成这样,真丢人。”   林岁也没生气,喘了口气带出血沫,但他连抬手擦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尽力不沾到臣欢身上,无奈笑笑:“还以为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   臣欢看着他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眸色加深:“我来了。都交给我。”   将林岁放下,封君急忙扶住。   臣欢转身,笑意不达眼底:“好久不见啊,菲利克斯。不过几年没见,混的越来越差了嘛。”   意味不明的看了看靠在他身上的封琴,一脸痛心的神色。   肌肉虬结的男人满脸怒色,若不是眼前这个中国女人,他会被德国地下黑拳封杀吗?   封琴笑着拍拍菲利克斯的胸膛,安抚了一下,呵呵笑道:“老熟人啊。真是巧了。”   菲利克斯,男,二十六岁,德国籍,十七岁出道,德国黑拳赛重量级选手,连续六年担任黑拳格斗场王牌头衔,败绩零。直到三年前,一场内部排位赛被挑下神坛,自此踪迹全无。而挑战他的人至今无人提起,当时在场的人每每提到菲利克斯都唏嘘不已,但对于打败他的人却始终讳莫如深。   当年那一战,菲利克斯麻痹轻敌,被顾臣欢险胜,因为赌约害格斗场损失巨大,自此被封杀,几乎连德国都待不下去,只能低调行事。   这次封琴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他与顾臣欢有旧仇,而且愁怨不小,通过封家的势力联系到他,让他解决这些人。   不过封琴似乎并不知道当年是他败了,她甚至连顾臣欢会格斗都不知道,更别说顾臣欢的格斗术极少有人能够匹敌。要说顾有什么缺陷,就是身为女人她本身就存在天然的劣势,体力不够。同等级别的对手,在赛制里比拼的就是体能与力量。不过封琴知不知道并不重要,这次他是有备而来,绝对不会再输。   菲利克斯是认识林岁的。   这个长得跟个小姑娘似的男人在德国时就跟在顾的身后,是顾的小情人。   这一次来,他要一雪前耻,先收点利息也挺好。只是没想到林岁的格斗术也是不错,害他吃了点苦头,也就没再留手。林岁能坚持到现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连他都有些敬佩了。不愧是顾的男人。   臣欢蔑视的嘲讽一笑,连看都没看封琴一眼。   嘴角笑意微僵,恼怒道:“菲利克斯,给她点颜色看看。”   臣欢笑眯眯掏出一把枪:“你以为我傻啊。知道你在这里等着难道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吗?”   封琴冷笑,按下开关,从右边地室里出来了四个持枪的黑衣保镖。   当初建造别墅的时候,为了保证就算这里被人发现,还能有地方躲藏,以拖延时间等待救援,在地下室中又建了几个地室,机关十分隐蔽。毕竟狡兔有三窟,谁能想到建造者如此谨小慎微?   顾谦谨和封筠要是真在这里的话,肯定就在其中的地室中。   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下,三点钟方向和九点钟方向各有一个地室,十二点方向是封琴的位置,黑衣保镖从三点钟方向走出,里面已经空了,关门的一瞬间里面没有呼吸声也没有心跳声。但还不能确定顾谦谨和封筠在九点钟的地室。因为,这栋别墅还有一个地室存在,连她都不知道。   地室封闭性太好,不比现在他们所处的地下室通风,也十分隔音。加之臣欢现在并不好乱用精神力,根本不能够探查。林岁进入别墅少说有一天,就呆在这间暗室里被虐却没见到消失的两个人,按照地室空间大小来计算,若是剩下两个地室规格一样,氧气也快耗尽,得尽快把他们救出来。   臣欢耸了耸肩,将手里的枪抛给封君,说道:“拿稳了。也是从乔大少那顺来的,可是军方特供。”   说着,摆出了迎战的架势,嗤笑着施舍了封琴一个眼神,“我有没有说过,林岁的师傅,是我!”   菲利克斯急攻而来,招招狠厉,不留余地。   臣欢气势一变,锐利如虹。   封君心下一片翻江倒海,震惊不已。询问地看向林岁。   林岁轻声道:“我的格斗术确实是顾大小姐教的。”便闭口不言,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装死。   打斗越来越激烈,臣欢想速战速决,这副身体排斥现象越来越严重,已经出现不受控制的情况了。菲利克斯却不会如她所愿,他喜欢慢慢拖死猎物,就像曾经臣欢带给他的羞辱。今天他要连本带利一并还回去。   林岁皱眉:“他在报复。”看着臣欢愈见吃力的身形,压下心里的一丝不安。难道上次顾大小姐中招并不如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正沉思,只见臣欢与菲利克斯交错的一瞬间,菲利克斯倒了下来。   臣欢抬起猩红的眼,冰冷可怖:“我又有没有说过,我不仅格斗术鲜有敌手,更拿手的却是使得一手冷兵器。”   一柄短小的剑从菲利克斯腹部抽出,一滴血都没带出来,这把剑和她的人一样,锋锐无比,无可匹敌。   眨眼间,放倒了那四个看管着林岁二人的黑衣大汉。   沉欢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溅了封君满脸,衬着封君惨白的脸色,十分骇人。   封君镇静地抬手试探他们的鼻息,面无表情道:“死了。”   林岁却只是担忧地看着脚步略显踉跄又立即稳住身形的臣欢,此刻臣欢的脸色青白交加,竟是比他还吓人。   果然,顾大小姐的身体状况并不如他们所看到的那么健康。   初时顾大小姐仅是瘦了少许,并不如何颓丧,林岁也就以为只是大病初愈的常态。现在看来却是外强中干。   抬眼看向封琴,眼神一片阴翳。   此刻的封琴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很快又平复下来。   被她害死的人不少,但还是第一次那么直观的看到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瞬间逝去,不过也只是片刻适应了。重生一次,她像是连心性都跟着涅槃了。当初连只鸡都不敢杀,如今却可以视人命如草芥,也许她骨子里就隐藏了暴力分子,只是重生一次,彻底被激发了出来,冷血无情。哪怕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利用。   封琴讽刺地看了眼封君:“封璋那老东西估计现下已经先上路了。他不是想你做他的继承人吗?我就先让他死!你们这些贱人,我会亲手送你们一个个下、地、狱!”   说着,狞笑一声,地面一沉,封琴消失在原地。   臣欢神色微松,转头温情地看向林岁:“阿岁,看来最后一间地室在更深的地下。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揭开秘密吗?哪怕前路鲜血淋漓。”   伸手递给林岁。   林岁鼻端一酸,红了眼眶。   又想起当年,这个小姑娘满脸是血,抬起素白的小脸,倔强又执拗:“哪怕前路鲜血淋漓,我保护你。”   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是顾大小姐将他从泥潭里拉出来。德国的那些日子,他日日如惊弓之鸟,只有跟在她的身边他才能稍感安心。   这个姑娘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心。虽然他虚长她几岁,但是他委实欠她良多。若不是他的心早被另一个人占据,若是先遇上她,他想,他一定会爱上她。她是他的良师,是他的挚友,是他林岁这一辈子最珍重的人。   现在,他要和她一起,去救他们爱护的人,去揭开那些被人刻意遗忘,被时光掩埋的不堪。   伸手借着臣欢的力起身,林岁没有犹豫就松开了交握的手。那么多年,他知道她有多讨厌被人碰触。   封君犹豫不决,臣欢绽开一抹柔软的笑意:“我还一时死不了,封老先生那里现在更需要你。”   封君感激,顾大小姐看着不近人情,却是体贴又善解人意。   郑重地将枪放在臣欢手心。   臣欢反手又递给封君,瘦削的脸颊没有什么血色,笑容冷淡实在称不上好看,但两个男人有感觉到了那笑里的温和:“这枪可是顺来的,你帮我去还了吧,我可没那么大的勇气。说不定会被乔棺那厮削死。”   封君看着臣欢不知按了哪里的机关,瞬间消失在屋里。   地上的入口一开一合,再也找不到痕迹。   原来林岁和臣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封琴原来的位置。   封君苦笑一声,又是没给机会拒绝啊。乔大少可能会怜香惜玉,但会对个汉子手下留情吗?   他没想到的是,等一切尘埃落定,这把枪却已经没有了送出去的机会和必要。   早在和菲利克斯对战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地面的一丝一样。一种被窥探的感觉。   浅浅叹了口气,神色莫名。   林岁张了张口,脸色略沉,像是在组织语言又不知如何开口。   臣欢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终是把心中的怀疑咽了回去。   只是心情始终沉重。   顾谦谨神色憔悴地坐在床边。还穿着订婚宴时的礼服,那礼服也已经是皱巴巴的了。手脚都被链子锁住,下巴上冒出了些许青色的胡渣,颓废的气息扑面而来,英俊又迷人。   封筠跪坐在他的脚边,眼神痴迷。看顾谦谨对她爱理不理的样子又是眸色一暗。   攥紧了双手,颤着声音问道:“我有哪里比不上她?你为什么不爱我?”   眼泪簌簌落下。   顾谦谨转过头,看她哭得双眼通红,不禁和小时那个哭着撒娇的小女孩的面容重合起来。   嘴角浅浅勾起,声音嘶哑:“你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不爱你。”   封筠像是呆住了一般,神色绝望,瘫坐在一旁。   这个她放下自尊抛弃友情背叛朋友爱慕了那么多年的男人,他说他只是不爱她罢了。她为他变成现在的模样,丑陋、自卑、不堪,她为他变得这样污秽,变成她曾经最不屑的样子。她付出了那么多,她不禁问自己,值得吗?真的值得吗?   封琴抓着封筠的长发,迫使封筠和她对视,神色癫狂:“封大小姐,你不是最看不起我吗?你不是嫌我肮脏不堪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比我好到哪里去?”   封筠麻木地看着封筠眼里映出来的自己,疯狂扭曲,不堪入目,痴痴笑出声。   顾谦谨冷了眉眼,斥道:“有什么冲我来。”他们之间不过互相利用罢了。她想报复,不必牵累其他人。   封琴抬手爱怜地摸上顾谦谨的下巴,有些扎人,她其实有一瞬间是真的爱上了这个男人。他傲慢、古怪,曾经她以为他们是一类人,同样自私、无情。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看似强大、看似无坚不摧,不过是所有人都没想到他的禁区竟是那个被他刻意疏远的亲妹妹。这个男人,变态一样地爱着自己的妹妹。嫉妒着每一个接近顾臣欢的男人,他怕有一天会控制不住自己变态的占有欲,压抑着自己,疏远了曾经真爱如宝的亲人。   封琴狠狠一掐,指甲陷入皮|肉之中,顾谦谨不过是稍微皱了眉。   刻薄的言语从红唇中吐出:“你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废物罢了。现在顾家可是你那个据说处处让着你的好妹妹的了。你不是爱她吗?她可是一点都不在乎你这个多疑善妒的大哥呐。林岁那纨绔暂且不说,乔大少可不知比你好多少。你拿什么和别人比?你不过是多了一个她大哥的身份罢了!”他大概最不想要的就是这层关系,但能让他痛,她就高兴了。   顾谦谨狠狠皱了皱眉,还未说话,被角落里传来地声音一惊,心瞬间凉了下来:“谁说我不在乎!”   坚定的话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臣欢能感觉到,是真正的顾臣欢回来了,不是什么所谓的残留情感。心中疑惑,暗自决定,等这个任务完成了她一定要找系统问清楚怎么回事。感受到顾臣欢的哀求,臣欢叹了口气,交出了身体的控制权。   顾臣欢从阴影里走出,唇角挂着暖暖的笑意,盛满星子的黑眸纯澈美丽,俏生生地看向顾谦谨:“哥,这就是你疏远我的原因?”   顾谦谨浑身发冷,动了动干涩的唇角,却不知该说什么,像是突然哑了声。   封琴手握匕首,横在顾谦谨的脖子上,怒喝:“别过来!”   顾臣欢听话地停了脚步,身后林岁担忧地看了眼顾臣欢,没有言语,只是静默的站着表示支持。转头看向地上妆容狼狈的女人,心中一痛,接着是失望充斥心间。他的怀疑不是怀疑,他的担心不是担心,它们都成真了。终是不忍,心中爱更深,弯腰抱起封筠将她脸埋在他带着血味的胸膛,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熟悉的宽阔胸膛,温暖也令人心安。封筠压抑着落泪,混着林岁的血湿了一片。   顾臣欢问封琴:“你为什么那么恨我?”   封琴大笑不止,笑得泪都涌了出来:“你们这些所谓的天之骄子,不过是仗着出身比我高贵了一层,又有什么能比的上我的?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爱你、让着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过不去?我不过是想过的好点!我不想那么懦弱平庸地死去,你们都拦着我,都不想我好!既然这样,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就一了百了,我不好,我让你们都给我陪葬!”   手中的匕首高高举起,刺向顾谦谨。   封筠挣开林岁的怀抱向封琴狠狠撞去,林岁亲受伤不轻竟没拉住。顾臣欢的身体更是不能很好地控制。倒是封筠反应最快。   封琴一击没得逞,转手刺向封筠。   时间像是静止了,匕首没入肉体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如此清晰。   封筠悲痛的声音像从很深很深的深处传来:“不!”   顾臣欢嘴里不断涌出鲜血,瘦削的身体不断地抽搐着。抬手抹了抹封筠脸上的泪,笑意浅浅,柔软善良:“不要哭。”   林岁双目发红,扯着封琴的头发将她的头狠狠掼在地上。鲜血从额角流出,封琴晕了过去。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对吗?   “我知道在上面的时候你在这里看着我。”   你还在担心着我吗?   “我感觉的到。”   感觉的到你在后悔了。   “我不怪你。”   清软的嗓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在亘古的遥远时空里,你和我在这里相遇。   有的人相伴着走过这一程就各奔东西。   有的人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走过所有的风风雨雨。   顾谦谨惶恐的捂住顾臣欢的嘴,想阻止不停涌出的血:“阿妹,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顾臣欢拉下他冰冷的手掌,覆上自己没有血色的脸颊,依恋地蹭了蹭。   “哥,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妹妹。”   “你可要好好待我。别像现在这样,我不来找你,你都不理我。”   “哥,别害怕。我那么善良肯定是要上天堂的。”   “哥,我不想离开你。”   哥,我其实很爱你。   眼里的光渐渐熄灭,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此刻,这个刚硬傲慢的大男人泣不成声。   林岁推开顾谦谨,麻木地抱起顾臣欢的尸体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封筠看着林岁决绝的背影,像是有什么珍贵的东西随着他的脚步一步步踏碎成灰,随风而去。那种悲伤不能自已。   别墅外,文三爷带着手下正在肃清战场。   林岁从别墅出来的时候,气氛像是一下子被按了暂停键,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悲伤是会传染的。   林岁抱着顾臣欢像杆标枪立在文三的身前。   眼神涣散,发青的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带她走。”   ***   『我来到这个世界。   会慢慢长大。   然后认识很多很多人。   会发生很多很多事。   开心的,不开心的。   我始终庆幸,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曾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在这世上,我最喜欢你。   愿有来生。』   ? ☆、攻略那个少爷(番外) ?  〖封君〗   很多年后,封君有时会想,若是那一晚他没有离开,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但回过神来又不禁摇头失笑。   就算没有离开又怎样呢。   人终究会死,或早或晚。   落日西斜。   小孙女兜兜在草坪上和大哈二哈一起玩耍。大哈二哈是兜兜捡到的两只哈士奇。它们有缘陆续来到兜兜身边,并且结成夫妻。   顾欠在一旁鼓着腮帮独自生闷气。   在这最稚嫩可爱的时光里,我们上演一出青梅竹马。跌跌撞撞,懵懂可爱。却不知有没有缘,能走到最后。   ——大哈二哈是谁?   ——这都不知道呀。真笨。   ——大伯伯说阿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   ——那你说大哈二哈是谁呀?   ——你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大哈二哈是兜兜最重要的亲人哦。   ——比巧克力还重要吗?   小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为难地用手指比划了一段小小的距离,艰难道:“一丢丢啦。”   “那我把所有的巧克力都给你吃。你和我玩好不好呀。”   恍惚看见小封筠年少时的模样。也是那么天真灿烂。   那时林岁也才不过十几岁。最是年少轻狂,肆意无邪。   就那么草坪上的一次遇见,成了两人一辈子的劫难。   年少时,我们养两只狗,它们相恋,我们却不相恋。   此去经年,各自成劫。   想到那两个人,封君叹了口气。   或许真的一切都是命吧。   有些债一旦欠了就要用一辈子来还。   妻子将毯子轻轻盖在他的腿上。神情安详,声音柔和:“你看,阿欠那孩子和兜兜多配啊。”   妻子不动声色地抽走他手里正在擦拭的那把据说是军部特供的古董枪,他才恍然,原来竟是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现在,他有温柔贤淑的妻子,儿孙绕膝,人生美满,等到四世同堂,再回首现在,又不知是怎样的光景。   无论怎样,他感激顾大小姐。当年,顾大小姐成全了他的自私,甚至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离开之前所做的安排有意无意地帮了他不少忙,让他并不如何费力便坐稳这把椅子。   遇见妻子是在一个雨天。   他去墓地给母亲扫墓。封连英死了。   那一晚,他急急忙忙赶回老宅。爷爷手撑拐杖,孤身坐在堂前。身后是他儿子的尸体。   这个老人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年,似乎用尽了一辈子的力气,对他说:“小君啊,爷爷是不是错了。”   封君隐约觉得,爷爷许是落下泪来了。那泪,在心里。   这个铁血的男人,撑过了三十年前的动荡,撑过了三十年后的动荡,却没能撑过复杂善变的人心。   他的儿子,想杀他。想要他身下的这把椅子。着了魔一样。   不是他不想给,但凡他有点能力,他这个做父亲的能不给吗?若不是这么些年有他在一旁护着,他这个儿子啊早被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天下哪有不爱子女的父母。   就他这个糊涂儿子,对儿媳生的两个子女也是爱的,但这爱始终没能抵得过权势。   封君想,封琴到底和封连英达成了什么约定?爷爷不说,他也不问。   他心里也是有点明了的。   大概就是让封琴掣肘于他,绑了封筠,让他有所顾忌,投鼠忌器。然后封连英再趁机夺了爷爷的权。   可封连英却没想到封琴那个疯子想要的不仅是他,而是他们,都死。   他不得以求助顾大小姐。眼见事情败露,他只能放弃封琴,但□□的计划却没有结束,反而提前了。   却不知为什么最后竟连命也丢了。   这么多年,这终是成了埋葬在了过去的秘密了。谁也不知道真相。   从那以后,爷爷专心培养自己,成为一个出色的领导者。   有时他想,这个位置有什么好的呢?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一辈子都在谋算,临了除了满身权力,还能剩下什么?   他从没想过封连英会死。再恨,那也是他的父亲。他只是想要他后悔,后悔负了母亲。人走茶凉,一切爱恨都随风而散。   很奇怪的,母亲走的时候他没有流泪,封连英走的时候,他也没有流泪。   只是都下了很大的雨。   很大很大。   像是他的心情。   站在母亲的墓前,墓碑上那个形容温婉的女子抿着嘴笑着,眼里是挥之不去的抑郁。   他的母亲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   天空灰蒙蒙的。   细雨渐大。   他撑着一把黑伞,步履沉重。   层层雨幕之中,她可怜兮兮地蹲在路边哭。   不知怎么就动了恻隐之心。   将伞撑在她的头顶。   他想,绅士是不应该放任可爱的女孩子淋雨而无动于衷的。   雨从天上来,落在他的眼里,不知是他的泪还是单纯的雨,她蹲了多久,就下了多久。久到,他以为已经过了一辈子。   她抬起头,像一朵盛开的白兰花。   他清楚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怦怦。   之后,就没有之后了。   她成了他的妻子。   ——你来这里是看望什么人吗?   ——是的。我大哥。   她叫乔冽。   她有一个叫乔凛的双胞胎哥哥。   她的大哥不久前刚去世。   她偷偷跑出来看他,在路边哭得不能自已。   然后遇到了一辈子的爱人。   『上天既然让我们相遇,我们就遵从天意在一起。   从此你我命运相连,再不分离。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这样的话,乔冽,我爱你。』   ***   〖林岁〗   “哪怕前路鲜血淋漓,我保护你。”   他其实不愿意回想和顾大小姐相遇的情形。   那时他的父亲不明不白地身亡,母亲却迫不及待地趁机回到林家嫡脉。   他心里是清楚的,他的母亲不爱他的父亲,却是年轻时,和林靖的父亲青梅竹马,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他失望,并且痛恨母亲的不检点,但又能如何?再不好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在林家,母亲待林靖比对他还好。年幼的时候,他也天真地想过,是不是他不争、不抢、不夺,母亲就会更在乎自己一点?   可事实上是,忍让换不来更好的对待,有的只是变本加厉的侮辱。   从此,彻底放任自己成为一个称职的纨绔。   他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傍晚。   天空一片血色,像是顾大小姐素白的脸上被喷溅上去的鲜血。   阴暗的小巷里,他狼狈不堪地躺在污水里,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可流不出泪。   他的母亲是真的想要毁了他。   药是她亲自下的,人是她亲自联系的。   又想起她歇斯底里的面容和冷酷的语调。她命令那些混混彻底摧毁他。   直到那一刻,他还在期望她能够顾念一点母子亲情。   记忆里,是她头也不回的背影。   终是心死了。   他拼了命的挣扎,没有用。   身上的衣服被扯碎。   这次是真的逃不过去了吧。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有温热的血喷了他一脸。那时,顾大小姐的剑术耍的还没有后来那样好,能够兵不血刃。那一刻,看见倒在地上生气不知的混混,他是如此快意。   一剑封喉。   那个传说中贵为京都名门闺秀楷模的姑娘一脸冷肃。   手里转着一把短剑。   他听到她低哑的嗓音:“怕我?”   他竟然听出了那声音里的失望和期待。   然后是他自己畅快肆意的笑:“他们该死。”   “林岁,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她蹲下来,戳戳他沾满污水的脸,他听到她嘴里的低喃:“真是像呢。一样的美丽。”   他一怔。   “你还不知道吧,白彤那个女人也许不是你亲妈。”   他觉得很可悲又很可笑。   “我跟你说,你可能是我小姑姑的孩子。可惜爷爷把小默护的太紧,不然我可以偷偷让你们做个亲子鉴定。”   小姑娘自说自话,面上浮现出一丝懊恼。但很快又消失无踪。   “不过过几天我就要去德国了,你跟我走吧。”   良久,巷子里响起他干涩的嗓音:“好。”   在德国的日子,是他这么多年来过的最轻松的时光。   他寸步不离的跟在她的身边,吃饭、逛街,像普通情侣那样。他知道,那不是爱情,那是黑暗里对烛光的依赖。他是把她当成亲妹妹的。哪怕也许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没有那一层维系又有什么关系,血缘不能代表什么。总是大不过长长久久的陪伴的。   曾经他痛恨过自己过分绮丽的面容,是她的鼓励让他走出了那片晦暗不堪的日子。   作为顾老先生看中的继承人,她的生活过的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即使不愿意,该学的一样都不落下。   她教他格斗,教他剑术,想尽办法让他走出噩梦。   在德国,她带他去黑拳格斗场,也就是在那里和菲利克斯结了仇。菲利克斯对他的无礼激怒了护短的她,她和格斗场的老大卢卡立下赌约,只要她能赢,不仅要封杀菲利克斯,格斗场还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菲利克斯失踪后,他也时不时会到格斗场参与比赛,渐渐地不再那么依赖顾大小姐。   暴力与血腥,带给了他无可替代的安全感。   在德国呆了一年,他先回到了京都。   关于他的身世,对当年的一些事情查出了些许眉目。   一个十分关键的地方就是,京郊79号别墅。所有的秘密都在那里。   京郊79号别墅原来的主人是谁他也不知道,但上一任主人是他的父亲林琅。   不知为什么,父亲死后,别墅落在了一个外地富商的手里。请封君帮了点小忙,这栋别墅最终落在了他的手中。   这个别墅始建于上世纪初。是一个军官为了囚禁爱人建造的地方。   在最后一间地室里,他找到了真相。   他的父亲曾在这里囚禁过顾迦。他的亲生母亲。   顾迦年少气盛的时候和已婚的林琅相恋。那时,她并不知道林琅已经成婚。他们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直到他的出生。   白彤找了过来。   顾迦知道了真相。她想要离开。于是,被林琅囚禁了起来。整整十年。   林琅和白彤达成约定,他继续他的生活,她也可以去找她曾经的情人——林靖的父亲。只是,她要抚养林岁。   不满周岁的他就这样被带走了,林琅用他威胁顾迦,让她不敢向顾家求助。   十年,他没有见过她一次,十年之后,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   她怀了顾默,这个孩子给了她逃出去的勇气。生下顾默后,为了躲避林琅的追堵,她没有求助顾家。可惜产后,她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   她的死,不是自杀。是被白彤逼的。甚至连安顿好顾默的机会都没有,就香消玉殒了。   白彤这个女人,心大得很。这边爱着林焕,那边也不想放过林琅。   顾默流落孤儿院,直到几年后被顾老先生找了回去。   两兄弟那么多年甚至都没见过一面。   但命运却出奇相似。   都吃了很多的苦。   之后,林琅殉情而死。   爱是真爱,只这爱太过沉重,充满荆棘。   别墅就落在了白彤手里,由她转手卖给了富商。   白彤在林家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林靖的母亲虽然放任了丈夫的不忠,但并不能心宽到容忍丈夫将野花野草迎进家中。白彤并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她所有的财产不过是林琅死后的遗产。现钱用完,她就开始变卖一些不动产。京郊的别墅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别墅的关系,也算是欠了封君一个人情。   回到京都,他继续做他的纨绔,闲时也会到文三的地盘打几轮黑拳。有时会带上封君。   其实和文三交好的并不是他,而是顾臣欢。与其说整个京都的帮派给他面子,不如说是文三爷给顾大小姐面子。   那晚,顾臣欢去京郊别墅的时候并不是真的带着封君就单枪匹马冲了上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她是射死黄雀的猎人,文三就是那把开弓无有回头的箭。   什么时候怀疑阿筠的呢?   他也不知道。大概就是冥冥中的一种预感。   封琴以阿欢为饵,诱使顾谦谨上当。封筠随后就跟了上去,一点信号都没留,这和平时的她一点都不一样。   他认识的封筠,虽然有时迷迷瞪瞪的的,但是心眼可不少。   那时,他就有些不好的预感。   可他没想到,她竟会和封琴合作,与虎谋皮。   白彤曾经把别墅的布局图拓印了下来,后来到了林靖那蠢货的手里。   林靖想要他死,封筠想要顾谦谨,而他们都没想到的是,封琴想要所有人的命。   他亲眼看着匕首没入阿欢的胸口。   那血流出,怎么都停不下来。   整个世界都红了。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抱着她走出了别墅。   当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带她走。   恍惚中,像是回到了初遇时的情景。   她伸出手递到他的面前,说:“你跟我走吧。”   他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抬起手紧紧握住了她纤细娟秀的手指。   她用瘦削的肩膀半扛半抱将他带离了黑暗的小巷。   “哪怕前路鲜血淋漓,我保护你。”   『阿欢。   你要去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   做一个温柔善良的姑娘。   那里没有烦恼,没有悲伤,没有我,没有所有一切能给你带来痛苦和不快乐的东西。   阿欢。   若有来生,我想做你手里最快的刀。   斩世间一切困难苦厄。   斩天地所有污秽。   斩尽所有会伤害你的人。   阿欢,走好呦。   前路太黑,我给你点一盏明灯。   前路太远,你莫怕,慢慢走,等等我吧。   阿欢。   我……还没能听你叫我一声哥哥。   阿欢。   再——见——   我挚爱的朋友。   也是我最亲的家人。』   ***   〖顾默〗   大姐姐葬礼的那一天。   整个京都似乎都变成了黑白色。   无数无数的人来为她送葬。   寂静、庄严、肃穆。   只有顾大少脸上挂着微笑。   浅浅的,欢欣的。   爷爷湿了眼睛,摸了摸他的脑袋。   所有的人都说顾大少这是疯了。   但他知道,大姐姐的哥哥至少现在是这里最平静最理智的人。   乔二轻轻道了一句节哀,就匆匆忙忙走了。   乔大少的情况似乎也不太乐观。   他知道当年爷爷和乔大少达成了什么协议。   爷爷是卖了大姐姐的自由和大姐姐后半辈子的幸福为他求来的护佑。   当时林琅还不知道顾迦已死,逼得太紧,而爷爷手里也不剩什么权力,只好住进了桃花巷。   他不知道乔大少为什么对大姐姐那么执着。这个男人看似温和实则□□又残暴。不过,虽然还小,但他从小尝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知道,乔大少肯定是珍视着大姐姐的,并且尊重着她的一切。   但他内心深处仍是有着深重的自卑和歉疚。   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个温柔的人。但实际上,他自私又残忍。   真正温柔的人,是大姐姐啊。   爷爷虽然喜欢她,但是逼着她掌权未必不是有让她握着权力等他长大的意思。   大姐姐心里是知道的,但从未对有过任何的迁怒。   但他仍是没有资格喊她一声大姐姐。   他多想有一个纯粹的家人,不为了任何理由,他们可以没有任何利益任何目的任何顾忌地接触。   他们之间能够没有夹杂太多太多的牵扯。   这是多么奢侈的愿望。   曾经大姐姐递给了他一只手,他没有勇气接过握住,现在她不在了,他反而能坦然地叫出声。   很多年后。   他自己也已成家立业,并且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倒是顾大少一直单身。   这些年,他和顾大少的关系也好了不少。   不知道因为同情还是因为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叫顾臣欢的女子的维系。   也许曾经那些权力使人面目全非。   但爱让面目全非的人改头换面。   顾大少很喜欢顾欠。顾欠的名字还是他给起的。他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对顾大少来说,大姐姐是心中不可碰触的痛,一辈子如影随形。   他和林岁是亲兄弟。   只不过他长的像父亲多些,而林岁更像母亲。   这些年林岁身体不是很好,便找了个轻松的职业混日子,在A大教书。   封家姐姐依旧追在林岁身后跑。   许是当年真的伤了林岁的心,中间还横亘了大姐姐的死,始终没有在一起。   但再多的罪,这么些年,也该赎清了,再多的忏悔也该放下了。   他手指轻点桌上的烫金请帖。   有情人也该修成正果。   『不管曾经遭受了怎样的对待,   始终以最平和的心态面对未来。   真正的强大不是来自于手握权杖,   而在于内心无坚不摧。』   ***   你们知道吗?   像木槿一样的人,多半念旧而重情义。   ? ☆、琴师(一) ?  青石径,朱红门,一卷相思深若海。宫闱路难寻。   眉尖蹙,指难停,满腔恨意化尘灰。   终是意难平!   婉转的唱腔在空荡的房屋里回荡。浓妆艳抹的女子身着素衣,挽指成花,曲调哀哀戚戚,断断续续,几番哽咽,破碎得几不成曲。   雕梁画栋,蛛网密布,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   路过的小太监搓了搓手臂,大着胆子往空门里一探,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风从破败的窗口吹进,朱红的门左摇右晃,小太监嘴里念念有词,低眉顺眼的将腐朽的门关好。   臣欢一身广袖,束手坐于窗檐,一条腿曲着踏在窗台上,一条腿垂在窗外。   潇洒风流,颇有魏晋名士之风。   身旁的女子仍在浅吟低唱,身形虚幻。   臣欢闭着眼,翻手之间一卷竹简出现在手中。   指尖轻轻摩挲,凝眉沉思。   上个世界属于攻略世界,但似乎并没出现需要攻略的人物。而且剧情完全颠覆,和系统给出的文案一点不同。   从她进入世界,所有的剧情都走脱了。男女主之间不再是相亲相爱,相爱相杀,而是另有隐情。   【执念】是守护任务,兄妹隔阂业已消除,顾臣欢应是执念已除,并且她的灵魂死后并未进入轮回,而是守在顾谦谨的身边,等他,不愿离去。这样勉强算是完成主线任务。   【怨气】是度化任务,封琴的最后的结局她从脱离任务后也没再作关注,想来肯定不会比前世好到哪里去。让一切回到原点,也算是殊途同归。   主线分解任务一暂且不说,任务二,【顾老先生的托付】关键任务可能指的就是林岁兄弟。顾家仍是由顾谦谨掌权,但因为顾臣欢的缘故,对这两人颇为照顾。   想到隐藏人物,臣欢猛地睁开了狭长的眼。眼神冰冷锐利,面无表情。   脱离顾臣欢的躯体后她本身的力量回归,才发现端倪。原本这个世界里不应该出现乔棺这个人物。   所有关于乔棺这个人物的痕迹都像是凭空出现,后天捏造的。   从她进入任务,顾臣欢原本的灵魂沉睡,到她从顾臣欢的躯体脱离,顾臣欢重新掌控身体的控制权,中间的这一段时间,系统曾又给出的解释是她所有的感受都是自己的,没有受任何人的影响,是她灵魂里曾经残留的情绪。   从上个任务中,系统消失,直到现在都再没出现过。只是她的荷包里出现了这一卷竹简。   轻扣竹简,慢慢展开,墨色的字体缓缓流动,组成玄妙的图案。   流畅的纹路在竹简上形成,排列成句。   【任务模式取消,请自行探寻。】   臣欢浅浅舒了口气,揉揉眉间,未做言语。   “绾娘,莫再唱了。”臣欢摇了摇从绾娘手中抽出的团扇,轻轻出声。   “奴家恨呐。”泪从脸庞划过,从下巴滴落,还未坠地,便触风而散,化成星点消散不见。   官人,且听奴娓娓道来。   她叫尚晚,闺名绾娘。   那一年,城破家亡。她仅二八年华,待字闺中。   她的未婚夫婿,是城主之子,萧承安。   大齐的士兵铁蹄践踏,兵临城下。萧承安出战而亡。甚至连尸体都没能带回。   城破的那一天,她穿上大红的嫁衣站在城楼,底下是万千士兵的尸体堆积如山。不远处,是敌人的铁骑蓄势待发。   城中的老弱妇孺哀哀哭泣。   一把火,一座城,宁死不做亡国奴!   熊熊烈火中,燃不尽的忠骨铮铮。   铁皮铜墙的地宫里,是孩子们紧抱成团的低声哭泣。   整座城的百姓殉葬,用生命掩护那些幼嫩的孩童,只为给这座城换得一个喘息的机会,只要不为奴,总有一天,他们会重返废墟,建一座新城。   殉城。   给希望一片顶天立地的自由天空。   许是老天有眼,听到了百姓们心中的祈祷,地宫的孩子躲过一劫。   只这城,从此空了,败了。一片焦土,血染长空。   但她还活着。   她从城楼一跃而下,生不能结发,死为夫妻。   承安。   单薄的身体像一只扑火的流萤,浓烈美丽,映着城里冲天的火光,大红嫁衣猎猎如风,烧红了将士们的眼。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抽泣声渐渐响起。   他们四方征战,颠沛流离,不是没有过屠城,但从没见过这么决绝的一座城。   又想起家中的老父老母,又想起尚在襁褓中的婴孩。   离家几多载,孩儿可还能识得爹爹?   无人起头,悲壮的送葬战歌响彻天际:   四处征战呦,何时归乡!   游子离家呦,战八荒!   兄弟们走好呦,去西唐!   莫回头呦,路遥马亡!   西唐,是时人的一方净土。战火四起的年代,西唐始终不受其扰,和乐安稳。那里是时人都想进入的地方,但苦于限制颇多。于是就有了死后魂归西唐的说法。   绾娘嘴角挂着讽笑。   虚伪的齐人,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四处征战呦,何时归乡!   游子离家呦,战八荒!   乡亲们走好呦,去西唐!   莫回头呦,路遥马亡!”   闭上眼,鼻翼充斥着销烟战火,身体触地的瞬间,绾娘想,一切都结束了。   再醒来,她是齐王煜的绾妃。   一日日,一天天,她在这深深的庭院等待他的宠幸。她的生命里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她的过往,齐煜告诉她,她是晚妃,她只要安静地呆在这里,哪儿都不准去。她从没见过他之外的人。   他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从一开始的害怕惶恐,他用他的温柔耐心一步步瓦解她的心房。   渐渐地,她不再害怕,不再排斥,甚至每次看着他,心里就会有种简简单单的欢喜。   一夜|欢|好。   她趴在他的胸膛。以指作梳,结发相缠。   ——阿煜。   ——嗯?   ——你会长长久久地呆在绾娘的身边吗?   ——嗯。   ——阿煜,怎么都没有人来这儿?绾娘好寂寞呀。   齐煜始终沉默不语。   久了,她便也不再问了。   他又走了。   只这一次,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等啊等啊,阿煜,你怎么不来看看绾娘啊。绾娘好寂寞啊。   绾娘给你做的征衣你还没有试过,也不知合身否。   有时下雨的时候,她也会坐在窗边,看庭院的落花,看高高的宫墙。   她突然觉得,她不该是这里的。   她看见记忆里的火光,听见许多人的嚎哭。   她心痛得不行,嘴角溢出血来。   像是沉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长到醒来后宫墙倾颓,红漆剥落。长到窗棂破碎,闺房生灰。   像是做了一场很寂寞很寂寞的梦。   梦里的女子等啊等啊,等不来她想见的那个人。等来的是烈烈火光里的记忆。   记忆里承安的面容渐渐清晰。   那少年英姿勃勃,意气风发。策马扬鞭,是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那么陌生的熟悉,渐渐变成另一张脸,只是更加成熟。   齐王煜。   怎会?怎会!   承安怎会和齐煜如此相像?   素衣的女子哀哀哭泣。   那一颦一蹙让人心碎。   一片梧桐叶自树上脱落,臣欢抬起纤细的手腕,轻轻接住,捏在指尖。   暮色四合,显得美好的让人想要落泪。   绾娘深深拜倒,“大人,求你帮帮绾娘吧。”   臣欢转过脸,歪着头:“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绾娘想再见见齐王煜。”单薄的身影跪伏在地,身形虚幻得几乎不见。   狭长的眼眸深邃美丽,定定凝视着绾娘,广袖轻挥,将绾娘抬起,送至椅凳上坐下。又抬眼看向窗外。   “你可知此间岁月匆匆,已过百年?”   奴知晓。   “你可知从此门出便再也无法投胎转世?”   奴知晓。   “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绾娘抬起浓妆艳抹的脸颊,扬起一抹纯良温婉的笑:“此间事此间了。绾娘此生深陷情爱,再难脱身。”   “如此,那便与我走这一遭。”   且让我观一观这叫人难以自拔的情感是否真叫人如此放不下。   朱红的大门开启,吱呀一声。   臣欢手抱桐琴,举步迈过门槛。   屋内浮灰不再,炉火重燃,犀香袅袅盘旋消散。   屋外断枝重生,枯木逢春,荒草不再花木疏朗。   朱红的门缓缓关上,锁住百年逝去的时光。   镣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青石径上,一步一步,迈得沉重艰难。   整理好宽大的袖袍,臣欢抬起素白的脸,赫然是绾娘未施脂粉的颜色!   桐琴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像是尖锐的悲鸣。   臣欢抬手轻按琴弦,“绾娘,我带你去寻一个答案。”   所以,你莫哭了。   『我不知道为何总想着你   也不知道为何想起你时便心生欢喜   我还记得你着白衣时的模样   还记得你承诺的十里红妆   我还是像曾经一样   你还记得我吗   又……还爱着我吗。』? ☆、琴师(二) ?  刚落完雨。   空气里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   小太监拿着伞急急忙忙地跑向水榭。   暮色已浓,水榭里的女子抱琴安坐,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   眼神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一低首的沉思,说不出的风流韵致。   不时拨弄两下琴弦,发出零零碎碎的琴音,不成曲调。   许是跑得太急,小太监一不留神脚下一滑,便摔倒在地。   远处,有低沉的埙声相和。   碎音渐渐成曲。   小太监有些奇怪,这宫里除了臣欢姑娘,还有谁敢擅自奏乐。站起身,也不在意身上的泥污,往水榭而去。   “姑娘,快跟奴才走吧。”   小太监的声音老远就可以听见。   埙声一断,臣欢也停下了拨弄琴弦的指。可惜了,这半阕曲。   漫不经心地撩起眼帘,“可是陛下又发火了?”   小太监年岁不大,尚还残留着些不知世事的良善,圆圆的脸蛋也甚是喜人,未做反驳也未应声。   “陛下见不着姑娘正在绾苑等着呢。”   臣欢温和地笑笑,挥挥袖袍,不急不缓地起身,道:“走吧。”   小太监跟在臣欢身后,撑起一把娟秀的伞。低眉敛眼不敢乱看,只盯着那一片雪白的袍角,心想,臣欢姑娘许是坐了不短的时间,身上竟是一丝褶皱也无。果然应是出身富贵,无可挑剔。可惜了,因着一张脸进了这宫阙,怕是再无出去的机会了。   心下惋惜,却并不敢表露半分。   小太监摸了摸脑袋,臣欢姑娘到底是怎样被带进宫里的?唉,最近总是下雨,莫不成脑子也被水淹了,怎的想不起来了。   她像是突然之间出现的,那样不真实,但又那样理所当然,就好似她本来就是在这里的。   臣欢走在前头,弯起唇角,心如明镜。   倒是个可爱的小太监。   到了绾苑,臣欢并未回身,只是口中道:“去换身衣服吧。这里不需你伺候。”   小太监感激地躬了躬身:“小粽子谢过姑娘。”   臣欢低低一笑,接过绢伞,便踏进了院子。   细雨如丝,长发曳地的姑娘周身像是笼了一层雾蒙蒙的神光,一切污糟都难以近身。   青竹作骨的伞,雪白干净的袍,简直不像尘世中人。尤其漆黑的眼里,无情无欲,沁凉如雪。   只那张脸,挂着浅淡的笑意,平添了丝烟火气。   齐煜坐在石台上。   细雨湿润了他的头发。   一身华服,满头银发。这个尚且年轻的帝王,好战,又喜怒无常。   三年前,一夜之间,发白如雪。   都城里到处都说是因为齐王杀孽深重,老天惩他一夜白头。   臣欢听后,摇头失笑。   绾娘附身桐木,她以桐木斫琴,随身携带。而她自己,化成绾娘的样貌,回溯百年,来到齐都城。   九月的齐王宫花木扶疏,郁郁葱葱。宫里的娘娘们都在费尽心力地准备着半个月后的奉神节,以盼能一举惊艳君王,从此青云直上,荣宠不衰。   她从绾苑走出,遇见那个冷酷的君王。他孤身一人,闷头喝酒,顾自望月失神。也就是坐在他现在身下的这方石台上。   她的脚铐发出清脆的撞击。   惊得他回头相望。   他看着她,就像看一场很久很久以前的爱恋。干涸而绝望。   “你叫什么?”   良久,听见他干涩的声音。   “臣欢。”她低头捻弄几个琴音。   “哦。这样啊。”很像,但我知道你不是她。我不知为何这么笃定,但我就是相信。   绾娘。   一声呼唤在舌尖滚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臣欢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失望与释然。挑了挑眉。   他问,“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找人。”   “快些走吧,这里除了我不会再有别人了。”他落寞了神情。趁他难得仁慈,还是早些离去吧。   许是夜色太温柔,许是见到了记忆里那张太过刻骨铭心的脸,他竟能心平气和地让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离开。   平时,绾苑深锁,除了他自己,无人敢近。   违者,死。   他想,她或许是哪里生出的精怪。怜他相思成疾,圆他一见。   臣欢动了动脚镣,弯了眉眼:“这样啊。那我就是找你的。”   他低头一笑,然后他就醉倒了。   倚在石台睡了一夜。   再醒来,落了满身的桐叶,她还在,还坐在昨晚的位置。周身净无瑕秽。   素手拨动琴弦,琴音破碎,曲不成曲。   那张脸可真是像啊。   “你从哪里来?”   “不知。”   如此,“你便在这绾苑中住下吧。”   臣欢没有出声应和。   怀中的琴发出低鸣。   “煜郎……”   绾娘凝出愈加透明的身形,忍不住抚上君王冷峻的面颊。   望着他银白的长发,泪珠从眼眶滑落,越滚越多,渐渐变成血红色。   齐煜起身扫落满身枯叶,目光落在臣欢衣袍下的锁链。   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何人如此歹毒,锁链严丝合缝,没有锁头,竟是焊死在女子的双足之上。   除非施力斩断,否则绝无拿下来的可能。   抽出长剑,狠狠一劈,竟是连一星半点的火花都没溅出。   他这方长兵自他习武起便伴与身旁,随他四方征战,饮血无数,也是世间难得的神兵,竟是未能在上面留下一丝痕迹。   长剑再次劈下,发出悦耳的低鸣。   剑气如风,势如破竹,夹杂着血腥的气味。   绾娘虚幻的身形在这一片剑气中像是一叶风雨中飘摇的小舟,摇摇欲散。   一缕发丝齐根而断。臣欢分毫未动,嘴角自始至终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捻弄琴弦,曲调渐成。   悠远的琴音自天际而来,像是能荡涤一切污秽,纯净空灵。   绾娘的身形渐渐聚拢,紧实不少。   冷峻的君王收剑,负手而立,眉宇间戾气陡然褪去,染上一抹深重的无力与疲惫,道了一声抱歉,仓皇而逃。   绾娘跟上前去想捉住他的手,还未近身,臣欢的曲调瞬间一变,一股柔和的气劲从四面八方将绾娘围困在中间,教她动弹不得。   齐煜抬脚跨出院门,身形一顿,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面容,随即移开目光,低醇的嗓音在院子里响起。   “姑娘在这院中先住下。若是想走……随时可以,孤不会阻拦。”   “只是,姑娘,可否让孤为你作画一幅?”   “某非唐突,姑娘委实与孤一位故人太像。”   臣欢轻轻颔首。   “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是她?”   齐煜的脸上浮现出似喜似悲的神色,肩膀一塌,像是卸去了全身的力气。又很快挺直脊背。   “感觉。”温柔的笑意还挂在嘴边,只那声音听起来着实让人心伤,带着并不明显的哽咽。   很快,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青石径深处。   绾娘往结界上一撞,劲气无形且无情,在绾娘脸颊留下一道伤痕。   “绾娘,何苦如此。”   臣欢神色未变。   “他身上戾气深重,轻易近身不得。”   又是一个破碎的琴音。   “若再如此冲动,魂飞魄散我且不再相救。”   低沉的音调一变,像尖锐的嘶鸣。风吹过,远处一树花叶瞬间碎裂,凌乱地坠了一地。   “下不为例。”   臣欢放下桐琴,在这个喜怒无常的君王面前坐下。   敛着眉,素手煮茶。   齐煜盯着她灵动的双手,一时怔仲,不敢言语。   半晌,开口道:“奉神祭不日将至。臣欢姑娘,是否随孤去都城逛逛?”   臣欢面容带笑。   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没有附声。   只是斟了一杯茶水,放在齐煜的面前。   自己抱过琴,置于腿上。   琴音响起。   是水榭的那半阕曲。   “陛下,可识得?”   齐煜一怔,像陷入回忆之中。脸色忽白,“你如何会弹?”   臣欢摇头失笑:“陛下不必如此,将才我在亭中抚琴,远处有人以埙声相和,便是此曲。可惜,如此天籁,只得半阕。”   奉神歌。   也是汨城战歌。   壮军心,慰亡灵。   当时他还叫承安。萧承安。   汨城少城主。   奉神祭上,他作为未来的一城之主,这首埙曲,自是要吹奏得炉火纯青。   汨城殉葬,再无汨族。时光如梭,如今相隔六年,再听此曲,仍是心痛如绞,不能自已。   齐煜从怀中掏出一枚六孔梨形埙,置于嘴边,闭目吹奏。   埙声苍凉遥远,饱含着伤痛与风霜。   战争已经结束,游子们都归家吧。   若是走的太远,请循着埙声回来吧。   那些沉淀在时光中的悲痛啊,都走远些吧。   那些陈尸沙场的将士啊,都安息吧。   死的人已不再,活着的还要继续。   不管这生活多难,世道多艰。   生命还在,奉神灯不熄,信仰不灭,就终能重返废墟,建一座更美的城。   齐煜在这里等着。   等着你们重返家园。   等着你们迎回英灵。   且让他再奏一曲奉神,对这些英魂忠烈作最后的告别。   埙声传出很远很远。   绾娘,你听到了吗。   齐煜在这里,承安也在这里。   他们都很想你很想你。   ? ☆、琴师(三) ?  传说中,汨族是最近天的一族。   他们能与人通、与鬼通,甚至与神通。   汨族族人世世代代守着汨城,守着奉神节。有人说通向西唐的通道就在汨城,而只有世代城主知晓如何开启。   嘉隶三十三年,奉神节,奉神祭,汨族当时的城主萧凌主祭,请神鬼,通阴阳。   祭司道:“岁星当道,天下必将大乱,紫薇从天出,主杀伐乱世。”   那时,天下太平,并无乱象。   他在嘉隶三十三年降生,取名承安。   他的父亲,是萧凌。   嘉隶四十年。   他七岁。   尚晚降生。   嘉隶四十七年。   祭司说:“承安少年老成,沉稳持重。兼之仪态端方俊美,才能非俗,又适逢乱象已显,待战火起,必有一番大作为。”   顿了顿,又道:“只是,虽一生得贵人助,却有四杀并照之相,限年逢,必桃花犯主。”   此紫薇相。   简单来说,就是乱世之中,他能成大事,主天下,但有可能成为无道之君,且命犯桃花。   当时,各国边境时有摩擦,适逢大旱三年,民不聊生,路边多有饿殍。   大齐皇帝昏愦无能,大肆敛财,效仿商纣,酒池肉林。不顾百姓怨声载道。   而汨城不过是大齐旁边的一座小城。不问世事,和乐安稳。   在乱象丛生的年代,汨城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令人艳羡。   时人送之“小西唐”之称。   很快,灾民涌入。   他不过舞勺之年,性虽孤煞,胸中自有一片赤诚热忱。   族人良善,尽心尽力安抚难民,度这乱世。   少年最是鲜衣怒马,愿展风华。   自汨城来,往齐都去,一路满目疮痍,尸横遍野。   整整三个月,才抵达齐都。   城外,灾民遍布,拦道抢劫者有,但见者官兵杀之。   心下不忍,但也未作停留。只有结束这乱世,才能真正救这些百姓于水火之中。   策马入关,都城另有一番繁华。   拿了令牌进了公主府,穿上战甲,从此他不再仅仅只是汨城承安。   他要这天下安稳,百姓丰衣足食,路不拾遗。   他想亲手创一番太平盛世。   梦里,又是父亲和祭司姑姑的话在回响。   承安,你若得得这天下,必要为一方明君。   承安,待百战归来就把绾娘嫁与你为妻可好?   泪从眼角滑落,君王惊醒,再无睡意。   天色还是暗沉沉的。   小粽子宿在外间,也未吵醒他,齐煜吃了杯冷茶,披衣走出寝殿。   路过小太监时,小太监咂着嘴,不知梦到什么好吃的,一副天真无邪的烂漫模样。   屋里烧了碳,很暖和。齐都的冬天总是来得更早些。   齐煜俯身,将小太监身上滑落的薄被盖好。   小太监颈间露出一块印记,像是绣上去的一块图腾,又像是天生的胎记。   齐煜眼神愈发柔和,摸了摸小太监的脑袋,起身离去。   身后,小太监睁眼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齐煜单薄的肩背,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臣欢还坐在院子中。   腿上搁着那一架桐木琴。   月华如水,洒在她的身上,盈盈的光,像是缓缓流动。   她的眉目显得如此美好。   齐煜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也不靠近。   臣欢抬眼,看那个像雕塑一般立在那里的男人,心下莫名。   低头抚弄琴身:“绾娘,你的煜郎大半夜不睡觉,是又过来凭吊你了。”   绾娘借了臣欢的力,凝出身形,倒是比之前紧实不少。   痴痴看着眼前人,心下爱恨交织。   一卷相思深若海,宫阙路难寻。   满腔恨意终成空,燃作飞灰尽。   “煜郎,露重,怎的不多添点衣?”   “姑娘,你答应的事,还算数吗?”   齐煜轻声相问。   臣欢想了一会,才知晓他指的什么。   点了点头,又继续发她的呆,想她的事。   反正齐煜要画的不过是这张脸,她也不必弄姿作态,总是不像的。   倒是这个齐煜,这么漫长的岁月里,难得碰见一个求知欲如此淡泊的人,对她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奇怪,她也乐得如此轻松。   也算是托了绾娘的福,遇见一个心已死的痴情人。   天下有缘无份之人何止万千,但偏叫她碰上这一对也是缘法。   她倒要看看,心都死了,为何还仍能耽于情爱。   齐煜点了盏灯,映亮了臣欢的脸庞。   看几眼她,在画纸上描上几笔。   很快,周围便堆满了纸团。   沉默半晌,终是起身熄了臣欢身前的灯。   立在案前,再没抬头。   臣欢盯着齐煜袖口的墨迹,心下了然。   霜白了眉,染了发,齐煜唇色发青,看着案上的画出神。   臣欢觑了一眼,是她,又不是她。   是绾娘。   臣欢侧首,转向东方:“陛下,你看,太阳要出来了。”   小粽子不知从哪里跑了进来:“陛下,怎么不叫醒奴才。”   手里拿着披风,垫着脚披在齐煜的身上。   被冻得通红的脸圆滚滚的,显得稚气可爱。   齐煜没抬眼没应声,又成了一副冷酷的样子。   淡金色的常服衣摆上沾了墨迹,深深浅浅。   齐煜将画放入小粽子的怀中,声音冰冷:“收好了。”   转身对着臣欢道:“姑娘,晚间奉神夜市,东西已备好,倒时孤来接你。”   臣欢点了点头。收了琴,进了朱红门。   小粽子看着臣欢离去的背影,有些走神。   转头看齐煜走远,才一惊一乍地跟上去,嘴里边喊道:“陛下,走慢些!”   臣欢并没有等齐煜来接。   奉神夜市是为了奉神节专门开放的晚间游乐场所,在奉神节前后开放,为期一个月。   平时,若无重要节庆,都城晚间都是有宵禁的。   臣欢让小粽子带话给齐煜,告知他并不用来接她,她自己随处走走看看就好。   齐煜不放心,让小粽子跟在她身边,听候差遣。   都城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一派和谐之景。   臣欢长裙曳地,遮住了脚上的镣铐。   小太监年岁还小,心性不定,跟在臣欢身后蹦蹦跳跳,停不下来。时不时探着脑袋四处看看,眼里满是新奇。   臣欢弯了眉眼,从荷包里摸出几粒碎银递与小太监。   赧了面颊,小太监也从衣襟里摸了摸,掏出几枚铜板,不好意思地对着臣欢说道:“奴才身上带钱了。”   臣欢看着他晶亮的眼,不知为何想起了乔棺。   有一瞬间的恍惚,漆黑的眼里染上笑意,臣欢抿着嘴,将钱放到小太监地掌心,拍了拍他的脑袋,没有说话,转身继续走着。   战乱刚过,百姓休养生息,时下物价低廉,小太监的私房也够买好些东西。   在宫里当值不比在外面做工,像他们这种品级不高的小太监,钱易来不易留,各处打点都少不了,时不时还要上供。   他又入宫时间尚短,并没有多少机会积累下银钱。   小太监睁着圆溜溜的眼看前面秀颀的身影,吸了吸鼻子,咽下泪意,握着碎银的手收紧,另一只带着肉窝的小手摩挲着颈项间的印记,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唤溢出唇齿。   “阿姐……”   她行走在这世间。   见过了无数的悲欢离合,也见惯了生老病死。   人生有苦痛也有美满,三界中,也只有他们,寿命最短,却活得最精彩。   有时,她也会疑惑,这个种族会因为欲,爆发出无数的阴暗面。   但也是这个种族,会因为一点点无足轻重的小事感动得涕泪交加。   许是因此,让他们,有着无限的可能。   临水而坐,解下身后背负的长琴。   一曲奉神,倾斜而出。   天空渐渐飘起了雪。   映着这满城灯火,温暖又醉人。   小太监脸上带着猜灯谜得来的鬼面,一手抱着冒着热气的包子,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手忙脚乱地将面具推上头顶,吃得甚是满足。   寒夜漫长,夜市还早。   看这满城的人来人往,不管是孩童,还是老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无论有多少的苦难,都是会过去的。只要命还在,又还有什么更多的要求。   万家灯火,天下安稳。   绾娘,你可见着了?   如今,恰是嘉隶六十二年。   齐煜已近而立,而你,也二十有二。   天下已无战乱。   ——承安,待百战归来就把绾娘嫁与你为妻可好?   ——真的吗?祭司姑姑。   那少年点头,许下一生最郑重的承诺。   是谁?在一片抽泣中奏响战歌。   又是谁?在悲壮的歌声中以埙声相和。   你听,那埙声好远好远,像是从天上来,又去往远方。   四处征战呦,何时归乡!   游子离家呦,战八荒!   兄弟们走好呦,去西唐!   莫回头呦,路遥马亡!   ……   四处征战呦,何时归乡!   游子离家呦,战八荒!   乡亲们走好呦,去西唐!   莫回头呦,路遥马亡!   ……   『哪一盏灯是为我点亮   我在远方看不见家乡   路途是那样遥远又漫长   是奉神引我于路上   我踏过焦土涉过大江   只要还有人在等我   不怕路远马亡。』? ☆、琴师(四) ?  客栈。   这是一处依水而建的阁楼。   轻裘缓带,头戴纶巾的男子斟一盅酒,递给对面之人。真名士自风流,风度颇佳,仪态甚美,此人正是齐煜。   薄唇一开一合,低沉的嗓音流泻而出:“先生,自三年前一别,无恙否?”   对面的男子一身青衣,衬得面容愈发隽雅。   接过酒杯置于身前,神态风流写意,眼中是淡淡的笑意和点点的愁绪。   “自是无恙。倒是承安你,过的愈发不好了。”   饮尽杯中酒,齐煜抬首看向窗外,目光不知落在了哪里,嘴角弯起,“也无甚大事,不过当年留下的苦果罢了。”   宋牧双手拢在袖中,天青色的袖口绣着青竹。只听他轻声问道:“可是悔了?”   齐煜洒然一笑,接着是一串含在嘴里的闷咳。不着痕迹地将手帕收入袖中,声音有些低哑:“承安此生做错过很多事,唯独此事,至死不悔。”   宋牧瞥见帕上的血迹,没有揭穿,没有多言,支着手臂看向窗外,目光缱绻。   齐煜顺着他的目光逡巡而去,落在水边抱琴而坐的女子身上,若有所思:“先生此来,却是为她?”   宋牧微笑:“正是。”   “她是谁?为何……与绾娘长得如此相像?”齐煜转脸盯着宋牧,犹豫问道。   宋牧敛了袍袖,似笑非笑,“你看见的,不过是表象罢了。”   齐煜皱了眉头,抿唇沉思。随即换来小厮,指了窗外:“把那位白衣姑娘请上楼来。”   小厮领命而去。   不多时,臣欢背着琴上了楼来。   小粽子从她身后冒出头来,鬼面还戴在头顶,激动地顶着两泡泪看着青衣男子说不出的滑稽:“孟之先生……”   又看了看冷着面容的齐煜,收回眼泪,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不敢吱声。   宋牧笑眯眯地招了招手,小粽子欢快地跳到他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转到齐煜背后站好,乖顺得不行。   臣欢抬眼打量这两个各有千秋的男人。   齐煜满头白发藏在巾帽中,眉目冷肃稍减,倒是显得年轻了不少。   至于他对面的男人,青衣折扇,墨发未束,看不出深浅。瞧着,竟有些熟悉。   宋牧好整以暇地端坐着,任她打量,也不生气。   齐煜出声:“姑娘,晚间可遇到什么趣事?”   臣欢放琴坐下,低垂着眉眼,知道他并不是真的问她一路上所见,只简洁道:“都城,很美。”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是一个好国君。”   战争结束,时日尚浅,朝廷颁布了一系列惠民政策,轻赋税减徭役,百姓安居乐业,恢复得很快。   宋牧指尖轻扣桌面,目光落在臣欢裙裾下的双足上。   裙摆宽大,只露出来一小截素白的鞋面,纤尘不染。黑色的脚镣就显得分外刺目。   臣欢不在意地笑笑,拎了裙摆,正要整理下露出的一段铁链,却见宋牧轻叹一声,弯下腰,捉住了她的双足。   若不是他的动作甚是潇洒自然,没有半分浪荡子猥|亵的样子,乖乖呆在琴里痴望齐煜的绾娘简直要惊声尖叫。   那个叫孟之的青衣男人淡淡一瞥,仿若有千金重,一下子让绾娘凉到了心底,却是不敢再大惊小怪。   他……他竟是能看到她?   臣欢动了动,没能抽出。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她的脚踝,传来温凉的暖意,直直烫到心底。   臣欢抚上心脏的位置,心里仍是空荡荡的,不禁又抬头看向齐煜,明明他也是心死之人,为何还有那么深重的悲伤与思恋?   又歪着头看向那个清隽的男人,忽的有些着恼,抬脚踹上他的胸膛。   低低的闷笑声自胸腔发出,像来自遥远天际的埙声,低沉、雅致,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苍凉。   勾住铁链微一用力,勾陈剑都斩不断的脚镣瞬间化成齑粉。   齐煜兀自走神,目光落在桐琴上,心里有些莫名的酸涩,对周围的事完全不在意也没兴趣。   小粽子崇拜地看向宋牧,抬眼又看了看齐煜仍旧面无表情的样子,乖乖站好,撇了撇嘴。   “别再擅自离开。下次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一把抱起愣神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走出客栈,跨出大门,缩地成寸,转换时空,眨眼间,来到了另一个维度。   齐煜抬眼看见那个渐渐虚幻的身影直至消失,没有过多惊诧,至于周围其他人都被施了障眼法,根本无从察觉。   只传音在耳边炸响:“你要的结局,自己去写。机缘就在眼前,自己把握。”   “还有,好好保管她的琴。”   “我带她走了。有缘还会再见。”   齐煜小心打开琴匣,流畅的琴身镂刻着繁复的桐叶,角落里镌了一首词曲:   青石径,朱红门,一卷相思深若海。宫闱路难寻。   眉尖蹙,指难停,满腔恨意化尘灰。终是意难平!   不知怎的,落下泪来。   曾经我们听一出折子戏,你唱腔婉转,身量轻盈,一挽指,像是要化作流萤从窗框飞去。   我想紧紧抓住,却见你奋力向大火中扑去,未做停留。   一瞬间,肝胆欲裂。   多想再次为你描眉,多想吻一吻你红艳艳的唇,多想我们能够拥有一个属于你我的孩子,然后去一个没有战火的地方,相依着白发。   如今,这天下战已停,我也发白如雪,你却不在了。   原来,那出剧竟是写的我和你。   折子戏,不讲开头,没有结局。   臣欢动了动身子,枕旁的男人眼底青痕深重,像是很久都没有睡好过。   抬手抚上他的面颊,男人睁开深邃的眼。   那眼里像海一样宽阔、沉默。   像隐藏着一场腥风血雨的压抑暗潮。   长发披身,交缠着,不分你我。   臣欢脸色不变,笃定地唤了一声:“乔棺。”   宋牧弯着嘴角笑了笑:“我现在叫宋牧。你可以唤我孟之。”   臣欢没有搭理他,只是肃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宋牧将手探入臣欢衣襟,臣欢捉住他的手腕,皱起了眉。感受到手下的丰盈,宋牧红了耳根,笑弯了眼,显得无辜又纯善,眼神愈加深邃。   捏着竹简,单手从臣欢的脸上抚过,语调透着淡淡的不快:“我不喜欢这张脸。”   臣欢不为所动。   宋牧就那样倔强地盯着她,半晌,她败下阵来,恢复了自己的面容。   将臣欢禁锢在怀中,展开竹简,玄妙的图案渐渐组成字句。   【我是你的心。】   我曾是你的系统,陪你穿越一个又一个世界。   看你长路漫漫从未停下脚步。   我知你苦苦找寻,不曾放弃,却想不起任何蛛丝马迹。   我就在你身边,不曾离去。   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曾经我是乔棺。   在更久远的时候,我还是你的,哥哥。   “哥,阿欢会救你。一定。”   “哪怕以性命相赔。”   “我要你好好的。”   “只要你好好的。”   ? ☆、琴师(五) ?  犀香不灭。   燃了满案落灰。   庭院里的花已开了几茬。   屋檐上还有未消的落雪,滴滴答答,化成水坠落在檐下,迸溅出一地水花。   臣欢睡了好久好久。久到不愿意醒来。她睡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宋牧盯着她如玉的面庞,不敢眨眼,生怕一闭眼,她就又会消失不见。他不确定这次还会不会如上次那般冷静。   又想起她第一次消失时的场景,他可是连天都捅破了。轻笑出声,还好他又找回了她。   慵懒地撑着床榻,以手支额,修长的指划过她美丽的面庞,心下是一片安宁美好,现世安稳。逗留在唇色浅淡的嘴角,轻轻摩挲,眸色渐深。   臣欢皱着眉,睁开并不十分清明的眼,无声控诉。   宋牧像是没发现,轻轻描摹着她的唇线。臣欢刚想说些什么,宋牧的手指就滑进了她的嘴里。   舌尖划过指尖,一阵酥麻战栗涌上脊椎,宋牧手一抖连忙抽了回来,眼神分外无辜。   臣欢表情不变,不知在想什么,直看得他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收紧了怀抱。   她探手摸了摸他绯色的面颊,滚烫的热度一直燃烧到心底。   划过胸膛,搁着衣衫,她能感受到他胸腔里的躁动,心跳如鼓。   又抚上自己心脏的位置,仍是一片空荡。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   宋牧看得一阵心痛。   揽过怀中人,额头相抵,鼻尖相对,宋牧声音低哑迷人:“阿欢……”   臣欢轻声应道:“嗯?我在。”   宋牧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像是怎样都不够。   臣欢看着他开开和和的薄唇,不知怎么的,心中一动,揽着他的后脑就贴了上去。   轻轻碾磨辗转,清隽的男人像是被吓愣住了,半晌方反客为主,深深浅浅地吻着。   一吻方停,臣欢拉着他的手按上自己的心口。   没有丝毫反应。   宋牧迷离的神情骤变,心一下子凉了下来,随即是无以复加的痛,酸涩得直想掉眼泪。   臣欢抚了抚他的鬓角,心里忽然也是一片酸软。   弯着眉眼,她轻声道:“跳了。”   还在兀自伤心的男人慢半拍地问道:“什么?”表情甚是呆蠢,倒是有几分可爱。   臣欢耐心地把他的手轻轻往心口按了按,“跳了。”   我感觉的到,它真的跳了。虽然很轻微很轻微,但是那样的清晰,就像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种花开的声音。   怦怦。   怦怦。   悄然炸响,又重归沉寂。   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可以肯定,你大概曾经是我很重要的人,重要到即使我失了心,遗忘了记忆,灵魂里还有对你的亲近与依赖。   对不起,我忘了你。还好你还在。   宋牧红了眼眶,额头相抵,低低的笑声从胸腔发出,愈来愈大,愉悦而有些委屈,直笑出泪来。   接着,是一连串的亲吻。   将臣欢的双手缚在胸前,让她感受那剧烈又真实的力量,从心底汹涌而来,像是要跳出胸腔,有力而疯狂。   这是只为你跳动的心脏。   请你轻拿轻放,妥善收藏。   齐煜手指抚上琴弦,琴弦一阵颤动,嗡鸣不止,像是哭泣。   指腹渗出血来,桐琴像是附魔一般,疯狂地吸收着齐煜的鲜血,直到他脸色苍白几欲昏倒才堪堪停下。   绾娘神色魇足,转眼看到齐煜的模样又有些心虚。不知为何,明明忌惮他的戾气,但当他的鲜血浸透琴身,她心底是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了的渴望,每一个孔窍都像是打开了,愉悦地呼吸着,叫嚣着,多吸一些,再多一些,甚至连灵魂都渐渐凝实。   她自己并没有发现,她的眼里有猩红的光一闪而过。   齐煜站起身,合上琴匣,身子一软,打翻了酒壶。   壶里的酒洋洋洒洒淌了满桌,齐煜扶着桌子稳了稳身形。   小粽子担忧地扶着齐煜的手臂,害怕得眼泪滚出眼眶:“陛下……”   齐煜摆了摆手,让小粽子抱了琴,回了宫。   一入寝殿,齐煜就不受控制地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小粽子吓得手一哆嗦,差点将桐琴脱手而出。   费力地将齐煜搬上床榻,也不敢随意呼声叫人进来。   战争方止,齐王威慑天下,统御四海,正是百姓休养生息的安稳期。恰是赶上奉神祭,四方来贺,万国来朝,在这个节骨眼上,齐煜不能出任何事。   小粽子抿了抿唇,就算心里有再多的仇怨,他也不会分不清轻重,拿天下百姓开玩笑。   想了想,转身打开床榻下的暗格,掏出一块犀香,打火点燃。   小粽子守在床榻边,出神地看着犀香飘散。想着想着,鼻子一酸,泪珠怎么也止不住。索性抱膝哭了起来。   燃犀而照,禁香拜请。   “孟之先生……”   “哇……”   绾娘凝出身形,轻轻拍了拍小粽子地脑袋,小粽子哭得太过投入,竟没有注意到大殿里多了一个人。   绾娘无奈地笑笑,对小孩子她一向是没什么办法,也就不再去管他。哭够了自然就停了。只安稳地坐在齐煜榻边,不时擦去他额上的冷汗。也不着急。   “陛下,皇后娘娘请见。”门外,德全公公低声来报。   小粽子抹了抹泪,迅速地扒下身上的便服,从齐煜的床榻下扒拉出一身常穿的太监服套在身上。爪子拍拍脸,揉出一抹笑,开了门,乖乖巧巧地喊了声德全爷爷。小模样要多可爱有多可爱,反正德全是被叫得心都化了,也没在意小粽子说了什么,晃晃悠悠就回去复命。   像他们这些人啊,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宫里各方势力倾轧得厉害,今儿个是张尚书家的女儿,明儿个是赵丞相家的贵人,没个消停时候。该糊涂的时候就不能太明白,不过是得过且过。既然陛下已经睡了,他就安安稳稳地回去复命,尽了职责便是,不必为难一个孩子。何况,先别说小粽子嘴甜又可爱,单是陛下对他的纵容,别人可以不明白,但他们这些做人奴才的,还不都看得清清楚楚,心里边门儿清的。虽不知为何,但想那么多作甚,有时候明白得少,才能活得长久。也是这孩子造化。   关上门,嘴角垂了下来。眼眶还是红红的,不过将将十岁的小男孩,又这么懂事乖巧,煞是可爱。   看到床边浓妆艳抹的素衣女子,吓了一跳。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带着些不确定地喊了声:“臣欢姑娘?”见她没反驳,又问:“孟之先生怎么没来?”   绾娘没作声,对小粽子招了招手,拿出手绢擦了擦他眼角的泪。   犀香是味禁香。古人云,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   也有古书记载,有一种犀牛名通天犀,首尾贯通,被看作是一种灵异之物,所以叫做灵犀,而得真通天犀角三寸以上,刻以为鱼,而衔之以入水,水常为人开。   小粽子撇撇嘴,一下子抱住绾娘的手臂,哭得更厉害了:“姑娘,你说……嗝……”边说边打嗝,“陛下会不会……嗝……会不会死?”   绾娘一怔,看着齐煜苍白的脸颊,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反倒是痛苦更甚。   ? ☆、琴师(六) ?  “小粽子,你为何要到这宫里来?”绾娘眼神悠远,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小粽子的脊背。   小粽子抽抽噎噎,坐在脚踏上:“家没了,孟之先生说,让我跟着陛下。”   绾娘脸上浮现出一丝悲伤:“家?我的家也没了。”   “姑娘的家在哪?”小粽子抬起脸,眼里有着疑惑。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回不去了。”绾娘喟叹一声,像是想到什么美好的回忆,嘴角扬起笑意但又很快消失。   小粽子心里有些难受,他想,姑娘肯定很爱她的家乡。   他看着绾娘落寞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那样沉重而悲伤,突然爬起身,从床榻下掏了掏,抽出一副卷轴。   圆圆的脸上眼睛亮晶晶的,献宝似的捧起放到绾娘面前,小心翼翼地展开,“姑娘,你看,陛下画得可真像。”   绾娘怔怔地看着,画上的女子身着嫁衣,一身烈焰似的红燃烧着满天的血色,她的眼里也染上了猩红。   城破那一天,她就穿着这一身,嫁给了承安。   后来,再醒来,就变成了齐王煜的晚妃。   血泪流出,瞳孔黑色扩散,蔓延了整个眼球。为什么?为什么!承安,绾娘对你不起!   本不该如此,承安才是她的郎婿。她与承安是正儿八经、三媒六礼走全了的,就差一步入洞房,禀了天地便是一生一世的夫妻了。   可命运弄人。   她成了齐王后宫众多嫔妃之一。她恨齐煜,却更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明知他是仇人,还控制不住地爱他。   小粽子低着脑袋,还在继续说着,有些失落:“姑娘,你喜欢陛下吗?小粽子跟着陛下那么多年,头一次看到陛下那么小心翼翼地对待一个人。姑娘长得那样美,陛下想是欢喜的。”   说着,抬起头,“姑娘陪陪陛下吧,他很孤独的。”   绾娘长发坠地,涣散的瞳孔涌出血泪,滴到小粽子的下巴上,小粽子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姑娘,你怎么了,哇……你不要吓小粽子。孟之先生你快来啊……”   小粽子爬起身麻溜地爬进齐煜床榻里侧,身子发抖。   绾娘尖利的声音在空冷的大殿里回荡:“你不是恨他吗?不是恨他吗!”   她能看见他心底的恨意,那样的黑气从心底蔓延,笼罩在眉间。   “可是,陛下……嗝,陛下对小粽子很好,会照顾小粽子。半夜里还会起身给小粽子盖被子,呜呜……”小粽子越说越激动,“小粽子是恨他。可是,嗝,可是他就快死了!”   绾娘看着小粽子,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齐煜用无微不至的体贴照顾,让她渐渐沉沦。   心底又是恨意蒸腾,素色的衣衫变成大红的嫁衣,竟是一副厉鬼模样。   “你别过来!别伤害陛下!”   小粽子搂着齐煜的脖颈,伸手挥打绾娘掐过来的手掌。   “姑娘,呜呜,小粽子求你了。”   陛下毁了他的家,但像父亲一样抚养他长大。他七岁进宫,整整三年,呆在齐煜身边,受他护佑。在这之前,流离失所,无枝可依。他心底,仍是对他存了一份濡慕,甚至重过了恨意。   阴风阵阵,门窗被吹得开开合合,四周静得可怕。   宋牧揽着臣欢的腰肢,出现在殿内。   臣欢打了他一下手,这个占有欲突破天际的男人傲娇地扭头,不理她。   她叹了口气,也就随他去了。   小粽子目瞪口呆地看看臣欢又看看绾娘,哭得更厉害了:“哇,两个姑娘!”   “孟之先生,小粽子要死啦!”   回到这里,臣欢又借用了绾娘的面貌。进了其他界,她是不能随意更改自己的人设的。   好笑地拎起小粽子放在身后,复又抬眼看看已经崩溃入魔的绾娘,皱了眉。   招来案上的桐琴,不容拒绝地拨开宋牧盘膝而坐。   宋牧倒也识趣,没打扰她做事。   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支古埙,递给小粽子。   “吹吧。”   “她就是你的姐姐。”   小粽子一愣,看向绾娘,“她是我的姐姐?姐姐不是六年前就死了吗?我亲眼看到的。”   那时他还小。记忆里姐姐的面容渐渐模糊,只是他知道,姐姐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待人和善,素日里也不喜着妆,万万不是眼前红衣血面的模样。   臣欢的琴音响起,小粽子渐渐沉静下来,和着琴声,奏起古埙。   是奉神。   汨城战歌。   他听齐煜吹过无数次,自己却是第一次吹奏。但并不怎么困难,像是天生刻进骨子里的记忆,熟悉的曲调,流泻而出。   因着齐王陛下心里不喜,在宫里是不许有人随意奏乐的。   原来上次水榭埙声,若是孟之先生就另当别论了。孟之先生总是不同的。   肃了神情,敛眉沉心。   如果你是我的姐姐,听到奉神,你会和我一样敬畏着汨城的古礼,坚守着着汨城的风骨。   我们汨族人,信仰着天地万物。   顶天立地,宽和光明。   不会让恨加诸己身,让仇怨污染善良的灵魂。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存在着什么西唐,因为我们在,西唐就在。   西唐在心里。在善意中衍生,仇恨里消亡。   姐姐,我们一起去西唐好不好?   奉神一曲,献天地。半阕壮军心,半阕慰亡灵。先净血腥污秽,再净己心空明,其后荡涤灵魂,无坚不摧。   绾娘的魂魄挣扎着,摇摇欲坠。   涣散的瞳孔重新聚拢,红衣褪去,素色的里衫干净得像齐都九月半的落雪。   哀哀哭泣着,浓重的妆容冲刷殆尽,素面朝天的女子那样美好,让人心碎。   咿咿呀呀的唱腔婉转,凄怨。   “……相思深若海。   宫闱路难寻。”   “绾娘,齐煜就是承安。你其实不是早已经知道了吗?”臣欢叹了口气。   绾娘怔然。是啊,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吗?她不过是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恨他的理由。   客栈里,她听到孟之先生说:“倒是承安你,过的愈发不好了。”   ——承安此生做错过很多事,唯独此事,至死不悔。   “啊——”绾娘的哭声穿透屋宇,无边的恨意像是也随着一声嘶喊消散而去。   小粽子握着埙,小跑到绾娘身边,怯怯喏喏地喊了声姐姐。   绾娘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   怔怔瞧着孩子熟悉的眉眼,道:“是琮儿吗?长这么大了。”   当年她殉城的时候,尚琮还是一个娇娇宝宝。如今已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郎了。   眉眼间的神色颇似记忆里承安少年时的模样。   低下头看向手里的画轴,绾娘又是一阵哀恸。   画中人红衣上梅花点点,暗得发黑,分明是血。   小粽子又落下泪:“那天回殿里,陛下就烧了身上染了墨迹的常服。我分明是闻到血腥味了。之后,陛下的药量又加重了。我尝了一下,好苦啊。”   “姐姐,承安哥哥就要死了。我不想恨他了。好累啊。”   绾娘指尖如葱,轻点他的眉心,尚琮眼睛缓缓合上,睡了过去。   “睡吧。所有的罪恶由姐姐来背负。既是从我起,便也从我结束。醒来,就一切都过去了。”   绾娘柔声细语,安抚着不安的孩子。   臣欢琴声未停,冷肃的面容像世间最冰冷的玉石,无悲无喜,仿似无情至极。   “绾娘,我承诺带你寻一个答案。”   “现今,还想知道真相吗?”   绾娘想。   “哪怕真相并不如你想的那样,而是对你来说更加残忍、露骨。”   绾娘承受得住。   “那好。你莫哭,我带你入梦。”   带你去看看齐煜的梦境。   看他梦里的满树花开。   看他记忆里的金戈铁马、少年风华。   也看看他记忆里的你。是否一如当年的模样。   你要相信,他还是你的承安。从未变过。   只是而今,他也是齐王煜。? ☆、琴师(七) ?  臣欢与宋牧隐了身形跟在萧承安的身后。   白衣少年进了酒馆,呼朋引伴,自是一副潇洒风流的模样。   汨城的日子安宁美好。此时正是嘉隶四十六年,离灾民涌入还有一年。   汨城民风开放,街道上随处可见围着面纱的妙龄少女。   百姓在道路两旁贩卖着各种物品,一派欣欣向荣,稳然有序。   解了马,萧承安和伙伴们约好去南山猎场狩猎。少年白衣翩跹,打马而去,那鲜衣怒马的模样不知迷了多少少女的眼。   此时的萧承安,还只是汨城未来的少城主,城内少有百姓不识得他的。   每逢百姓热情地问好,这个尚且年幼的少年总会端着脸一副大人模样点头示意。百姓也不在意,善意而宽和地笑笑。   萧承安自幼性格孤煞,但却有不错的人缘。   臣欢饶有趣味地看着中间那个如众星拱月般的少年,很难相信他会成为后来那个齐王煜。有一点却是没变,无论他身边有多少人陪伴,你就是能感觉到,他很孤独。   宋牧心中醋意翻腾,酸溜溜地掰过臣欢的脸:“不许看别人。”   臣欢面无表情,幽幽地看着他。他竟然又可耻地红了耳根。   半晌,才故作镇定地道:“紫薇命格之人向是如此。”   臣欢无语地转过脸,不再理他。   出了城,进了围场,宋牧搂着臣欢紧紧缀在萧承安身后。   旁边一个稍大点的蓝衣少年问他:“承安,比比?”   扬了扬手里的弓箭。   萧承安扬着唇笑笑:“今天就算了。等会看看能不能遇到白狐,你们可都眼睛亮着点。”   周围的少年了然笑笑,发出一片吁声。   “嗷~原来是为了尚家的小姑娘。”   萧承安冷着脸,瞪了起哄的蓝衣少年一眼,策马先行而去。   蓝衣少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稀奇啊,不可一世的萧少城主脸红了!”   萧承安催马跑得更快了。   只是脸上止不住地扬起一抹笑。   一群情窦初开的孩子,知道什么爱,又明白什么情。此时的尚晚还只是个六岁的娃娃,不过是打打闹闹的朋友之间相互调侃挑逗之言罢了。十几岁正是人生中最可爱烂漫、没有烦恼的年龄。   忽的场景一变。   城主府。   书房。   萧凌和祭司在里面议事。   萧承安安静地立在一旁听着。   祭司说,承安的将来不拘于这一方小城。   ——承安,自汨城往齐都去吧。   ——那里才是你的战场。   祭司拉过萧承安的手,正了眉眼:“承安,战乱将起,汨城近日灾民大量涌入,不能禁止也禁止不了。很快,汨城也不太平了。”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记住,哪怕亲手毁了这座城,也别让它沦为人间地狱。”   萧凌拍了拍萧承安的肩,递了面令牌给他:“承安,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她走的时候说,若有一日去齐都,就去找她吧。”   “承安,别怪她。她不仅是你娘,也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   “她是不可能留在汨城的。”   “承安,你也大了。有些事情心里都应明了的。”   萧凌说着,神色怔忡。又想起那个身披战甲的女人,坚硬、刚强,美丽又冷酷。   他的妻子,是世间最奇的女子。   君王无能,她以女子之身披上戎装,奔赴战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守一方疆土,护一国百姓。   她是大齐的战神。   而承安,继承了她所有的优点。   甚至连性格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祭司对承安招了招手,“承安,待百战归来就把绾娘嫁与你为妻可好?”   祭司在萧承安的后颈纹了一块图腾。   丹青混着朱砂刺入皮肤,神秘又诡异的图案时隐时现。封针时,祭司用鸽羽在图腾上刷了一层鲜血,随着鲜血的渗透,图腾彻底隐匿不见。   尚氏一族,在整个汨族都是十分特殊的存在。他们供奉自己的图腾,世代由女子任汨族祭司。这一代尚氏未出女子,任祭司之职的是萧承安的姑姑——萧倾。萧倾嫁入尚氏,从此舍弃本姓,随夫家改姓尚。尚晚正是她的女儿,也是下一任的祭司。   “这个图腾印?”臣欢锁眉思索,好像在哪见过。   宋牧撩开颈肩的发,赫然是一枚一样的图腾。在这个世界,他是尚氏的最后一任族长。汨族覆灭后,再无尚氏一脉,此后他改姓宋,名牧,字孟之。尚琮严格来说,还能算是他这个身份的侄子。   “这是一种契约纹,也是一种盟誓。生死不离,永生相依。”   是情人间的誓约。   “萧承安的契约纹是不完整的。”   嘉隶四十七年,萧承安与尚晚定下婚约,朱砂混着丹青作画,鲜血封图,契成。后,萧承安只身赶赴齐都,入公主府,任少年将军,随大齐公主四处征战,杀伐无数。   此后,齐煜之名伴着齐国的铁蹄,响彻八国二十七郡,踏过南郑、东皇、北蒙三块版图,最后抵达汨城,兵临城下。   汨城,通往西唐。   大齐的天下,不能容忍有一寸土地不在控制之下。   九年征战,萧承安甚少回家。但每每回到城主府,他都会想,如果他还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汨城少城主该多好。   尚家的小姑娘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温柔美好的少女。单纯、瑰丽,让人沉沦着迷。这些年,每次萧承安回城,她总会问:“承安哥哥,这次还要外出云游多久?”   尚晚从不知道,他还是大齐的世子,是那个乖戾残暴的齐煜将军。   他不想让她知道。   萧承安想做尚晚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人。能给她安稳的生活,让她安心地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姑娘。   而齐煜不行。齐煜做不到这些。   齐煜带给别人的,只有战争!只有杀伐!   血腥、残忍,劣迹般般!   从嘉隶四十七年灾民涌入,一切都不在控制之中了。萧承安看着汨城一步步沦陷,一步步毁灭。   瘟疫肆虐,全城戒备。这一切都是一个阴谋。   齐王想要将西唐纳入大齐版图,可去往西唐的通道只有汨城城主知道。   萧凌是把硬骨头。任齐王拿齐琛相逼,也毫不开口。   战火四起,齐王派人煽动灾民,涌入汨城。广纳天下术士,搜罗奇人异士,打算攻破汨城,直逼西唐。   他们打算,将汨城变成一个死城。   瘟疫散播,死者无数,齐王命人潜入城池,炼制活尸。   他回到汨城多方部署,以少城主身份出战,诈死而遁。   齐煜让亲信掩护着城里的百姓秘密出逃,散于各地,好生安顿。   不愿离开的汨城旧部也被他不着痕迹地编入齐国征伐的队伍。   遗留在城里的老弱病残都是已身染瘟疫的伤病人员和齐王秘密炼制的活尸。他们不愿背井离乡,也不愿在他乡死去。   守城门的老人说:“少城主,这座城总要有人守着的。你带大家赶快走吧。我们在这也能为你们掩护一二。”   然后一把火,一座城。   从此世间再无汨族。   也再无萧承安。   当年,萧凌与齐琛战场相逢,有缘一场爱恋。齐王只道他们相恋,却不知他们孕有一子。尔后,萧承安入公主府,以养子身份呆在齐琛身边拜为少将,齐王也当王妹多年未嫁,全当给她的补偿,准许齐煜上了宗谱。   而今,萧凌与齐琛再次战场相逢。双双战死,也算圆了一场爱恋。   齐煜为他们收敛入棺。生不同时死同穴。   齐煜想起父亲死前握着他的手,吐血不止,但嘴唇却挂着笑:“承安,以后要好好的,和你母亲一样,做这天下的一方明主。”   “父亲这一辈子,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汨城百姓,唯独对不起的,就是你和你母亲。”   “承安,将我和你母亲葬在一处。不拘哪里,只要能在一起便好。”   黑暗。   无边的黑暗。   有亮光在远处忽明忽暗。   接着,血色大盛。   臣欢拨开宋牧环抱她的手臂,牵起他的手往前走去。   来到一处地宫。   数百个孩子挤在一起,抱成一团。   头顶上方的城池是一片狼藉。   尚晚抱着尚琮看着眼前闭目休息的男人。   “孟之先生,你说,承安能顺利吗?”   臣欢瞧了瞧身边的男人,又看了看不远处盘腿坐在蒲团上的男人。那是六年前的宋牧。虽然早知道宋牧在这个世界的身份,还是感到有一丝新奇。   这是绾娘被封锁的记忆。   梦境同享,记忆想通。   “这是契约纹的副作用。承安和尚晚的梦境融合了。”   “当时,我和承安分头行动,他带着大部队先撤离,我带着这些已无亲人在世并且暂时无法安排的孩子呆在地宫,等待第二波救援。”   “为什么不让孩子先走?或者和百姓一起走?汨族人民风纯朴,不会抛下这些孩子不管的。”   “来不及了,而且队伍负荷不了那么多人。这些孩子都是好孩子,承安的队伍已经最大程度上考虑到这些孩子的安排了,他们也都很懂事,自愿留下来的。”   臣欢还想问些什么,宋牧神色晦暗,情绪有些低迷。她也就默不作声,继续看下去。   齐煜的嫡系部队马不停蹄地从密道进入地宫,接应剩下来的孩子。   齐王没有找到尚家最后的遗孤,又派死士进城搜索。   正好和来接应的人马碰了个正着。   又是一番死战。当时的宋牧领着队伍艰难地冲出重围,趁夜出城,往齐国部队驻扎的相反方向疾驰而去。   行过半里,身后一声巨响。爆炸的余震颠得马儿不安地躁动。   汨城火光冲天,像是一场盛大的祭祀。   孩子们低低哭泣。   宋牧受了不小的伤,身上的重衣都被鲜血浸透。   转头没有寻到尚晚姐弟,脸色一变,嘱咐其他人继续向前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停,直到找到一处适合落脚的地方再和其他人联系会和。宋牧便策马回城。   远远的,看到城楼上一个身着红嫁衣的女子坠落。   远处,齐煜领着齐国的铁骑,目眦欲裂,拍马狂奔。   尚晚在混战中被齐王养的术士所困,神志不清。后从城楼一跃而下,身亡。   尚琮不知所踪。? ☆、琴师(八) ?  脚下一阵剧烈的晃动,空荡的天空深蓝幽邃。整座城的火光映亮了天幕,生命在此刻显得无力又渺小。   死亡在今夜盛开。   巨大的豁口从天际被撕裂,触手可及的夜空片片碎裂、寸寸成灰。   “是承安。”   “承安这些年里,时常梦到那一晚。”   他亲眼看着心仪的女子在自己面前死去,明明近在眼前,却无能为力,那种痛苦,像世界都坍圮了。   宋牧紧紧握着臣欢的手:“你跟我来。”   宋牧单手捏了个诀,画面再次重建。   这是一间墓室。   七十二盏长明灯悬浮在上空。   墓室中央是一抬石棺。   齐煜从石棺里抱出素衣的女子,是绾娘。   “孟之先生,一年已过。可以开始了。”   宋牧叹了口气。捏捏臣欢的手,“当时尚晚跳下城楼,浑身骨头都碎的差不多了。齐煜不顾自身暴露的危险将尚晚的尸身藏在这间墓室。日日心血浇灌,喂她喝下。”   “在城主府的时候,我不是告诉过你,他的契约纹是不完整的吗?”   尚家的每个子孙在整十的时候都会纹上契约图腾,纹上的印记都是一样的,而且时隐时现。只有遇到自己命定的另一半,才会形成双方之间独一无二的契约,此契才算真正完成。   “承安的契约纹当时用了尚晚的血封了起来,得以彻底隐匿。祭司为他们定下盟约,但却不知他们以后能如何。两小无猜多的是,真正走到一起的反而很少。而且,尚晚命中该有死劫。”   尚氏之所以供奉契约图腾,最大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这是一个同生契。即生命同享,涅槃再生。   情侣双方若有一人寿命当尽,只要伴侣愿意,就可以献祭出自己的寿命,让对方涅槃再生。只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齐王之所以对尚氏一脉赶尽杀绝,也是为了这个契约图腾。   宋牧显出颈肩的图腾,双指作刀,划破了臣欢的指腹。鲜血漫出,他的眼神倏地变得幽深。   将臣欢冒血的手指按在图腾上,图腾像是活了一般,丹青与朱红流动,掺入丝丝鲜血,竟变成了一节枯枝,有种奇异的美感。   臣欢的颈肩也渐渐显出同样的图案。   宋牧将臣欢的手指含在嘴里,舔净鲜血,摩挲着她颈肩的图案,幽怨地叹了口气。   虽然心下早就明白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还会止不住去失望。   虔诚地吻上臣欢颈肩的断枝,臣欢缩了缩脖子:“痒。”   宋牧低低笑出声,“你看。”   断枝上冒出了一片枯叶。   也算是有些变化。总比毫无反应的好。宋牧知足地想到。   “承安的图腾是祭司纹上去的,当时尚晚还小,并不知什么情爱,自然不可能让对方显现图腾。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承安并不是尚晚的命定之人。”   臣欢像逗小狗一样揉揉宋牧蹭着她的下巴。宋牧眯了眯眼,满是笑意。   “鲜血封图,承安的图腾消失不见,是后一种情况无疑。”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祭司如此做,不过是想为尚晚寻一线生机,但主动权在承安。看他愿是不愿救她。若是不愿,图腾既隐,双方中有一方无情便不再显现,对承安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嘉隶五十七年。齐煜以心为祭,供奉图腾,复活尚晚,只是尚晚前尘往事尽数忘却。   图腾之祭,以心作引,寿命枯竭之时,灵魂也随之消散。这也是对尚氏一脉握有同生之密的诅咒。   不过因为尚晚灵魂生前被齐王术士所困,下咒所至,灵魂难以轮回,久而久之也会消散天地之间,齐煜便毫不犹豫地选择复活她,只求能有一世情缘。   “世间痴情人莫不如此,只管这一世,那长长久久呢?谁能保证以后他自己又会不会后悔!”   臣欢眉眼如画,唇角上翘,明明是再温和不过的面容神色,吐出的话却如数九的寒冬,冻得宋牧心间直掉冰碴子。   宋牧轻轻吻了吻臣欢的唇,柔软、清甜,不带一丝情|欲。他心里化成一片。   “臣欢。”   “你终是会懂的。”   嘉隶五十九年,战争方止。先帝纵情酒色,醉心丹药,早于两年前仙逝。齐煜将军征战天下,虽然暴戾无常,但呼声却居高不下,水到渠成登基称帝。   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为汨城翻案。   西唐,这世间哪有西唐。战火肆虐,何来净土!最后一片安宁只剩汨城,也被世人亲手毁了。   别人不知道,但作为曾经的少城主,他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西唐确是只存在传说之中,存在善良之人的心里。   嘉隶五十九年冬,齐王煜一夜之间发白如雪。   第二日,大肆整顿朝纲,广纳后宫。前朝嚷嚷着陛下子嗣尚无、需充实后宫的嘈杂尚止。   嘉隶六十二年,改号承安。   《承安秘史》齐王征战篇——《西唐之密》所载,齐王煜一生金戈铁马、战无不胜,惜英年早逝,无有后嗣。传曾与旧都汨城少祭司相恋,西唐汨城战役,少祭司殉城,未能开花结果。承安帝一生帝路亨畅,但情路坎坷,故如此可见。   “齐煜已寿命无多。”   臣欢皱着眉看着倚靠在床榻上翻一卷孤本的男人。   “怎会这样。”   宋牧踱步上前,捏指算了算。   “复活尚晚,承安用了心头之血。如今心血枯竭,怕是寿数将尽。”   “你看,他的契约纹已裂。”   “他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不过两年,承安与绾娘相守。   青石径,朱红门,女子倚窗逢一身冬衣。   庭院积雪未消,窗棂上风铎作响。   叮铃。叮铃铃。   “煜郎,为何此次走了好久,都不来看看绾娘。”   “煜郎,绾娘等不了了。”   素白的袖袍下细瘦苍白的手垂下,针线坠地,悄然无息。   女子静谧的脸庞映着冬日的雪光,温暖又美好。眼角一滴未落的泪,嘴角一朵凄美的笑,定格在齐都的宫闱里,从此再也走不出去。再醒来,已是百年之后。   齐煜弯下身在绾娘额头落下一吻,抱起她走得艰难又沉稳。   石棺落下,墓室封门。   转身一瞬,青丝白发。   从此心死。   “如何会这样?”   臣欢转头问道。   “承安囚禁了齐王先前所养术士,正是在城楼上控制尚晚,捉了尚琮之人。”   “承安知自己身体已经由内而外破败不堪,撑不了几年了。从术士口中得知禁术,能够解除同生契,并且将自己的气运转嫁尚晚,让她灵魂得以残存,百年后,可再次转世投胎。”   臣欢一怔,半晌无言。   真相竟是如此。   “同生契已除,不过他自己,心已死,寿命只剩三年。”   如今,恰是第三年。   时辰一到,魂飞魄散。   ? ☆、琴师(完) ?  犀香还未燃尽。   绾娘卧在齐煜床榻边垂泪。   封锁的记忆解禁,却是更加残忍的真相。   睡梦中的齐煜少了醒时的冷肃杀伐,多了点温和无害。大概是平时太过冷气逼人,气势太盛,让人下意识地忽略了他的面容。   白发铺陈在身底,脸颊线条柔和,只是略显瘦削,身子更是有些单薄得吓人。   臣欢牵着宋牧,拎了小粽子往外去,给这一对多舛的恋人留出空间。   高门掩上。   绾娘翻身上床,贴着齐煜体温略低的身躯躺下。   泪从眼角流出。衬着殿内昏黄的光,折射出一种温馨的色彩。   “绾娘。你回来了。”   齐煜慢慢睁开双眼,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侧头看向窝在他颈肩流泪的尚晚。瘦削却有力的手搭上绾娘压在他腹部的小手。   “大笨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绾娘细声低低地问,气氛宁和美好。   齐煜笑笑,没有解释,眉目冰雪消融,若不是那一头银发太过碍眼,正是当年承安的神态模样。   “奉神之祭,我送你往生。”   绾娘控制不住泪意,心下剧痛,埋首在他胸前,好一会,才颤着声音哽咽道:“好。”   宋牧带着臣欢去了绾苑。   推开朱红门,屋内月光透着窗棂洒下,和着雪光的映照,萤黄交融着皓白,透着一股子缠绵的滋味。   拍拍尚琮圆滚滚的脸。尚琮迷迷糊糊地醒来,挂在宋牧的手臂上,揉揉杏眼,咕哝着问:“孟之先生,阿姐呢?”   “你阿姐和承安在一起。”   “阿姐……阿姐怎会……”尚琮看着宋牧,不知怎样表达。   宋牧将尚琮放在地上站好,理了理尚琮的衣襟,点了三炷香让尚琮对着天地鬼神拜了几拜。嘱咐尚琮跟上,便神情庄肃地打开了屋后的石门,走了进去。   “尚琮,这里是汨族祠堂。”   殉城之役后,只有少数汨族族人逃出生天,分布在八国二十七郡。齐煜着人收敛了亡故族人的尸身,在这里建了宗祠。因为死去的人数实在太多太多,前方战事又吃紧,无从一个个确认身份,殉城的族人甚至连骨灰都没来得及入殓,就被一场暴雨冲刷殆尽,骨灰盒里只装了一抔黄土。只有少数将士拟了牌位。但也挨挨挤挤摆满了祠堂。最显眼的位置,是殉城百姓亡灵栖身的一盒黄土。其次是百战而亡的汨城英灵。   尚琮心情沉重,红着眼眶,端端正正地三叩九拜。   宋牧推开另一重石门。一口石棺摆在墓室中央。上空七十二盏长明灯颜色黯淡,像轻轻一吹就能熄灭。   手上附着劲气,捏了几个诀,翻手拿出一个八卦盘,宋牧撤了石棺外层的阵法。   推了推尚琮,示意他上前来,尚琮踮着脚扒着石棺边缘,里面躺着的赫然是尚晚。   “外面那个,是你阿姐的死魂。这里有阵法保护,你阿姐才能尸身不腐。”臣欢开口。   尚琮看了看臣欢和阿姐一模一样的脸,不禁问道:“臣欢姑娘,你为何和我阿姐长得如此相像?”   臣欢摇头失笑:“你阿姐执念颇重,央我助她回溯时光寻一个真相。我带你阿姐从百年后来,借用了她的脸面。你心里也不必作怪。”   宋牧挥着袖袍往臣欢脸上一抹,一张俊俏美丽的陌生脸庞出现在尚琮面前。   臣欢斜了宋牧一眼,没说什么。反正也快脱离这个世界,不必计较这一点时间。   蹲下身和尚琮平视,宋牧声音清朗,在空旷的墓室里传来回声。   “尚琮,当初是先生没有保护好你们姐弟,也害你三年流离。”   尚琮急切地反驳道:“不是的。是先生救了我,只是不知为何先生会将我留在齐王身边?”   当时城破,他亲眼看着阿姐跃下城楼,而他自己被老齐王方士所困,带往齐都。   途中方士被一方不知名势力追杀,不知所踪,他便趁乱而逃。   战火愈燃愈烈,他从南郑一路随着流民逃亡到北蒙。三年食不饱腹,性命堪忧,是孟之先生将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送往了齐宫。   当时他的心里充满了毁天灭地的恨意。当看到齐王那张年轻的脸,虽然一头白发,但他是记得的,记忆里姐姐的心上人,是承安哥哥。   满心的欢喜瞬间被滔天的怨恨掩盖。萧承安怎会变成齐王煜?难道这一切都是一个阴谋?   三年挣扎求存,尚琮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娇养的孩子。朝不保夕,恶人相欺,逼得紧的时候,他手上也是走过人命的。   但毕竟只是个孩子,那一点心计又怎能瞒得过宋牧和齐煜。   宋牧想让他自己去发现真相,去消解仇恨,而齐煜更是不计较不保留地将他以贴身侍从的身份留在身边,手把手地教导他。   是以在尚琮心中,齐煜如师如父,无可代替。即使他心里深刻地仇恨着齐煜。   “你现在心中可还怨恨承安?”宋牧语气里透着些严肃,声音飘渺。   长明灯一阵摇晃,烛火忽明忽灭,照着尚琮不高的身量,垂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有种摇摇欲坠的错觉。   尚琮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先生……你,都知道?”   宋牧叹了口气,在封闭的空间内显得格外清晰。砸在尚琮的心上,沉重无比。   “你小的时候,娇怯得像个女娃娃。先生不知道你到底遭遇了些什么,但这乱世之中,世道多乱,先生心里清楚,是以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但是,正直的人始终不会让自己被仇恨吞噬,找到你的时候,你眼里的凶狠我能看到,但我也知道你内心深处的良善。承安也是,他一向心思洞明,又怎会看不出?”   “那他为何还留我在身边?纵容我,袒护我!”尚琮颤着声音问道。   宋牧没有回答他。只是又问:“你知道你后颈的图腾是谁帮你纹上去的吗?”   “是谁?”   “向氏一脉供奉契约图腾,每个孩子整十的时候都会纹上咒印,而有资格为他们绣上图腾的,都是他们心中认同的长辈。否则,咒印是不会成功的。”   “你心中又觉得会是谁?”   清冽缓慢的声音如雷砸在心中,激起一阵山摇地动。   尚琮尖细着嗓音,声音像被卡在喉咙里,半天才干涩道:“是陛下。”是的,原来他心里早有答案。   那天,齐都飘了这年冬的第一场雪。   刚当完值,他跺着脚,手收拢在袖中,像往常一样去小厨房吃小灶。说来这也是齐煜特别关照他才能得到这样特殊的照顾。   可不知怎么,吃到一半竟在灶间睡着了。那天,是他十岁生辰。其实,什么时候生辰他早就不记得了。没有亲人在身边,生辰又有什么意义。   再醒来,却是在绾苑里。身上换了一身衣服,整整齐齐,是汨族族人在某些特殊又隆重的节日才会有的装扮。   后颈有些刺痛。他照了照镜子,有诡异的图印忽隐忽现,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齐煜袖着手站在窗前看一树梧桐。   不时溢出几声浅浅的咳嗽。   逆着光,他仰头看着齐煜高大的身形。心里说不出是悲凉还是怨恨。他恨着齐煜,却也把他当成父亲濡慕。   他的亲生父亲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就染病故去了。等他知道什么是父亲的时候又是在战火中求生。   而齐煜出现在他生命里的时间刚刚好。陌生的环境里,他只认识齐煜一人,自然有一份依赖。而且齐煜也给了他作为一个父亲所能做到的所有。教他是非善恶,教他明辨忠奸。给他丰衣足食,让他渐渐回到了当年那个良善纯澈的尚琮。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底的阴暗,腐蚀扩大,无法遏制。   也是从那天起,绾苑住进了臣欢姑娘。他也被允许在这院中听候差遣。   宋牧将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尚琮。   “你娘早就算出汨城此劫。不必想着复仇复族,也不必将太多的重担压在自己身上。世间万物万事各有缘法,无需固执。过了奉神祭,承安送你阿姐往生,他自己也不剩几天。是去是留都随你。”   尚琮黑黝黝的眼睛浸了水光:“真的没有办法救救我姐姐和承安哥哥了吗?孟之先生也要走吗?”   宋牧笑了笑,安抚道:“尚琮,你要知道,命虽可逆,但运是没法扭转的。承安的气运给了你姐姐,才换来她往生的一次机会。有人得到,就会有人失去,此消彼长,都是等量守恒的。至于我,我本该在六年前就死了的,如今强留在世上,不过也和你姐姐一样,执念未了。”   说着,捏了捏臣欢的手,笑得眉眼间都是春花烂漫:“如今时辰一到,我也该去了。”   ? ☆、琴师(番外) ?  尚琮一身麻衣,眉眼间稚气稍退。这一段时间的沉淀,看着似乎成熟了不少。   转身深深看了一眼齐都城门,在心里默默道了声再见。便头也不回地坐回马车。   少年尚且雌雄不辨的嗓音从车帘内传出:“德全爷爷,走吧。”   德全坐在车辕上,挥动马鞭,通体棕黑的骏马迈开健壮有力的四蹄往官道奔去。   “小主子,咱们这是朝哪里去?”德全抽着一管旱烟,像最普通不过的农家老汉。   尚琮嘴角挂着安静的笑意,摸摸怀中捧着的盒子:“往西走吧。我们回家。”   他从那里降生,如今十载,尚不知家中现在是怎样一番荒废光景。   此番归家,便再也不走了。   流落他乡的族人啊,尚琮现在迎你们回家。   “尚琮,你承安哥哥是很好很好的人。是他,我们的族人才得以保存。也是他,这个世界才战火停息。尚琮,你要乖乖的。阿姐的死与承安无关。你要快快乐乐地活着,别有恨,别背着太重的担子。汨族不需要复仇。我们心向光明,终能重返废墟,建一个梦中的西唐。”   “尚琮,再吹一首奉神给阿姐听听好吗?”   尚琮从怀里掏出一枚六孔梨形埙,闭目敛神,一曲苍辽的埙曲倾泻而出。   族人们,循着埙声。   我们归家。   嘉隶六十二年,齐王煜薨。   世人评价齐王煜多是功绩斐然,却暴虐无道。辅一登基,便肃清朝野,诛尽老齐王旧部。前朝旧臣无不是风声鹤唳,过得谨小慎微。抄家灭族比比皆是,生怕哪个不小心就触怒了新帝,脑袋不保。齐王暴戾,性子反复无常,时常一个不顺心便要摘别人脑袋。   但更让百姓津津乐道的却不是他的诸般不好,而是齐王虽然看似无道,在位期间,却是励精图治,善待百姓,战后百废待兴,但齐国境内,恢复迅速,无论是军事、经济、政治,还是水利农耕、天文讣闻都远超他国。其眼光之独到、思虑之深远,胜过众多帝君,福泽深照,绵延后世。   百姓是如此深切地感激着他。   嘉隶六十二年的奉神节,是经历过的齐都百姓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奉神祭那天,四方来贺,八方来朝。场面之浩大,百年未见。   高高的祭台上,身着广袖素袍的琴师奏一曲奉神,齐王以埙相合,乐音苍劲空明,从天际来,荡涤灵魂。   那素面朝天的美貌琴师,身形虚幻,渐渐羽化成灰。熊熊火焰燃烧,她像一只流萤,颠沛流离,却又坚定地在火中稳稳弹奏,琴音渐低直至消失不见。地面上干干净净,无一丝落灰。若不是地上遗留的桐琴,众人不禁怀疑那美貌琴师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也就在那女子消失不见的瞬间,齐王雪白的发一瞬反青。鸦黑的发衬着他瘦削苍白的脸色,惊艳了百姓和四方使臣,不似凡人。   齐王冷酷,人前少露悦颜。如今唇角带笑,竟是如此悲天悯人。   古埙从手中滑落,坠地碎裂。齐王让内侍总管德全公公宣读圣意,退位固虢郡王齐烨。   任众人一片哗然,齐烨登基大典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顺利得像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计划,经过无数次的精心策划与演练。   齐烨是老齐王十三子,不受重视,却和齐煜私交甚笃。老齐王死后,他自请离都,到齐国边境任一个闲散郡王。   齐煜却是一直都无称帝之心,但齐烨一直推脱自身能力不够难以服众,只想做一介闲散王爷。齐煜无法,只能不遗余力地肃清朝野,整治清明。此番命不久矣,齐烨被早有预谋的齐煜赶鸭子上架登基就位。   等众人反应过来,登基大典已经结束,奉神之祭也接近尾声。   齐煜站在高台上,俊美无匹,不可一世,正是霸道威严的帝君模样。清朗冷冽的嗓音传出很远很远,还在向更远的地方散去:“奉神之祭,齐煜自知杀孽惨重,难以洗清。血煞缠身,影响国之昌盛,遂自请退位。”   身后是巨大的铸剑炉,勾陈剑悬浮在烈火之中,齐煜投身而入。   七七四十九天,天际暗潮汹涌而来,电闪雷鸣,剑成,破炉而出,锋利的剑气斩裂苍穹,劫云不战而退,晴光出现。   齐都百姓自入冬以来飞雪不断迎来了难得的晴天。   那把勾陈剑深深插于祭台上,自此无人能够撼动,像一尊战神守卫着齐国。   朝堂上,齐烨以雷霆之势稳坐龙椅,平时懒散漫不经心的人,手段竟是如此干脆犀利,冷起脸来不怒自威,天生帝王之相。   佛堂里,先皇后虔诚跪拜。   齐烨上前扶起她,唤了一声秋容。   身着缟素的女子倚在齐烨的怀里,眉眼间羸弱之意一目了然,语气中饱含着担忧:“烨郎,你说煜哥此去不定,可有危险?”   齐烨洒然一笑,“自不必担心,齐煜那厮厉害着呢。再说,竟是拿你当挡箭牌应付朝中那些老臣和后宫众多女人,合该受些苦。”   长夜漫漫,自是好眠。   “齐煜,你可知绾娘自百年后来,就算有你紫薇气运加身,也无转世的可能?”   齐煜一怔:“她从未提起。”半晌,释然一笑,“怕是怕我心伤。命该如此,那便一道魂飞魄散。”   “如果我说,我能帮你呢?只是从此,你要舍弃这滔天富贵,远离权势,甚至只能做这世间无名之辈,不老不死,享永生孤寂。可愿?”   “可会对姑娘不利?”   “尚不可知。”   “煜不愿。”停顿了一会,“姑娘将绾娘送到煜身边,能再续这一段缘,煜已是感激不尽。却是不能再另姑娘陷入危险之中。”   臣欢浅笑,“你如此说,我倒是真真能够下定决心助你。孟之没有看错你。”   “罢了。世间痴情人何止万千,遇到你们也是缘不浅。我与孟之并非本界中人,总是要离开,就再帮你们一把。”   宋牧从屋内走出,举止神态竟和齐煜无二。   李代桃僵,以命换命。   江边,一名头戴兜帽的男子身负长琴,踏上西下的船舶。   “绾娘,我们回家。”   江风吹过,扬起兜帽一角。一缕银白一闪而过。又很快隐匿在兜帽的黑暗之下。   桐琴发出低低的嗡鸣,愉悦而动听。   犀香点燃,一抹纤细的身影在男人身边浮现。   双手交握,相视一笑。颈间一模一样的火焰图腾像是在热烈燃烧。   管他四杀并照还是君王无道。管他红尘劫,桃花难。自此我为琴灵,你做琴师。   我们相伴,直到天荒地老。   许多年后,汨城旧址一派繁华。   如今这座城已不再叫汨城。自从尚氏一脉少主归来,聚集族人,重建家园,已经正式更名为“西唐”。   城主府小小姐推开自家大姐,迈着蠢蠢的步子跌跌撞撞像自家阿爹跑去,嘴里口齿不清地喊道:“嗲嗲,糖糖和阿姐在城楼上看见一锅好漂酿的白发蜀黍!”   大小姐西西附声道:“是哒是哒阿爹,那个蜀黍身后还背着琴匣。估摸着是个琴师呢。西唐城庆能不能请他来奏一曲奉神呀?”   两个小姑娘犹自叽叽喳喳地说着。   尚琮摸着手中的六孔埙,嘴角勾笑,不觉怔然泪下。   【我想陪你去所有的地方/感受世间所有的苍凉/生命的河是如此无常/还好你温暖在我身旁/我们要走的路太漫长/不必如此匆忙/一路跌跌撞撞/心里却满是滚烫】——《还好有你》   ? ☆、帝国上将(一) ?  再次醒来,是在一口棺材里。   臣欢哀叹了一口气,每次睁开眼的方式是越来越新奇了。颈肩一阵灼热,断枝图腾咒印浮光,指尖轻触,金光褪去,咒印也随之隐去。臣欢也不着急,素手翻出竹简。   【星河纪。帝国军校。吸血鬼。】   棺材内涂了吸光的暗银材质,臣欢掀开棺材板,拎着竹简在房间内踱步。   暗红色调的奢华套间,神秘中带着一点点危险的气息。但再高雅也掩盖不了年月久远的一丝腐朽。臣欢皱眉,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机甲小人。圆头圆脑,呆蠢可爱。机甲小人嘴里发出呵呵呵的诡异笑声,怎么都停不下来。神经质又反差萌。   臣欢扶额,蹲在机甲小人身前,打开它的胸腹启动了一段命令程序。   以前去过一个偃甲术特别发达的世界,接了一个保护偃甲师的任务。有时心情好的时候,臣欢也会跟着偃甲师学两手,但并不是太感兴趣。这个偃甲小人还是那个偃甲师恶趣味的成品,废柴又没用,就送给了臣欢。但臣欢知道,身为此界最高技术帝,做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简单到哪里去。表达感激都那么含蓄,却是个可爱可敬的老头,她也就承了他的情,收了机甲小人。   “小甲,没什么事就保持日常形态,不要随意切换战斗模式。一旦发现,这一次就再别想出来了。现在,将这座古堡里里外外彻底清洁一下。”   “呵呵呵。”机甲小人发出高冷的笑声,蠢蠢地走开了。   臣欢无语地看着它自己在那七手八脚地瞎折腾,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也就不再理它。虽然性格设定很坑爹,小甲大多时候还是个很靠谱的机甲人。   手指摩挲下巴,臣欢垂下眼思索着竹简给出的提示。符文波动,竹简上形成一排新的字句。   【臣棺那厮投铸剑炉的时候坏了脑壳,接下来由我领着你。】天道附在竹简上,贱兮兮笑着,让那厮挟制它,它动动手指还惩治不了他了。欺瞒天道救两个该死之人,总要让它收点代价的嘛,不然它找哪去显摆存在感。天道此时的心理活动大概是这样的,以前臣棺你不是流逼嘛,小爷奈何不了你,趁你能力被封锁小爷不欺负回来简直对不起自己那些年被你欺压甚惨的苦。一说全是血泪史,容它先哭一会。   臣欢一怔,半天才反应过来臣棺指的是谁。原来他的真名竟是如此,只是和她的名姓却是如此相似。眉目冷凝,“尊下何人?”臣欢没有动作,她未感觉到恶意。   【小爷是谁不重要,是臣棺让小爷来的。还把小爷困在这里,无法脱身。】天道敢作弄臣棺,却不敢欺负臣欢。那厮简直是个疯子,真让他家臣欢姑娘受委屈,等他想起来还不得削死它。他可不会管它到底是天道还是地藏,说削就削,眼都不带眨的。当年,帝爵可都是被他追杀得形都散了,至今都是六界笑柄。   臣欢若有所思,转手将竹简放进了荷包。   人类的历史经历了灾难大爆发的黑潮纪和冰原纪,在山河纪时代,对外星文明的探索渐趋成熟。之后,大批大批的人类外迁星际,安家落户,科技文明已经发展到了顶峰。此界整个宇宙有无数个文明,但文明高低存在很严格的划分,他们为了互通有无,便统一以星河纪年。   星际有三大势力盘踞各方,分别是统领人类文明的帝国、统领超自然力量的联邦和统领异族的妖兽联盟。臣欢此番被安排的身份是一只在黑潮纪之前被血族豢养的人类。黑潮纪来临的时候,就被迫进入沉睡,醒来已经是星河纪了。她现在所处的就是妖兽联盟的地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豢养她的那只吸血鬼却是不在。周围像是荒废了很久,一丝人气都没有。   拉开沉重的暗红色窗帘,阳光温暖,洒在她瓷白的肌肤上,满足地眯着眼喟叹了一声。   三方势力明争暗斗已久,各方都有自己的优劣,不能一方独大,恰好达到了一个平衡。索性三方达成约定,每三年都会有一次比拼,比赛由三方轮流举办,其他两方势力会利用交换生的名额向当年举办的那一方最高学府输送他们最优秀的学生进入其中深造并参加比拼,胜利的一方可以在接下来的三年里享受整个星际最优的资源。   帝国由人类统帅,虽说在力量方面最不占优势,但因为有个手段强硬的领导班子,也并非好惹的,今次的星际擂台就设在帝国军校,两年后正式举行。而臣欢此行的目的,恰是帝国军校。   妖兽联盟是没有自己专门的学府的,他们组成纷杂,大部分都是靠血脉传承和长辈引导,年岁到了会进入联盟兵团进行历练。虽然星际表面上一派和谐,军火经济方面上的往来也不少,但进出境有很严格的限制。对于臣欢这种突然掉进来的黑户来说,两天后联盟兵团向帝国军校输送这一年的交换生是她去帝都的唯一机会,若是错过了,只能等下一年。联盟军的交换生,大都来头不小,他们本身之间自有确认各自气息身份的办法,轻易也无人敢检查他们的身份凭证。只要臣欢这只非法入境的人类能蒙混过关,搭上联盟兵团的战舰还是没有问题的。   两天后,联盟战舰。沉欢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一身的疏离冷漠,拒人千里。小甲围在她身边转悠个不停,不时发出呵呵呵的冷笑。   管十六勾着妖娆的笑,用肩膀撞了撞旁边像是没睡醒的叶则:“那边那妞儿你见过吗?”   叶则漫不经心地看过去,是个面容美丽神色冷淡的女人。似乎感觉到了他们的注视,她皱着眉睁开眼看了过来。那双琉璃似的青碧色眼眸深邃无边,目若冷星,顾盼间透着一个血族天生的矜持高贵。   “别瞎闹。联盟军虽然纪律严明,但向来人员复杂,你也不可能一个个都见过。”叶则不着痕迹地转开视线,又接着淡声道:“看她通身气息,应该是血族的,不是亚伯家的就是加菲尔德家的小姐。不是我们能招惹得起的。”   管十六却根本没听他说些什么,笑得疏狂而张扬,大步流星向角落里走去。   小甲拦在他的面前,圆滚滚的身体一晃一晃,发出冷艳的笑声。管十六萌得心都颤了,抬起的手还没摸到小甲的脑袋,小甲一下子丧心病狂地切换到了战斗模式,糊了毫无防备的管十六一脸血。   叶则一瞬间睡意全无,憋着笑向前走去:“多有冒犯,在下叶则,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臣欢手里把玩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弯刀,那把刀颜色暗淡,刀口卷了刃,看起来十分不起眼。   “臣欢。”   管十六眼里精光一闪,不长记性地向前凑去,小甲呵呵呵地正要一巴掌拍上那张讨人厌的俊脸,就被臣欢唤了回去,只好继续绕着臣欢转悠。   管十六勾着玩世不恭的笑,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绅士礼节,报了姓名。这样的他倒是让臣欢颇有好感,就像是看到了曾经的林岁,一样的胡作非为、不拘小节。   不经意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寒风料峭,梅花初绽,眼里的光冲淡了周身的冷意,像下了一场风雨初晴的美好,无关风月。   战舰穿过一片碎石区,头顶星河璀璨,或深或浅的星晕映入眼帘,折射出一片史诗般壮阔的画卷。大大小小的恒星不停地转动,无数的星团、星云漂浮在周围,其间充斥着各种星际气体和尘埃,大量暗物质隐藏其中,看上去触手可及,其实穿透了几万光年才能抵达眼底。在星晕照射不到的地方,有一片黯淡区,黑洞就在其中形成。每个呼吸间都有恒星死去,又有新的星云诞生,不停地吞噬裂变,由东及北,星带横贯死亡区,气势磅礴,瑰丽耀眼。   管十六痴迷地看向窗外,手指搭在战舰内壁镶嵌的玻璃上,眼中是对宇宙深深的信仰和敬畏。他们出生在星河纪,他们的祖先在数万年前遭遇大灾变,迁徙到这片广袤的星海,驱退外族,扎根生存。在遥远的星际战场上,先人们的尸身不知漂浮在哪一片星域,以另一种形式永存在天地之中。或许也会遇到一场星雨,碎裂的星石擦肩而过,巨大的摩擦点燃空间的热度,将他们的躯体燃烧成灰,飘散星河。有一天,他们也将赶赴星际战场,完成先人们未完的使命,或百战而亡,虽死无憾。   ? ☆、帝国上将(二) ?  联盟战舰抵达帝都七洛港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后了。邵司大校亲自带队接见,港口两旁是站得笔挺的帝国军校生列队欢迎。   邵司大校是帝国军中中坚力量的代表人物,也是帝国军校任职的特级导师,主管机甲实战,更是陆戎上将的直系部下。帝国派他来接待,可见对此次擂台战的重视程度。   一下战舰,管十六就耐不住性子拉着叶则和臣欢偷偷溜走了。这两个月都在战舰上,除了呆在训练室训练,没别的事可做,因为联盟怕流窜在星海的星际海盗截取信息波段,再横生枝节,除了军方系统能正常运作,他们这些学生连星网都上不了,也确实是憋的不轻。   官方沟通无外乎就是那么些事,领导解决就好,跟他们半点关系也无,索性离开也没什么要紧的,晚间再去报道,只要不要迟到就好。也是管十六野惯了,在妖兽联盟的时候都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联盟兵团的领导见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毕竟人家有个很吊的老爹,更何况叶则也跟着,他一向处事妥帖,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两个月的相处,管十六也算是摸透了臣欢的性子。虽然看着高冷得不得了,实际上是个很好相处的姑娘,根本没什么脾气。   到了帝都,臣欢就带上了兜帽,只余一截白得有些病态的下巴尖露在外面。毕竟她这副容颜在基因高度优化的星际都是比较扎眼的,还是低调一点好。因为使用了豢养她的吸血鬼林赛加菲尔德留在棺材里的一管鲜血,对她产生了些许的副作用,比如眼睛有时会变成血红色,但也是这管鲜血帮她掩盖了人的气息。长时间的生命冻结,使她的机体功能都降到了最低,还需要时间慢慢回复。   七洛港是帝国最繁华的港口。因为科技高度发达,人们的大部分需求在星网里都可以完成,各种交易足不出户就能够达成。但港口的存在通常都伴随着街市,帝国、联邦、妖兽联盟,这三方虽说在军事上通常摩擦不断,但经济上都是互相依赖的,港口又是流通性最大的地方,更有些不法商人或者星际海盗利用这一点,会在靠近港口的地方销一些黑货,是以常能淘到不少意想不到的好东西。   比如叶则手里拿的这本看似破旧得不得了的古书。   卖书的是名长相凶悍的大汉。一道疤从眉峰斜斜劈下一直划到耳后,本就不怎么和善的黑脸更添凶性。   管十六觑了觑,见没什么好东西,转身溜到了旁边摊位上。叶则放下书想要跟上,那名刀疤脸怒目道:“想走?把东西先买了!”   叶则眉头一跳,转脸笑眯眯地说:“我若是不想买呢?你待如何?”   黑脸大汉眼里寒光闪烁:“哪只手碰的留下哪只手!”   叶则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转身就走。想他少爷长那么大还没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威胁他,威胁他的基本上也都没什么太好的下场。一来他也有个了不得的老爹,二来他自个儿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今个初来乍到,在他人地界上不比自个家,他不好太过张狂,否则他叶少绝对让他知道不是长得凶悍就可以行事也敢这样凶悍的。就算温和一点不打打杀杀的不好看,他也肯定会在他脸上留点纪念,至少让那疤痕对称一点,看着也舒心。原谅一个处女座的强迫症。   大汉钢鞭一甩,劲风划过叶则耳边,还未触及叶则的身体,就被一只纤秀的手给拦住了。   臣欢右手缠着钢鞭,左手抬起轻描淡写地捏住大汉的手腕,帽兜下的脸看不清神色,只是风吹过扬起她身上的裙裾,叶则分明是感觉到了冷意,随即心中又是一暖。   钢鞭不受控制地脱手而出,大汉垂下的手使不出丁点力气。   臣欢好脾气地将钢鞭卷好放在大汉的铺位上,从荷包里掏出手帕擦擦手。又翻出一枚紫星石放在钢鞭旁,拿起那本书,从铺位上挑挑拣拣了一只笔,点头示意叶则跟上,就走远了。   星际流通的货币统一是储存着能量的星石,而以颜色深浅判别能量高低。颜色越深,星石越珍贵,一枚黑星石能供给一艘军舰战斗一个月的能量,或者供给一艘普通民航航行一年的能量。紫星石只不过比黑星石稍次一些,是以周围的商贩都一阵眼热。   叶则向臣欢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他是不想找事不是怕被事找,何必如此!   臣欢摇摇头,语气淡漠:“不必计较。我多的是钱。”接着又道:“何况,他印堂发黑,怕是命不久矣。”   明明语气没什么变化,叶则却是浑身发凉。管十六眼睛却是亮亮的,眼神里满满写的都是“土豪,求嫁”。   臣欢勾了勾嘴角。若是那厮在的话,怕是又要醋意冲天了。嘴角笑意忽然一僵,抚了抚心口,竟是想到他了。这感觉,微妙又神奇。   那厢刀疤脸急忙将星石收入怀中,连忙准备收拾东西走人。手风刚扫过钢鞭,还未触及,钢鞭却无声地一瞬碎成齑粉。他脸色一僵,周围的商贩也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看,也不敢再对那个看着人傻钱多的三人组动什么歪脑筋了。   三天后,星网一个不起眼的小报版面播报,帝国军校一支外出任务的机甲实战小队在临近帝都的一个小星系剿灭了一伙小型海盗团。其船长系一名刀疤脸男子,战斗中被二把手错手杀死。   印堂发黑,恐有小人犯忌。谁知道是不是错手呢?只是结局是都死了罢了。   将书递给叶则,臣欢没有解释,略显神秘道:“好好收着,或有大用。”   摸摸破旧的封皮,叶则心里有点熟悉的感觉,血液不知不觉也有些沸腾,可就是想不出是为何。索性将书丢进空间钮,回去慢慢研究。   人来人往的街市热闹繁华,臣欢孑然一身,周身冷清,明明如此突兀的气质却好似理所当然地融入其中,毫不起眼又如此矛盾。   管十六倒是没有多想,犹自东摇西晃,收获了不少没用的新奇玩意儿。像是什么会下雨的伞,撑开来伞底就下雨,还可以调节雨量大小。还有什么会唱歌的仙人球,一唱起歌来身上的刺就会无差别乱射,射到人身上虽然无伤大雅,但它分泌的毒素会让人又麻又痒,十分销魂。更比方说会变色的压缩饼干,看到它的颜色你想到什么东西吃在嘴里就是什么味道。你可以想象若是想到了一坨那什么,味道该如何美妙。   这么些东西估摸着管十六那一肚子坏水的家伙都是用来整蛊他人的。真不知道明明有一个严肃又刻板的老爸,怎么就生出管十六这么个奇葩东西来。   回到帝国军校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联盟此次带队的老师编明交换生名额以分配宿舍的时候,终于发现了臣欢这个不请自来的黑户。   等在管叶两人宿舍门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对上臣欢闪烁着红光的眼眸瞬间又被催眠了。只嘱咐了声就匆匆离去了。大意就是,联盟统计人数出了错,帝国军校分配的宿舍不够用,况且今天晚了,也不好兴师动众麻烦人家,反正管叶两人的宿舍是独栋别墅,房间多的是,二人和臣欢关系又还不错,臣欢就先住下。   这些暂且按下不表,催眠大概也是副作用之一。不过按照自身脑域被开发到79%以上的设定,她的精神力已经突破到人类极限了,只是体能略废柴,真论战斗力,若是不用上精神力她估计连小甲都不如。   ? ☆、帝国上将(三) ?  阳光正好。   管十六和叶则是被一阵香味唤醒的。等他们洗涑完毕,臣欢正端正地坐在餐桌旁进食。贵族礼仪已经融进骨子里,一举一动莫不是浑然天成,不必刻意弄姿作态,她不说一句话,就那么得清贵冷然,无可挑剔。   小甲神经质的笑声从厨房间传来,管十六探着脑袋扒在门框上看去,小甲端着盛放着精致点心的大盘子哒哒哒走出来。点心份量很轻,但样式很足,而且小巧可爱,香味十足,很能引人食欲。   在星河时代,因为有过一段物资特别匮乏的历史,人们大多依靠营养剂存活。后来随着生产生活的日渐恢复,好的食方人们仍是趋之若鹜的。只是曾经那一段文明的断层,导致很多食方都难以残存。大多数人家的厨房间都成了摆设。   管十六伸手去捏,被小甲阴恻恻地打落。眼里含了两泡泪,可怜兮兮地看向臣欢。   “小甲做了很多,想吃自己去端。”臣欢看都没看管十六,又吃了几口,就拿出手帕擦拭嘴角。其实她本身并没有什么进食的欲望,可能是因为被封冻太久,也吃不了太多东西。   在战舰上的时候大家都是喝营养液的,臣欢从没吃过任何东西,叶则和管十六也没觉得奇怪。却不知道臣欢从醒来就没有进过食。此时见她只吃了丁点,叶则皱皱眉,终究没有说什么。   一些古老的吸血鬼家族是会豢养自己专门的血仆的,但因为人类饮食习惯的改变,好一部分血族因拒绝食用他们的血液而进入沉眠。直到现在,为了适应新环境,他们也研制出了自己的食用药剂,改造的基因甚至能够从普通食物中摄入能量。   满足地吃了一顿难得丰盛的早餐,三人准时来到甲级A班。班长是个看起来很软和的男孩子,大概十七八岁,据说是校长罗折的孙子,也是帝国继陆戎上将之后又一个脑域开发有望破九的天才。拿臣欢的设定来说,她现在脑域开发达到了79%,但要是想破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精神力修行越到后面越难提升,每迈过一个坎,都是突破性的飞跃。普通人的脑域利用率大概能达到20%,而精神力者的脑域需要达到30%以上,这样才堪堪能达到可以驾驶机甲的程度。大部分军队里的机甲战士的脑域开发是50%左右,只有陆戎上将的直系野战单兵部队戮神和直系星河战士部队拓荒,其中的每个队员都达到了60%+。   臣欢一身军装笔挺,眼神清寒像一潭深水,直令人冷到心底,显得禁欲又深浅难测。军靴落地的敲击声规律得仿似每一步都经过准确的丈量,路过罗西珺的时候,她只是简单地点头示意,就在管十六和叶则身边落座。   她静静坐在那里,手里转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钝刀,青碧的眼眸澄澈如洗,也不言语,像开在峭壁的一树菩提,神秀透彻。   整个上午都是邵司大校的灾变迁移史,到了下午才是他真正的专场——机甲实战。   这个中年男人参加过大大小小的战役上百场,甚至比陆戎上将都要多。他身上的每一道疤痕都记录着一个惨烈血腥的故事,都是他并不想要的功勋,而这样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铁血、强硬,陆戎上将的部下,似乎都具备了他身上的某些特性,比如说,专|制。邵司大校同样具备。   机甲演练场,一台深蓝的机甲矗立在中央,阳光下泛着冷酷的金属光泽,强大而霸气,对一群刚入军校此前并没有什么机会接触机甲的孩子来说,无疑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   作为修炼自身为主的妖兽,他们在战斗中主要利用的就是身体素质的强悍与先天天赋的修炼,而联邦主要是末法时代遗留下来的修士,他们兼修神识与炼体,更多依赖于法宝的多变。只有帝国,大部分人类身体素质比不过联盟妖兽,各种神通又比不过联邦修者,但在科技上却是独秀一枝。   机甲驾驶的最低门槛首先需要驾驶者能够自主修炼精神力,也就是脑域开发达到30%以上,当然不是说这样就能够驾驶战斗类机甲了,很多有钱的家庭都会拥有自己的机甲,但大部分都是用于生活类活动,家族成员精神力不足以自主修炼的,也会聘请精神力者为他们驾驶,这些可以依靠修炼提升却精神力低微的精神力者就是最好的人选。当然有的家庭也会购买战斗类机甲,但战斗机甲的高消耗不是普通家庭可以负担得起的。   帝国的统治带有很浓重的强权色彩,陆戎上将的命令基本就代表了整个帝国的意志,帝国公民也有很强的军事崇拜,有能力的都想进入帝国军,如果有幸加入陆戎上将的直属番队,基本能上帝国军功史了。但陆戎上将本人却是个原则主义强到几乎刻板的人,对普通民众的保护渗透到方方面面。平时生产生活,经济交流的主要劳动力就是这些普通公民,没有他们做后盾,帝国军寸步难行。是以轻易也无人敢劫杀帝国的星际商人或虐杀帝国公民。   邵司大校做了一个很潇洒的跳跃动作,接着在空中一个横踢,轻巧地单膝落地。身后的机甲战狂同步动作,力拔山河,干净利落。   臣欢强大的精神力探出。眼里数据洪流疯狂涌动,可以看到邵司大校催动的精神力如丝如缕缠绕着机甲,带动机甲做出一系列高难度动作。   罗西珺眼神一动,歪头看向臣欢,正好对上臣欢青碧的眼睛,弯着月牙眼笑得可爱纯良。   臣欢也回之一笑,这里只有罗小朋友脑域开发超越了她。她从不拒绝他人的善意,当然也不会在乎别人的恶意。当一个人内心强大到一定程度,便不会对周遭再有太多的悲喜。   说起来邵司大校的做法也算是一种震慑,联邦和妖兽联盟未来的顶尖力量都在这里,帝国的强盛难以撼动,有什么歪心思的都得掂量着点。而这些小家伙也确实被震撼到了,邵司大校不着痕迹地扫过众人,勾起唇角。   围绕着战狂,升降台上升,二十一台军队制式机甲出现在演练场。   邵司大校的战狂是特别定制的,看着拙朴,实际上装备精良,少有匹敌。但不是每个战士都能够有自己专属机甲的,军队资源一向实行最优分配。   机甲就是机甲战士的第二条命,是以每个机甲兵都是把他们的机甲当做情人来爱护,他们之间搭配默契简直到了需要心灵相通的地步。而对于这些天资斐然的少年天才来说,无论是精神力还是神识原理其实都差不多,不过是各自修炼方法的差别,驾驶机甲应该都不成问题,制式机甲对他们来说这一阶段也已经够用了。等到了时候,会再为他们专门定制,但那个时候就该是两年后兵戎相见之时了。   可惜邵司大校万万没想到,身为素以身体素质强悍著称的血族的臣欢同学,竟然因为身体素质太差,连机甲控制室都进不了,这简直是他这么多年来听过最假的笑话。他毕竟不知道臣欢姑娘是只伪妖兽,而作为人类,精神力超群但体能弱到普通人都不如。这样的身体是不可能承受的了机甲运行时的重压的。   准备的二十一台机甲最终还是只用到了二十台。下课的时候邵司大校看着乖乖坐在看台上的臣欢抽了抽嘴角,那个蠢兮兮的偃甲小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出来的,围着她转个不停,倒是没有发出什么噪音。? ☆、帝国上将(四) ?  因为妖兽联盟人丁稀少且繁衍不易,大部分只是拥有兽族血脉并且血统不是十分纯正,血族也是妖兽联盟里比较稀缺的一支,因着近几十年族内纯血数量的急剧减少,是以整个族群对新生幼崽都特别保护。而族群的特殊性也让他们抛却成见联合在一起,统称妖族,组成妖兽联盟。   妖族也会有寿命终止的一天,只不过相对其他种族来说,生命漫长得多。因为基数过大,所以管十六他们的年龄在人类中虽然算是成年了,但还未脱出妖族幼崽的范围。自从知道臣欢如此脆皮,叶则和管十六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总之必定会有一个人呆在她的身边。   臣欢也不恼。只是在她要上厕所的时候管十六还特贱萌地装作不知道地跟着,臣欢笑眯眯地粗暴地捏断了管十六的手腕。她对精神力的控制完全能弥补体能不足,这点小伤对身负重眀鸟血统的管十六来说,恢复也就分分钟的事。妖兽的自愈能力一向高效到可怕。   叶则凤眼闪烁,擦着冷汗悄悄退到了自己的房间,直到关上门才放心地舒了口气。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安安静静有点孤高的姑娘,凭着他对危险敏锐的直觉,可是决定敬而远之的。可惜出了管十六这么个不按牌理的东西,然后结识了臣欢。她并不需要别人保护,更多的时候更像是习惯了保护他人。比如七洛港那一次,臣欢对他的维护。   唉,感觉现在的熊孩子真难管教。   叶则扶额,他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天生劳碌命。   难得耳边清静,臣欢寻思了会进入了星网。   最近外族蠢蠢欲动,星际战场的鲜血都还没干透,就又准备卷土重来,进行新一轮的资源抢夺。   他们的祖先经过无数年的星际漂流发现了这片未被开发且可以生存的星域,然后安家落户,繁衍生息。虽然因为派系不同,统治存在分歧,分裂成三块势力,但外族来袭的时候,一根绳上的蚂蚱终究是一根绳上的。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守望相助,得以喘息,如果说他们侵略了别人的领土,外族驱逐捍卫无可厚非,他们自当远走,另谋出路。但是,若是外族想要侵占他们名正言顺发现的领域、抢占他们光明正大开发出来的能源,欺他辱他,必不能忍。血性是祖先从上古时期就遗留在他们基因里的东西,若有所犯,必当倾力逐之。   星网里到处是骂声一片。臣欢随意进了一个花里胡哨的论坛,据说此论坛是星网目前最具人气的论坛,尤其是其中的军事版块,做得尤其出色。划拉两下,扒了扒帖子,目前被顶得最高的贴吧名字叫[07号精神病院]。   [07号精神病院]三分钟前发了一篇帖子,分分钟高楼平地起。姨妈红的镇楼图简直挑战三观。外族异形张牙舞爪,粘液四溅。机甲战士激光枪横扫,这个节肢类异形就被一劈两段。黑红的血液溅了满屏,可尸段还在不停蠕动,其上顶在脑袋上颇似人面的脸孔长得委实太过有碍观瞻,简直让人恨不得自插双目。   一楼[腿短也要追男神]:楼主好重口Σ(っ °Д °;)っ发张我陆美照洗洗眼!   下面附了一张陆戎上将当时击退外族归来时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穿着银白色的作战服,信步从机甲仓内走出。他身形修长劲瘦,如芝兰玉树,惊才隽逸,又像浑身浴血,傲慢锋利,带着涉世已久的漠然。长腿踩在机甲的机械臂上,半长的发整齐地梳在脑后,一丝不苟。逆着光,俊眼修眉,表情冷凝,显得强大到不可战胜。举手投足间,尽是难以言喻的魅力。   臣欢心中一跳,照片中的男人目光如炬,分明沉淀着一种凶残的铁锈味。   二楼[07号精神病院病友]回复[腿短也要追男神]:腿短兄你腿毛露出来了Σ(|||▽|||)   三楼[星际十三幺]回复[腿短也要追男神]:人妖滚粗,男神是我哒!   四楼[怒砍隔壁老王]:楼上都别吵了,上将大人是帝国的!   五楼[腿短也要追男神]回复[07号精神病院病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病友兄,何弃疗!   六楼[腿短也要追男神]回复[怒砍隔壁老王]:尔等愚民说的竟如此有理,朕无言以对###   七楼[星际十三幺]:舔屏中……   八楼[路人甲]:同舔+1   九楼[刀锋战神切西瓜]:+伽玛星带光年距,楼下保持队形。   ……   十七楼[联盟贱小萌]:难道只有我看出楼主的苦心了咩?楼主去过星际战场?照片里的外族异形好像又进化了耶~   十八楼[不做畜生好多年]回复[联盟贱小萌]:兄台眼神略犀利,在下深有同感。异形蠢蠢欲动,敢迈进我大星域半步,定教他挫骨扬灰!有来无回!   十九楼[妖爷铁口直断]回复[联盟贱小萌]:小鸡萌手接好了吗?要不到我房里来帮你看看!这么晚还不睡觉,熊孩子不乖哦~   二十楼[星际十三幺]:楼上有□□!鉴定完毕。   二十一楼[路人甲]回复[星际十三幺]:同感+1   二十二楼[刀锋战神切西瓜]:+伽玛星带光年距,楼下保持队形。   ……   三十三楼[07号精神病院重症区主任]:就离开一会会楼怎么歪成这样了(#Д)   三十三楼[07号精神病院院长]回复[07号精神病院重症区主任]:主任君裤衩拉拉好,撸多伤身哦~   三十四楼[07号精神病院院长]回复[联盟贱小萌]:小弟弟早些洗洗睡吧\(////)\   三十五楼[短腿也要追男神]:院长你终于出现了!镇楼图里的是你的机甲吧!操作好犀利,男神我的嫁!   三十六楼[07号精神病院院长]回复[短腿也要追男神]:短腿你也洗洗睡吧!哥哥刚下战场,尼玛异形太伤眼!简直都不用打仗了,血槽直接清负!这日子过得真特么太糟心。最重要的是,哥、哥、我、不、好、你、那、一、口!腿毛剃剃干净来见!   三十七楼[星际十三幺]回复[短腿也要追男神]:短腿认识楼主?小婊砸,变得可真快!@[07号精神病院院长]珍爱生命,远离脑残儿童!再附一张联盟妖王美照净化一下心灵(,_)不要感谢我呦~   三十八楼[短腿也要追男神]:(゜ロ゜)   ……   精神力顺着网路攀援而去,前排几个比较活跃的人物真实资料尽收眼底。眼里闪着笑意,像藏着伽玛星带整条流动的星河,翠色闪动,穿透光年铺陈在眼底。臣欢注册了帐号跟帖。随即那双通透的眼睛里浮现出深深的担忧,晕染出一片浓重墨彩的暗色。   七十七楼[赐你永生]:@[07号精神病院院长]院长,异形进化到几段了?   帝国科研所的裴执教授曾经发表过著名的《六段进化论》。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种族都在不断进行进化,适者生存,不适者,种族灭绝。优胜劣汰,是大多数的生命体无法驳斥的生存法则,如是而已。所谓六段进化,是指异形进化的六个阶段。每两段一个层级,划分为初级、高级、最终形态。之所以没有中级的划分,是因为据裴教授推断,异形在二段进三段的时候会有一次疯狂进化,进化速度简直堪比帝国战舰马力全开。而事实果然不出其所料。   七十八楼[07号精神病院院长]:吃个饭的功夫已经进化到四段末了。这帮异形都特么吃猪饲料长大的!   七十八楼[路人甲]:这帮异形都特么打激素长大的!   七十九楼[刀锋战神切西瓜]:这帮异形都特么是喝我大星域战士的鲜血催熟的!院长挺住,我方修士再过两天就会启程赴前线支援。届时,杀杀杀,片甲不留!   八十楼[不做畜生好多年]:联盟军也已出发,不出十日,必定赶到!   虽然贴吧里有说有笑,但星际战场的真实情况却不容乐观。普通人只道这场战役可能比较艰难,却不知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屠杀还没打响,而老天一开始就没站在被侵略的一方。这一条血腥的路,注定要用鲜血来灌溉,自己的、敌人的,成王败寇,为生而战。   今夜,很多人注定无眠。? ☆、帝国上将(五) ?  机甲实战课臣欢是无缘了,但机甲理论课上她倒是狠狠刷爆了所有人的眼球。因为机甲对于其拥有者的重要性,一个好的机甲战士也一定是一个好的机甲维修师。不过,可以维修,可以自主改装,却不能够赋予机甲各种特殊的加成。这就涉及到机甲理论里一个很重要的版块——符文镂刻师。   符文镂刻师是个很严苛的职业。它对从业者的理论和技能有很高的要求。精神力首先要高,其次是对精神力的精准控制。符文千变万化,每种符文都代表一种特殊的加成,可能是速度、力量、防御、攻击,等等等等。一本《符文大成集锦》,比帝国军部大楼前陆戎上将的等身雕塑都高,有些符文镂刻师一辈子也翻不完,更别说每种符文都铭记于心,信手拈来。大部分符文镂刻师都是专攻一个领域,比如说只专练速度加成符文。泛读不如专精,术业专攻,再在领域内属性细分,分工细化。而符文镂刻师所镂刻在机甲上的符文效力如何,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刀和笔。一个镂刻师,有所成以后带领他的师傅都会赠他一套刀笔,代表他已经出师了,他的一生无论功成名就还是无所作为,这一套刀笔都会镌刻下他所有的荣誉与耻辱。因为这套刀笔会和它们的拥有者一同成长,由主人精神力悉心蕴养淬炼,在市场上,一直都是有市无价。   说起来符文镂刻还是从联邦修士中一个门类演化而来,它的前身其实是修士末法时代很鼎盛的符文师。在这个职业最辉煌的时候,镶嵌符文渗透到各个领域,比如符咒、丹纹、阵图、炼器,都有符文师的影子在其中。   臣欢颈肩绣上去的契约图腾就是符文之精,那是镌刻在灵魂上的符文,永不消失,难以磨灭。   帝国军校校长罗折说起来在军衔上还是和陆戎上将同级的,而陆戎上将也是他的得意门生。他的孙子罗西珺是号称百年来有望和陆戎分庭抗礼的天才,其实他心里明白,差远了去了。   罗西珺体术上乘,脑域开发更是遥遥领先同龄人,但他有个很致命的缺点,精神力难以控制自如,一旦失控,轻则残废重则殒命。对帝国来说这却不仅仅是一个天才的陨落。近来各方形势极不明朗,外族又步步紧逼。异形的进化速度快得惊人,而帝国的未来不可能全靠陆戎上将一人承担,后继者在此时就显得尤为重要。当一个帝国后继无人,就是这个庞然大物大厦将倾之时,衰落只是时间问题,但衰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力反抗之后的任人宰割。   罗西珺身为帝国众望所归的明日之星,更是帝国的后继之源。罗折一直想办法锻炼他的精神力操控,比如让他集中注意力学习符文镂刻。今次甲级A班的机甲理论课关于符文镂刻的部分就是罗折亲自讲授。在此之前,罗折一直以为他自己对精神力的使用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但没想到今年交换生之中竟出了臣欢这么个怪才。一般来说,体能废柴的人体术肯定也不行,过于磅礴的精神力也是难以承受。臣欢体术好不好无人得知,但她的精神力却浩如星海,只这一点罗折不会太过惊奇,他的孙子更胜一筹,更让他拍案叫绝的,是臣欢对精神力的控制和对符文的运用。   小姑娘长发束起,表情冷漠,手里一把生锈的弯刀,转得带出道道残影。镂刻板上一个基础的防御符文渐渐成形,淡蓝色的精神力附着其上,顺着纹路不停游走,手腕一转,收刀图成。从空间钮里拿出笔,在成图上进行最后一道工序——固阵。   漆黑的笔身光滑,精神力灌入的时候才闪现出隐在表层下方的纹路。管十六摸着下巴想了会,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七洛港,那个刀疤脸。”叶则在旁边轻声提醒。当时一块紫星石买了一本旧书一只旧笔,那本书还在他的空间钮里安安静静呆着呢,至今没研究出什么来。   管十六一手握拳击打掌心,满脸原来如此。   不愧是联盟贱小萌,叶则抽抽嘴角。   罗折两眼放光,弯刀雕刻时因为动作太快,没看清楚,如今一笔封图固阵,竟是一气呵成,这个防御符文似曾相识又前所未见,怕是小姑娘在基础图上改良过的,却不知威力如何。   管十六贱兮兮地磨蹭到臣欢身边,拿起弯刀手指滑过卷了的边刃。不曾想一把钝刀,竟能割开妖兽强悍的血肉,铁锈味飘散出来。   臣欢皱着眉捏住他的手腕,再次卸了他的关节:“不想死离这把刀远点。”   管十六讪讪笑出声,手指递到臣欢嘴边:“别浪费!”   臣欢明明没有什么表情,但管十六敢以他二十多年的兽生担保,那双青碧的眼里满满都是嫌弃。捂住心脏,他感受到了来自大宇宙的恶意。   且不说臣欢不是血族,就血族来说,虽然兽血力量强大很是滋补,但那味道,简直谁喝谁知道。曾经血族有过一个纯血误食了兽血,从此他的蝙蝠生涯再也没有享受过美味了。兽血对血族来说简直是终极化学武器。   弯刀饮了血,刀锋泛红,循环流转,很快就又平静下来,还是那把锈迹斑斑的钝刀,毫无特色。   阴阳刃,斩生魂。饮重明之血,焚世间一切污秽。刀身有字一闪而过,此刀名曰——重明。   罗折笑出一脸褶子,德高望重的距离感一下子变成了和蔼可亲的邻家爷爷。   “这位同学,以前是不是学过符文镂刻?”   “学过倒算不上。我父亲是个中高手。”臣欢朗声答到。   “你父亲是哪位大师?”罗折两眼放光。小姑娘造诣非凡,怕是家中长辈在她身上也没少下功夫,而她父亲更精于此,定是不一般。只是不知联盟什么时候出了如此大师,一点名气都未传出。若是说是联邦那些隐士修者,他还能更信些。   “林赛加菲尔德。”臣欢语气未变,面色浅淡,精致的眉眼间还是不变的骄矜漠然,可微抬的下巴却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但的确有骄傲的资本。林赛加菲尔德是谁?那可是数百年前以一己之力驱退异形,画地为界,震慑异形百年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人物。只是不是据说消失了很多年了吗?有人说他是陨落了,但罗折是不信的。那种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物种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没了,就算真的遭遇不测也不会这般毫无动静。但又确实是不见踪迹,不然现在哪还轮得到异形卷土重来,如此嚣张。   罗西珺卷卷的头发搭在额际,低垂的头抬起,露出那双无辜的眼。软和的脸蛋满是跃跃欲试,激动得眼眶都泛起了红色,浅棕色的眼睛眸色渐渐变深,他是有多久没有过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了?陆戎上将身负重任,自是不可能时常切磋或者指点他,在他的身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一个能让他血液战栗的人了。而且,林赛加菲尔德吗?那个男人,与他沾了关系,或可有一战。   臣欢若有所觉,将镂刻板扣在掌心,向已经处于狂暴边缘的男孩扬了扬线条柔和的下巴:“试试?”   虽然是个软和的男孩子,但属性也很坑爹呐,分分钟狂暴简直就是人形小甲,他的精神力控制倒是真的太差了。手握宝藏却不知道怎样运用,着实可惜,若是锻炼锻炼,假以时日,不会比传说中的陆戎上将差。   棱唇勾起邪肆的笑,罗西珺单手握拳,霸道的拳风带出破空之声,淡蓝色的精神力附着在拳头上,来势汹汹,锐不可当。   管十六将断手递给叶则,叶则干脆地一拧,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接了回去。   管十六呲牙咧嘴:“妖爷,小鸡萌我虽然自愈力惊人但是也特么是会疼的!π_π”摇摇手腕又道:“怎么觉得罗小弟弟比我们都还像妖兽啊!说变身就变身。快看,红眼邪笑画风略清奇耶~”   精神力灌入镂刻板,催动防御阵法,透明的防御罩在臣欢身前半步远形成,罗西珺的拳头再也难进半分。   罗折倒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那可是S级体术者全力一击,不是什么ABCDEF,体术划分以3S为最,F最次,基础防御符文最多最多能承受A级体术者不带精神力一击,却不知小姑娘的符文有什么奇特之处,威力如此之大。这要是在生死时刻,简直就是保命神器。   一击不成再来一击,罗西珺眼角发红,神色有些不对。   臣欢精神力一阵激荡,防护罩从罗西珺拳风扫过之处寸寸龟裂,蛛网一样裂纹密布,溃散开来。   拳意去势不止,难以收回,罗西珺此时已经陷入魔怔之中,狂暴的精神力搅得空气都被切割开来。   管十六叶则同时出动,从罗西珺身后各自禁锢住他一边肩膀,战意升腾,空气里燃烧着噼里啪啦的火药味。   精神力覆盖全身,这个面容软和的男孩此时犹如修罗附体,将管十六和叶则震退了好几步才停下。   但拳头已到脸前。叹了口气,臣欢握拳迎上,以硬碰硬。   两拳相击,巨大的罡风扬起臣欢束起的发丝,衬得那张平日里如玉石般坚冷的面容愈发冷硬,形成一种禁欲又奇异的美。   嘴角溢出血。到底体质太过废柴,体术再好也使不出来,又对上体术精神力都高出自己不少的人就不能仅仅用勉强来说,简直毫无胜算。   长生椽握于手中,精神力灌入,凌空画符,玄妙的符文迎上罗西珺的攻势,夹杂了清心之咒于其中,罗西珺也只是顿了顿,又强攻而来。   颈肩契约图腾一阵灼热,浮现在皮肤上,臣欢心中一动,眼睛不知不觉弯了起来,是他来了。   感觉身后有破空之声极速传来,臣欢放松了心神,身子往后一倒,再也站立不稳。陆戎从后面托住她的脊背,轻描淡写地化解了罗西珺的招式。手刀劈下,罗西珺晕了过去。凌厉的眼神看向旁边的罗折校长,声音里透着股寒凉:“老师,这次玩过了。”   罗折讪讪笑笑,对着这个得意门生他心里总是有些发怵。他就是想看看小姑娘的潜力,就算陆戎没来他也不会真的让小姑娘出什么事的,毕竟不好向联盟交代。大大方方地将刚刚准备贡献给孙子的镇定剂放回空间钮,学生们都觉得浑身一寒。为可怜的小班长默哀,有这么个不靠谱的爷爷,怪不得精神力越练越不受掌控了。   臣欢乖觉地在陆戎怀中调整了一下姿势,抬眼看他,心里满是稀罕新奇。竹简反馈的情况说他脑壳被撞坏了,原来是记忆被封了,通俗讲就是他失忆了。   男人眉眼如刀,唇线锋利,带出一片铁画银钩的俊朗刚硬。抿着的嘴角勾勒出淡淡的不悦,整个人像一把饮血出鞘的刀,气势凌厉,举手投足间,强势而目空一切。少了乔棺的二分风流轻佻,也不似宋牧的温雅贵气,封印了记忆的他更有些沉默冷淡,但骨子里的冷酷锋利、强势专横却是一成未变。   探手抚上他的颈项,拨开衣领,契约图腾还在,孤零零的叶子尖竟已经开始返绿,她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但心底到底还是喜悦的,莫名的喜悦,不仅不排斥,还很是期待。   碧绿的眼眸摇晃着几分恍惚,头软软搭在他的颈窝,纤细柔软的手臂绕过他的后颈,双手交叠挂在他的身上,勾唇闭目。   跟在陆戎身后的妖王管居安似笑非笑,此番他为异形进化之事来帝国相商,顺便看看自家不成器的熊孩子。他说陆戎这家伙怎么议着议着就跑了。认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急切匆忙的慌乱模样。这不是加菲尔德家那个宝贝得不得了的小姑娘吗?怎么突然醒了,还跑到帝国来了!眯着眼看了看旁边努力缩小自己存在感的管十六,他这个弟弟有时候真的蠢得可爱。   陆戎面色冷淡,但臣欢却依旧能从他毫无波动的表情中感觉出他的纠结。这个傲慢又自负的男人犹豫半晌,还是不舍得推开怀里的女人,终究伸手揽住臣欢,使了些力防止她滑落,心里突然有些酸酸涩涩的落地感,好像一瞬间被填满了,所有的不安都沉淀下来,是珍宝捧在手心才有的真实感,安全稳妥。   周围安静得落针可闻,但这些未经世事的孩子大概心里活动是这样的:   #我终于见到移动版陆戎上将,不是军部大楼前的等身雕塑诶#   #传说中星域最美男子联盟妖王,活的,好星湖#   #求上将与妖王同时出现帝国军校对我方脑残粉造成的心里阴影面积#   #论明天星网头条的可能性#   φ( ̄ー ̄)ノ   好吧,这些都暂且不说,这次还是臣欢来到帝国军校快一年头一次和陆戎上将碰面,此前陆戎上将一直在星际战场前线指挥,前不久异形沉寂下来才赶回帝国坐镇。   不过陆戎心里可没那么乐观。异形沉寂,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四段进化完成,接下来如果不是一段很长时间的安稳巩固期,就是一次更大的爆发,进入三次进化后,就是终极形态。而异形不断进化,星域却并没有什么好对策,这本来就是不对等的,高等生物进化本就缓慢,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完成像异形那样打激素般的蜕变。届时,星域将面临的,是一场恶战。   上一次灾变,他们穿越光年迁到星域,很多文明断层,新的文明衍生,对他们来说也是很大的进化。但数万年来人类突飞猛进也仅那么一次,还是伴随着大灾,基因为了适应环境才发生改变。相对于出行都靠飞船舰艇,动不动就是光年距离,迁徙而来的初代先人类的寿命实在短得不值一提,有几代人类都是在星际漂流的过程中在飞船上降生,很多文明就是在这个时候消失的。随着药剂的研发和基因的进化,定居星际的后代人类的寿命也在逐渐延长。   这一场战役,胜利了,文明或进或退,但失败了,文明不复存在。不过,在越大的灾难面前,只有人类,适应能力强得可怕,潜能无限。黑潮纪和冰原纪,没有人类超强适应力,就没有今天修士和妖兽联盟的存在。大灾中,摒弃成见,人类带领各个族群走向重生。? ☆、帝国上将(六) ?  臣欢是真的睡着了。这段时间她太累了,身体在封冻时期积压的暗疾在和罗西珺对战的时候像洪水一般都赶场子地爆发出来,摧枯拉朽。   陆戎带臣欢回了军部他的临时休息所,他的会议还没有开完。   这次管居安和仇和风各自护送今年的学生前来帝都,虽然前线情况不乐观,但后方该怎样还是得怎样,星际擂台赛还是会如期举行,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管居安作为妖兽联盟妖王,全权代表联盟方来帝都商议异形进化问题,而仇和风代表的仅是东玄的力量。联邦内部修士也各有立场,对权力比较热衷的那一部分主要是西苍,而东玄更注重修炼己身,多为隐者。是以联邦的主要操控者还是西苍,东玄西苍在黑潮纪之前就是死对头,划分势力时三方因为力量体系不同,东玄西苍被捆绑在了一起,东玄多是不屑与西苍为伍,连联邦之名都是西苍冠以的。多年争权夺利,消磨了西苍曾经的热血战意,不过黑潮纪之前,他们也一直奉行的利己主义,大灾当前,反而是这些平时不入世的东玄挺身而出。半年前,仇和风带着东玄的势力赶赴战场,和陆戎、管居安也算相熟。就是长相和陆戎管居安的画风有点差别,正儿八经的糙老爷们萝莉爱的大叔款,——[刀锋战神切西瓜]是也。嗯,据说从网名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估计这也是只内心狂野闷骚派。   会议持续时间很长,臣欢醒来的时候,会议室里都快吵翻天了。   陆戎抱着双臂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眉眼间满是倦色。管居安和仇和风在旁边差点打起来,为了到底是乘胜追击还是先做准备。仇和风是比较支持乘胜追击的,因为不知道接下来面临的到底是不是异形的三次进化,真到那时,星域怕是难有反抗之力。而管居安更赞成两手准备,先安排好星域未来走向,无论战争胜败与否,都能将他们的文明继续传承下去,然后再充分准备,等待战争打响,若是贸然出击,还不知道前路如何。   陆戎没有表态。这个站在全星域最顶端的男人,他的每一个决定,都背负了千千万万的生命,太沉太重,令他不得不慎重。   臣欢推开门,会议室内的争吵戛然而止,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在重压面前,他们习惯了默不作声地挡在前方,挡去所有的危险,不会让压力蔓延到老弱妇孺等弱势群体身上。而无论臣欢多么强大,她首先是个女人,不管在什么场合什么时刻,对女士的谦让与尊重都渗透到各个方面,很大程度上都体现在男性对女性的保护上。倒是一种充满绅士色彩的大男子主义,温暖又烫心。   臣欢让开身形,背后的小甲暴露在众人视线里。   “小甲做了些点心,都吃一点吧。”臣欢弯着月牙眼,声音清软。   小甲呵呵呵哒哒哒地将托盘放在桌子上,神经质地绕着仇和风转了几圈,又是一阵呵呵呵的坏笑。   仇和风额角直跳,深吸一口气,好一会挤出一抹笑,“莫名其妙。”   臣欢眼里流露出暖意:“你很像小甲的创造者仇青贺。”   当时的小甲就像个不知事的孩子,仇老先生制作偃甲的时候它总会出其不意地从他身后冒出来捣乱。仇老先生也不生气,因为老人家一辈子都奉献给了心爱的偃甲之术,于是就把小甲当作亲孙子一样疼爱纵容。小甲陪着仇老先生走到生命尽头,仇青贺去世的时候,小甲第一次流出了眼泪。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在你生命里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东西,它们没有生命,没有悲喜,但是你爱惜它、珍重它,把它当成最亲密的朋友,会和它分享你所有的喜乐哀愁。你赋予了它们存在的意义,你的在意凝聚在它们身上,长而有灵。时间久了,你厌弃了它,遗忘了它,有了更好的陪伴,在你还没注意到的时候,它来了又走了。但你也许不知道,你的生命里会出现很多有生命的没生命的东西,而你却是它的全部。   它们是灵,它们给你最纯粹的爱,它们吃掉你的孤独,然后目送你长大远走。它们是你的伴生,但并不是唯一。它们知道,它们也会悲伤,但仍旧会在被你遗弃的角落,微笑着真诚地为你祈福,直到魂灵溃散。   “呵呵呵。”小甲笑着,晶莹的眼泪从眼眶里跌落,剔透幽黑的眼睛明亮而有光。   仇和风一脸惊诧。他们仇家虽然黑潮纪之前确实也在偃术一途稍有涉猎,但并不精通,更别说能登峰造极到令死物附灵。而且在漫长的山河纪,偃术早已失传,偃师这个奇特的职业也只有在一些孤本旧籍上窥侧一二。   小甲哒哒哒跑到仇和风面前,出其不意地去扯他的胡子,这是仇青贺还在世时,小甲时常表达喜爱的方式,可却被仇和风挡了下来。圆滚滚的脸蛋浮现出失望的神色,小甲垂着脑袋躲到臣欢的身后兀自呵呵呵抹着眼泪,时不时抓着臣欢的衣摆探出头来,怯怯地瞧一眼仇和风,搞得仇和风食不知味。   看来今天会议是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了,管居安略略吃了两口就识趣地起身找自家熊孩子去了。   仇和风也跟着起身,没待迈开脚步,如雨打芭蕉的声音在身前响起:“仇先生,小甲能麻烦你代为照顾一段时间吗?”   仇和风下意识地看向旁边抱着臣欢大腿的小甲,它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紧张,不知怎么一向对孩子这种娇娇软软的生物敬而远之的他心忽然就软了。   小甲安静下来的时候还是一枚很可爱的小萝莉。仇和风一点头,它就哒哒哒跑过去牵住他的手,生怕他反悔。   臣欢摇头失笑。在无数的平行空间里,总有无数个自己素未谋面,但牵绊一生。从仇青贺延续到仇和风,小甲与仇和风,合该有一段缘,这就是命。   窗外星光璀璨。从军部大楼向帝国上空看去,能观测到帝都所在的卡洛星所对应的伴星北落,它们之间相距不过八万光年。北落颜色黯淡,与卡洛相互绕转,也比卡洛小得多。它与卡洛永远相背,也永远活在卡洛的阴影里,时常发现不了。只有在军部大楼常年都能观测到它的轨迹。虽然如此,它却是卡洛的唯一。它是卡洛的唯一伴星,与卡洛遥遥相望,永不离弃。   楼下,仇和风牵着小甲的手走在宽敞的大道上,小甲踉踉跄跄地跟上他的脚步,满心都是濡慕。仇和风悄悄放慢了步伐,没注意到小甲嘴边愈加真实的笑。这个身形高大,面容沧桑的男人有一颗既柔软又细致的心。路灯打亮他们的背影,地上一大一小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像延续一场遥不可及的梦,踏上了多年前一起未走完的路。他们靠得如此近,又如此陌生遥远。   “你看,卡洛并不孤单。”臣欢低声道。   陆戎沉默片刻,“你与那个我……是什么关系?”   臣欢侧过头,眼里盛满了笑意。那青碧的颜色像开在黑暗里的一树琼枝,光明、生机,又满是冷意。   “以前,我大概叫……林赛加菲尔德。”   陆戎轻声说道。? ☆、帝国上将(七) ?  整整一年,在星际战场,陆戎时常做一场梦。梦里,也是在这片星域的边际,成百上千的异形来袭,他一个人矗立在战场中央,杀红了眼。粘腻的血液流了满地,整整一个月,没有停顿的屠杀,直到触目所及再没有一个活物。那梦如此真实,让他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有时,也会去到一间装饰奢华的屋子,他站在一口棺材旁边,一站就是数个日升日落。他轻轻触碰棺材上的暗纹,像是在等待什么。很少的时候也会打开棺材,看看里面面容姣好的女子,明明眼里毫无感情,满是陌生,又对她的身躯甚是爱惜,很是矛盾。有一天,他突然转过脸来,眼里一片暗红,慢慢勾起唇角,声音低缓。   “你是……林赛.加菲尔德。”   陆戎三十岁任帝国上将,至今十九年,从没有过像这一年过得如此精彩纷呈、跌宕迭起的时候。他的年龄在人类寿命普遍延长的今天也只能算是年轻人的行列。帝国领导班子需要年轻的血液,这个年龄层的他们,褪去了男孩的青涩,又没有涉世已久的圆滑世故、瞻前顾后,能够作出任何出格却最好的选择,也有足够的余地去承担任何后果。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陆戎还是决定两手准备。胜了最好,败了,绝无可能。这是一场只能胜利的战争,他从未想过失败了会如何,但他不能拿整个星域的人们来赌,该做的安排准备一个都不能少。   陆戎抬起头看湛蓝的天空,远处邵司大校带着甲A的学生进行机甲对战,臣欢在看台上挥舞着弯刀,雕一块镂刻板。   他心下一片宁静。却是不知这样平静的日子还有多久。   管十六从机甲舱内出来,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跃上看台,灌了几口水,仰躺在臣欢身侧,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疏朗的眉目少了几分玩世不恭,安静下来的他自有一股稳当静秀。管十六少有沉默寡言的时候,一旦静下来反倒显得心事重重。   叶则也随后跟上来,却都没有说话。   怔怔看天,一时间风流云散。一缕发丝垂下耳畔,管十六侧头看向臣欢。忽然淡淡笑开了,眼里有些莫名的情绪,温柔而沉默。   管居安已经走了近三个月,仇和风也带着赖着他不走的小甲回了东玄。还有不到十个月便是星际擂台赛,大家都拼命地吸收着知识。不仅仅是为了这一场比赛,更是为了以后在战场上能多一分生的可能。虽然星际战场现在很是平静,但身为军校生,他们都能感受到平静下的风雨欲来。他们知道,总有一天他们都是要上战场的。要么马革裹尸,要么得胜归来。   陆戎上将作为帝国军校的客座教授,居然也亲自给他们上课。尤其对罗西珺的指点性教学,简直是单方面的施虐。行止间颇有点培养继承人的意思。   “陆戎上将……”纠结着该如何表达,叶则委婉道:“是想在帝国军校寻找基因配对的对象?”   那一天臣欢从军部回来,谁也不知道她和陆戎上将说了些什么。之后不久,帝国元老院就催着陆戎上将进行基因配对,寻找伴侣,养育最优秀的下一代。   臣欢抬头,似笑非笑。陆戎背挺得笔直,一腿平伸,一腿曲起,说不出的俊朗迷人。他拿着绒布擦拭手里的短刃,阳光洒在他的脸颊,美好得不可思议。   “也许是呢。”   管十六眼睛瞟向陆戎,又看看顾自雕刻的臣欢,眼神诡异,还带着点欣慰。想了想,又将话咽回了肚子里,拉着叶则下场对练。   机甲实战课过后,是陆戎的体术教学。   邵司大校站在场边,宽厚的脸上浮现出笑意:“小崽子们,睁大眼好好看着,上将亲授,机会难得。”   场内罗西珺绷紧了身体,伺机而动。作为体术S级,在他这个年龄阶段已算是首屈一指。但对上3S级别的陆戎,就不够看了。   陆戎没有使用精神力,单凭身体的强悍和体术的卓越轻描淡写地接下了罗西珺含着精神力的全力一击。在单方面的施虐中,罗西珺对精神力的操控渐趋成熟,从一开始完全不是陆戎的对手,现在已经能够在他手底走过十多招,进步不可谓不神速。你来我往,陆戎基本上都是点到为止。对罗西珺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也深感欣慰。   陆戎擦了擦手,将躺倒在地的罗西珺拉了起来。罗西珺略显稚气的圆脸透着坚定,充满了朝气与冲劲:“上将大人,我一定会打败你的!”   年轻总是无所畏惧,会坚信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不怕失败,也什么都想去尝试。在他们内心深处,都住着一个中二的熊孩子,总认为所有的星辰围绕着自己绕转,所有的困难都会给自己让路。他们没有顾忌,无法无天,去疯去闹,去寻找刺激,然后锻炼自己,不断超越。他们可以无忧无虑,无所畏惧,之后,他们将担负起整个星域的未来。这是他们终将走的路。   陆戎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幽深的眼里透出笑来,像黑暗的夜里蓦然炸开的烟花,转瞬即逝,短促却美丽,带着点摄人心魄的极致。他拍拍罗西珺的肩膀,无声鼓励。如果那时他还在,他等他来战。   ——你与那个我……是什么关系?   ——黑潮纪之前,林赛找到魏崶。将她从孤儿院带出,悉心照顾、抚养。可惜,魏崶天生痴傻,三魂七魄皆有所失。黑潮纪来临,被迫陷入沉睡,直到我来了。我是臣欢,也是魏崶。对魏崶来说,林赛.加菲尔德,是她的父亲。对我来说,你也只是陆戎,又不仅仅是陆戎。   陆戎沉默,从臣欢犹如清泉的眼里看见他自己,以及自己脖颈上浮现出来的图腾。颈肩灼热,心下也躁动不安。   臣欢将陆戎按倒在沙发上,跨坐在他的大腿上,瘦弱的身形显得有些娇小。额头相抵,记忆如潮水涌出。   长长久久的生命里,林赛厌倦了永生。不管什么样的种族大概都是这样。没有的时候拼了命地想去得到,得到了,反而又不那么想要了。他享受暗夜里的寂静,又厌恶无所不在让他窒息的孤独。族人选择沉睡,他选择了死亡。   对于血族来说,获得永生的那一刻,他们已经抛弃了自己的灵魂,若是死了,就真的什么都不存在了。他将记忆灌入陆戎的脑海,以期终有一天记忆触发,那样也算是以另一种方式去往重生。将魏崶托管给管惑照顾,耗尽心血为她养魂,有朝一日,她醒来,会知道所有的过往因由,会在管惑的照拂下开启新的人生,也算是全了他们之间十几年的陪伴之缘。   他生于战争,那么,便也由战争终结吧。他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消失,从指尖开始,一点点碎成星光往星河而去,终是放下了所有,再见了。   有些人一别,便是一世三生。   ——你明白了吗?   臣欢问道,鼻息扑在陆戎的鼻梁上,暖暖的。   ——不管是魏崶还是我,都不能长久地留在这个世界。我终究是要走的,无法停留。   她冰凉的唇印在陆戎颈肩的图腾之上。一阵清凉蔓延,驱散了灼热。陆戎呼吸一促,她淡淡笑开了。毫不留情地张口咬下,血腥味在嘴里弥散开来,是他的气息。舌尖轻轻舔舐,沉沉的铁锈味让她些微失神。   陆戎没有反抗,清隽的脸庞染上绮丽的隐忍之色,一副惨遭□□的惨样。他的沉默纵容了她的得寸进尺,不管是乔棺,还是宋牧,都无声地默许了她的肆无忌惮。   颈肩,第二片枯叶返绿。? ☆、帝国上将(八) ?  星际擂台赛终究没有办成,最坏的可能变成了现实。异形的进化规律刷新了所有人的世界观,高等的那一部分中已经进化出了较高的智能,能够统御比它们低等的同类族群。   血腥的虐杀画面从前线传来,星网里沸腾成一片,再也维持不了表面上的平静。异形数量庞大,而且似乎已经进化出了一只终极形态,暗搓搓地躲在后方指挥小弟们战斗,消耗星域的战力。想想高级形态时异形的那副尊荣,网民们都不敢想最终形态有多丑陋。在基因高度优化的星河纪,网民们的审美高度已经达到了顶峰。虽说如此调侃,但笼罩在心头的阴影挥之不去,终极形态,谁也无法想象到底有多厉害。   陆戎上将先行带着戮神前往战场与原先驻留战场进行扫尾的拓荒会和。作为军队的最高指挥官,他有责任冲在战争的第一线,为后方开拓战场,捍卫星域的尊严和文明。   几天后,邵司大校带着摩拳擦掌的军校生赶到前线,在中途和同来的联邦队伍相遇。   联邦带队的依旧是仇和风,倒是没看到小甲。   西苍也表了态,派遣先锋部队一同前来。事态愈发严重,无论谁都无法干干净净地置身事外。这是所有人的战争。   前任妖王管惑领着管居安带着联盟军也到了。   管十六乖乖地上前喊了声父亲,又站到叶则身后装壁画。这次他偷偷跑出来混进帝国军校,没有向自家老爹报备,对于未成年的兽族来说,安危先不论,简直是件挑战封建旧家长权威的事。在妖族夭折率如此之高的今天,他实在太过胡闹任性了。   管惑没有理他,这个中年美大叔只是转头看向了站在邵司大校身旁的臣欢,满脸歉疚。因为他的疏忽,没有及时发现她醒来,等大儿子在帝国军校见到她的时候,他才知道。最近事情太多太乱,一下子顾不过来,但他到底是辜负了老朋友的嘱托。   臣欢略略思索,大概就能猜出管惑想得什么,冷淡的面容挑起笑意,像一瓣桃花飘落水面,带出涟漪点点:“这么多年来劳烦管伯父照看,委实已是麻烦良多,魏崶前些日子才理清记忆,还未来得及亲自拜访伯父,还请伯父见谅。”   管伯父?魏崶?管十六满脸惊诧,却也没有说什么。父亲和大哥一向多有主张,有些事情并不会告诉他。在他们眼里,他不管多大,始终都还是个孩子。知道的越少,负担的越少。至于臣欢,每个人都有秘密,他同样如此,又如何能要求对方事事倾吐,况且他也并没有问。   见臣欢说话如此有条理,全不是从前茫然懵懂的模样,管惑朗声一笑,摆摆手:“是伯父疏忽,小友的病看来已是大好。”   “父亲护佑,魏崶无以为报。”臣欢语气平淡,眼里有淡淡的惆怅。   提到旧日友人,管惑心下也只剩叹息,却并不如何悲痛,其实他是为林赛高兴的,没有什么比能从看不见未来和希望的深渊之中挣脱出来更好的事了。   略略说了几句,众人就进了营地。   没亲历过战场,就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残忍、血腥。不过短短几天,这群军校生才彻底明白军人到底是什么含义。   战场的形式愈发严峻,战士们大都疲劳累极,就算有营养剂能迅速恢复体能,几天几夜不睡觉身体也吃不消,更别说还要时刻提防异形的偷袭。   臣欢连上了星网,后方的人们除了大战最开始的一阵骚动,都很快平静下来,为整个星域祈福,前所未有的团结。   前些天投放到网上的一段战斗视频点击率已经破亿。战士们一波波倒下,   一波波补上,染血的机甲,浴血的修士,迎敌而上的妖族,看哭了千千万万的人。   [07号精神病院]已经好久没有更帖,楼主院长正是戮神的队长毕籐。戮神的成员各个都是单兵作战的好手,而毕籐更是其中佼佼。这次她带队潜入异形后方,证实了异形确实进化出了最终形态,对战过程中她也身负重伤,归来时已是垂垂濒死。   翻了翻前次的帖子,已经被新的话题掩盖,沉了下去。   臣欢想了想,登录当时顺手注册的ID帐号[赐你长生],留下这么一句话:   “你我踽踽独行,毁灭中寻找重生,只愿奇迹发生,再无战争。”   我们看不清前方,但总能走出困局。   雨落在芭蕉上,风吹过湖面,毛虫羽化成蝶,生命孕育,大自然中每一个文明的延续都是上天的奇迹。   而我们的奇迹就是天生的适应性,无论多么恶劣的情形,无论枯荣流转、巨浪潮汐,还是冰封万里,抑或星球坠落,这些都是族群进化过程中必须经受的考验。   历经毁灭后的繁衍,还能够传递呼吸,能够传递基因,胸腔中还有强烈的跳动,这就是长生的意义。   我们拥有头顶最灿烂的星光,有无限的可能,因为我们本身,就是最伟大的造化。所以,我们绝不会倒下。   陆戎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青色的胡渣从下巴上冒出,显得落拓而俊朗。   臣欢坐在他身边,白皙的手指在他额头上轻按,时不时从他黑亮的半长发中穿插而过。   她温暖的手传递着安抚,陆戎渐渐放松心神,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臣欢取了毯子盖在他的身上,磅礴的精神力汹涌而出,洗刷着陆戎疲乏的身体,让他舒服得几乎想呻|吟。   直到脸上出现一丝疲惫,臣欢才缓缓收回精神力,本就苍白的脸反而现出些许潮红,像雨后的石榴花,美丽旖旎,看着却更叫人担忧了。   甩甩头,掏出还没雕刻完的符文阵图,继续一点一点雕刻了起来。   繁复的图纹一点点成形,臣欢心神沉寂,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罗西珺悄悄合上门缝,屋里静谧得可以听见两人浅浅的呼吸,屋外的人也不禁放轻脚步。   他能听见臣欢高度集中的精神细丝在不停地震颤,绷得极紧,低沉的嗡嗡声像来自大海,宽广无垠。   臣欢低眉敛眼,模样温和,若不是飞快得已经带起残影的手还在舞动,简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精致冰冷,有种咄咄逼人又令人窒息的美,再看去,又分明是那副温和的模样,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凭空生出的错觉。   罗西珺终究没忍心再拿那些烦心事去惊扰两人,默不作声退了出去。长相软和的男孩脸庞轮廓渐渐清晰,已经开始有了棱角。虽不很锋利,但却质感十足。这个尚且稚嫩的少年真正有了担当的模样,有什么能比亲历一场战争更能催熟一个少年人。   当血腥侵占视野、死亡近在眼前,成长的残忍之处就在于痛苦与快乐总是并驾齐驱。而有时眉眼间的风霜并不是时间日积月累,真正有阅历的也并不是那些夸夸其谈的人。   这个少年人、这批少年人,在战争的洗礼下,沉默又迅速地成长,而代价是那样沉重而惨痛。   他们任性自我,也能顾全大局。真正的成熟不是说要让一个人放弃个性,而是在重压面前能够在压抑与释放中自由切换。? ☆、帝国上将(完) ?  仇和风皱眉感受了一下,本命法器破碎,神魂受损,经脉也全断了,这对一个修士来说简直能用生不如死来形容。现在的他几乎和废人无异,但他还不能死。也不知陆戎那边进展如何。   战争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再下去只会越来越不利。   最后陆戎决定赌上一把,由管惑父子镇守后方,仇和风掩护突破异形防线,他自己潜入异形巢穴,引出那一只终极形态,进行绞杀。   前后两只异形夹击而来,仇和风发狠奋力扔出手中的断剑,对后方那一只异形却是无可奈何。   没有预料之中节肢动物肢节穿胸的痛,令他意想不到的竟然是西苍那群一直和他唱反调的家伙帮了他。   仇和风勾起笑意,看来,他们也没那么差嘛。   天边一艘战舰越来越近。站在船头的小甲切换战斗模式从半空中跃下船舱。   仇和风看着小甲彪悍的举动吓得心脏都停了。   小甲眼眶发红,托起仇和风的后颈,灌了他一支回复药剂。再站起来,火力全开,周围三米内再无活物敢越雷池一步。   小甲并不是第一次和臣欢出现在别的世界。也是在一个文明比较高等的位面,那时她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身状态的切换,一遇到情绪强烈波动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转换到战斗状态。也因为如此,被一个疯子抓起来当做试验品关了很久。   正因为那次的混乱,臣欢将她带出实验室后再也没有放她出来过。   她和仇和风走之前不久,臣欢刚刚为她重置了程序。自从生灵之后,她的灵依附在这具肉身上,几乎和常人无二,当时她并不明白臣欢这个举动的意义。但在她心中,臣欢是除了爷爷最重要的存在,甚至连仇和风都要屈居其后,她对臣欢的任何要求都会一丝不苟地执行,哪怕重置程序可能会让她消灵。不过她也知道,臣欢从不做无把握的事。   经过臣欢的调|教,她的战斗力早就不再是当初那般小打小闹,火力全开时,就是植物大战僵尸的现实版。   仇和风尴尬地摸摸小甲的脑袋,声音嘶哑:“小甲姑娘,能不能先将我放下来?”   仇和风敢保证,他从周围人的脸上看出了赤果果的嘲笑,若不是这是在严肃又危险的战场上,西苍那帮不对头的家伙能当场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   小甲扛着仇和风,因为身量太矮,仇和风基本上是被她拖着走的。   她撇撇嘴就要哭,重置程序后,她反而渐渐真的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尤其是和仇和风相处的过程里,她不再高兴还是难过都只会呵呵呵呵地笑,而是有了更丰富的情感表达。   像无数次爷爷教训她的时候,小手轻轻拍打仇和风的臀部,带着哭腔糯糯道:“风……坏。”让你把小甲关起来不声不响地走掉,让你不带着小甲,让你受这么重的伤让小甲心里闷闷地难受。   仇和风顾不上胡子血污后面已经泛红的脸,七手八脚地给小甲擦眼泪,每动一下,身体就像刀割一般疼。   小甲招招手,战舰停在头顶上方,竟是栩栩如生的龙形。   扛着仇和风先行上去,示意所有人跟上。龙息喷出,火海蔓延。   “风……来。”   仇和风抬眼看她,暴走萝莉此时眉眼安宁,认真的模样一霎那闯进他的心中,这一眼,竟成了一辈子。他无比庆幸能够那样及时地明白自己的心意,还有以后无数个日子他可以慢慢陪她长大。   飓风在上空形成,火势见风就涨,汇集在帝都的所有人凝视着星际边线,火红衬着星蓝,像夜幕中盛开的礼花,无数个角落里人们相拥,传来哭泣。   小甲掏出一个记忆芯片,巨大的屏幕在上空形成,臣欢一身戎装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英姿飒爽,冰雪般的容颜冷酷无情,眉峰迤逦,透着几分绝情。   一笑,冰雪消融,坚冰破碎。   毕籐拄着拐杖,这个比男人还要倔强不服输的铁血兵王红着眼,抿着嘴,打开了光脑的投射功能。军部大楼前巨大的光幕开启,臣欢的景象同步投影。   来自不同族群不同力量体系的人们聚集而来,沉默地看着影像里的女人。星际战场战事如火如荼,而安宁的后方也渐渐有异形来袭。联邦和妖兽联盟的同盟军带领剩下的族人们赶到帝都,支援留守的帝国军。他们共御强敌,联手保护手无寸铁的帝国百姓。   现在,帝都是星域唯一没有沦陷的地方。这块安全区,最有力的一层防护罩就是屏幕上这个看似冷情的女人燃烧寿命镂刻出来的。   长生椽,借命而生,是为长生。   毕籐亲眼看到那只巨笔,带着金色的生命力,流进开启的防御符文阵法。   前不久她奉命护送臣欢前来帝都,她还疑惑一个血族怎么会存在那么蓬勃的生机,后来他们才知道,并不是血族特例,体能废柴不过是因为她只是一个人类。   “当你们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相信小甲已经赶到星际战场了。”画面中的女人施了淡妆,凌厉的眉峰因为嘴角温和的笑意显得柔和了很多。   她弯着眼,声音清朗:“在这宇宙里,无数无数的族群都在寻求强大与长生,他们延续基因,不断进化,但自然是最平等的,任何超出规律的异常都将被抹杀。而我们就是规则挑选出来的终结者。”   “你们要相信,未来是可以改变的,随着每一个决定的变更,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结果。而你们,想要怎样的结局?”   “不管怎样,我们会是最终的胜利者。”   “我始终如此相信着。”   不知是谁先低泣出声,人们的哭声低沉,又满含希望。   视频在星网上疯传,曾经那篇沉寂的帖子又被重新翻了出来。臣欢并没有刻意清除痕迹,她曾使用的ID也很快被找到。   【你我踽踽独行,毁灭中寻找重生,只愿奇迹发生,再无战争。】   他们也如此祈望着,愿战争早日停息。   小甲扯扯仇和风的胡子,指着南方,那只最终形态的巢穴所在之处。   流着泪,小甲声音悲切:“欢……欢……找……”   白泽脸色煞白:“臣欢呢?”   转头看向撑着拐的毕籐,眼里怒火闪烁。   罗西珺皱着眉挡在毕籐的身前,哑声道:“去找陆戎上将了。”   叶则一拳头打在罗西珺的俊脸上:“混蛋,为什么不拦着她?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她现在的状态!”   管十六抬起晦暗不明的脸,脸上是让人心惊又恐怖的神情,很快又消失不见。   但那一瞬间让人置身火海,像是能焚尽一切的感觉,实在太过恐怖。即使他很快就收敛下去。   他只是冷眼旁观着,平日里流里流气的性子在此时显得有些阴冷,但丝毫不损半分好颜色。   叶则冷静下来,从空间钮中翻出那一卷残书,古旧的封面上是奇怪的符文。那是一种上古兽语,是知命二字。   古时有一瑞兽,生于昆仑之巅,浑身雪白,通万物之情,终日与积雪相伴,知天命,可镇鬼神,现于乱世之际,奉书而至,名曰白泽。   传说中白泽是生在上古洪荒时期的神兽,达于万物,通晓过去未来,有预言之能。   叶则不知道传说是真是假,但他确实拥有白泽血统。他的父亲在族里地位超群,未尝没有血统高贵的原因在里面。   古书《知命》,通古晓今,由白泽皮毛制书作笔,天地神鬼事皆记录在策,无有遗漏。   神识凝聚于瞳,符文在灰色的眼里流动。额头汗水簌簌落下,叶则“啪”地一下合起书册,惊魂未定。   神色复杂地看向管十六,叶则声音干涩:“我看到了,星域的未来。”   巨大的爆炸在星河盛放,所有的一切被碾为齑粉。那一条狭长的星带包裹着黑洞,将无数异形吸入其中,绞得粉碎。而他,并没有看到星域的身影,无论是人类、修士,还是兽族。只有一种可能,星域文明先于异形已被灭绝殆尽。   闭上眼睛,各种画面闪过,最终定格在了重眀鸟直冲天际的画面。   他还看见了,管十六的死亡。   管十六站起身,声音冷凝:“我去找她。我会把她带回来。”   小甲拖着仇和风哒哒跑向管十六,扬起带着泪痕的小脸,艰难道:“小甲,去……带……欢……回。”   高高束起的马尾在风中飘荡,战舰像是感受到主人内心的惶恐彷徨发出一声龙吟。   偃师,拥有神奇的造物之术,造出的东西甚至可以奔走跑跳,具如活物。小甲擦擦泪,不足管十六腰际的身量显得娇小稚嫩。   管十六揉了揉小甲的脸,这一次没有遭到小甲的巴掌伺候。他弯着眉,眼里升腾起一股浓雾:“小甲,你忘了她对你说过的话了吗?”   小甲漆黑的双眼像雨后的葡萄,水洗过的色彩透亮明净,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与戚惶。   ——小甲,你知道偃师是一个怎样的职业?   她抬起懵懂的眼看向那个如冰如雪的女子,满脸疑惑。   ——偃师能附万物之灵,能御三千嘉木,能拥通天彻地之能,也必是世间至纯之人。   ——先人偃术为保护而生又亡于保护,你知道吗?再逼真的偃甲也比不过真实的生命,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认真对待。而你,不仅有了灵,也生出了命,你是天生为偃术而生的。   ——小甲,你能替我守护好这片星空下挣扎着生存着的人们吗?   ——他们的爱赋予了你的灵,他们的生命赋予了你的命,他们存在就是你的存在,这就是偃术起源的秘密。   ——小甲,你会是天底下最好的偃师。因为,你所传承的偃术是最光明的偃术,独一无二,为守护而生。   小甲怔忪,松开了拉着管十六衣角的手。泪水落下:“小甲……偃术……最……好,留下,保……护。”   管十六转身,斩落一只攀援上战舰的异形,对上叶则沉重而担忧的眼神,弯起嘴角,无声道:“保重。”   地上的异形被烧得噼啪作响,天上的重明鸟拖着长长的火羽划过天际往南而去。   叶则凝眉,对着满天逸散的星火喊到:“十六,活着把她带回来!”   陆戎从机甲里爬出来,脸上是机甲坠落时划出的血痕。   周围一片狼藉,数里赤地。前方一只体型硕大丑陋无比的异形躺在满地的粘液里,死得透透的。   尖尖的肢节划破腹壁,从它腹部探出,一只缩小版的节肢动物爬了出来。全不是那副恶心的模样,浑身漆黑,犹如钢铁,粘液褪去,看起来竟是好看了许多。   但对比它对面仿似裁血剪骨而成的男人,说它形貌丑陋都太抬举它了。   陆戎皱着眉宇,眼里升起透着血腥的戾气,谁都没料到,异形进化到最终形态,一体两命。   陆戎精神力切断它召唤帮手的通路,等同断了它的左膀右臂。   此举却深深激怒了它,挥着钢刀一般的肢节一扑而上。   陆戎转着短刃,单手抹掉嘴边的血迹,眼神暴虐,身形闪躲间短刃劈上异形的身体。   火花四溅,却没能在它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身上的防护服已经血迹斑斑,坚毅的面庞染了血污,来不及闪身,异形的前肢穿透防御罩就要扎进胸膛。   一层泛着金光的屏障抢在它之前挡在胸前,两相接触,发出钢铁划过玻璃的摩擦声,刺耳难听。   借力后退,落在臣欢身侧,咳出一口血来。   殷红的血迹将陆戎浅色的唇染得愈发饱满而诱人,大概是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臣欢如此想。   陆戎声音暗哑,没有诘责,只是像打招呼一般平常又理所当然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臣欢颇为潇洒地转了转手中的弯刀,似笑非笑:“来救你啊。”   陆戎抬起脸,天际晨光微熹,衬得他的俊颜愈发有种难以言喻的迷人清隽,让臣欢看得也不禁有一瞬间的恍惚。   周围渐渐聚拢了数量不小的高级异形,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那只与众不同的最终形态,像供奉着帝王一般。   只见那只最终形态口器探出,深深扎进身旁一只高级异形的头颅之中,很快吸食得只剩下一层血皮,而它身上的光泽却更加纯粹黑亮,透着质地冷硬的金属感。   双背相倚,两人默契地斩杀着各自方向的异形,周围堆了满地的尸体。   陆戎精神力几近枯竭,只是靠着高明的体术与强悍的体魄进行搏杀。让他没想到的是,臣欢的体术竟然很是不错。   一个错身,陆戎脱力地单膝着地。汗水混着鲜血,顺着棱角分明的脸滚落,说不出来的性感。   臣欢皱眉,暗自调整渐渐紊乱的呼吸。   天际传来一声唳喝,伴随着清亮的凤啼而来的是一尾燃烧的重瞳之鸟。   重瞳破虚幻,一力降十会,驱妖鬼,邪祟莫敢寸进。正是重明鸟,这种鸟兽仗义而光明磊落。   火羽煽动,罡风卷起臣欢二人四周的异形,整整齐齐地切割成一块一块,断肢残臂落了一地,血腥又暴力。   未来得及说话,那只最终形态似乎颇为忌惮重明鸟,集中攻击落在了管十六的身上。   尖锐的啼鸣响彻在天地间,臣欢栖身而上,长生椽凌空画符为那只精致漂亮的火羽鸟加上一层保护。   战舰上,小甲抽泣着驾驭着龙船,拖着仇和风一刻也不放松。   仇和风苦笑,皱眉看向四周,问旁边的叶则:“你有没有觉得有些不太对?”   罗西珺撑着毕籘,精神力剿灭最后一只异形。地面上的异形像是受到召唤,毫不留恋地迅速退去,如潮般往南疾奔。   “它们都撤退了。”   叶则抬起疲倦的脸庞,揉揉眉心:“不是撤退,是赶去支援。”   合上古书,又道:“命运已经在发生改变。”书上的结局在不断地改写。   半晌,他坚定道:“小甲,我们去找他们。”   抵达异形巢穴的时候,陆戎正挡在臣欢和管十六的身前,暴涨的精神力形成空间壁,带着毁天灭地的威能冷酷无情地一路碾压而去,直逼那只钢铁作身的异形。   长生椽一笔成图,带着蓬勃的生命力涌进管十六的身体。血液从口中不断溢出,臣欢面如金纸。恢复人形的管十六渐渐苏醒,双目重瞳,映出臣欢冷淡的容颜。   “阿欢……”伤痕遍布的手指搭上臣欢的眉眼,管十六扬起一抹笑,不同于平时不达眼底的笑意,这个笑带着温暖和决绝,甚至还有一丝复杂的怀念。   反手卸下臣欢手中的阴阳刃,刀刃狠狠嵌进掌心,锈迹斑斑的弯刀源源不断吸食着血液,刀身渐亮,重明二字熠熠生辉,如暗夜的灯塔,吸引着他的神魂。   管十六的身体渐渐碎化,从触碰臣欢眉梢的指尖一点一点飘向星河。   他的神魂困在刀上,渐渐衰弱。这是祭刀必须付出的代价。   阴阳刃,斩生魂。饮重明之血,焚世间一切污秽。   刀既开锋,莫要堕了重明之威。阿欢,好好用它,将这世间一切污秽斩裂,将所有的困难险阻夷为平地。   “十六!”叶则声音悲切,他看到了,但他无能为力,书里的结局不断变化,但每一种十六都注定死亡。   臣欢摸摸眼角,没有摸到泪水,但心里酸酸涩涩的,难受得紧。   攥紧弯刀,刀锋锐利,精神力浩瀚如海,喷薄而出。   “斩——”   双手握刀,夹杂着排山倒海之势倾力一斩,荧蓝的刀光由远及近,自上而下,所经之处一地沟壑,直劈到终极异形面前去势不止,将其巢穴也一并削成一马平川。   【阿欢。   若有来生,我想做你手里最快的刀。   斩世间一切困难苦厄。   斩天地所有污秽。   斩尽所有会伤害你的人。】   【阿欢。   前路鲜血淋漓,这次,换十六来保护你。】   ? ☆、帝国上将(番外) ?  【小甲】   佛家讲七情,喜怒忧惧爱憎欲,欲为七情之末。佛祖释迦牟尼也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   小甲身为一个出色的偃师,本身也是一具生而有灵的偃甲,在此之前她就像一张透白的纸,需要有人在一旁引导,才能形成自己独特的心性。   可惜仇青贺希望她能一直单单纯纯做个可爱快乐的小姑娘,除了将毕生偃术尽传与她,并未作更多的指引。还有一方面也是出于待他百年之后,小甲需要有个人照料,他不希望因为小甲对他产生过多依赖而和他或她产生嫌隙。   偃甲之灵不知何时而生,也不知何时消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存在会比任何生而有命的生物长得多得多。她一生会遇到很多人,会叫她学会各种形形□□的东西,她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体会去验证,并不急于一时。她会有很多个朋友,但一生只会认一个主人,而这个主人并不一定非是创造她的人。   后来小甲跟了臣欢。而臣欢自己本身的原因教不了她什么为人处事的道理,自从被仇和风带回,她才真正有了颜色,知道什么是喜乐什么是悲欢,知道何为生死,又何为爱别离。   小甲手里削着一块软木,两眼放空。她最近很苦恼,也不知道大叔是怎么了,总是一副很纠结的样子偷偷看她,等她回望过去又会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心虚地扭过头,十分不正常。   小甲盯着地上并不清晰的影子眼神微妙。   仇和风高大的身影藏在树后,纤细的树身根本藏不住他的身形。   小甲软声唤道:“风大叔,出来吧,我看到你了,别藏了。”   仇和风遮着脸磨磨蹭蹭不肯现身。   小甲无奈上前,如今她的身高已经到他的胸前,萝莉抽条摇身一变,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转过仇和风的身躯,小甲惊得目瞪口呆:“大叔,你……怎么把胡子剃……剃了!”   还没待仇和风害羞忸怩,小甲哇的一声哭出来,泪水扑簌簌落下,砸在仇和风心里让他瞬间慌了神。   “别……别哭啊,大叔这样不好看吗?”   想到那群居心不轨的臭小子,仇和风就恨得一阵牙痒痒。自家水灵灵的白菜他自己都没舍得碰一下,居然就让小兔崽子捷足先登表了心意。还好自家小媳妇根本不理他们。   不过年轻就是好,想想臭小子们青葱朝气的面庞,仇和风感受到了来自大宇宙的恶意,一股浓浓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但让他更头痛的是小甲根本就没拿他当个正正常常普普通通的男人看,也是与她不通□□还未开窍有关。他可以耐心等她长大,但他不能容忍由别人教她学会情爱。   身为一个剑修,虽然不是佛修那样要斩断七情六欲,但是一心扑在剑术上,也是颇为禁欲,但并不代表他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以前不近女色,那是没有遇到让他怦然心动的女人。而现在水灵灵的小姑娘又是自己一手带大,他心里那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早在不知不觉中发酵,变成再也无法遏制的爱意,就差昭告天下,无奈小姑娘还是那副懵懵懂懂的样子,让他急得直上火。   “大叔这样不比那些居心不良的小鬼好看吗?怎么哭了呢,嗯?”仇和风卷起衣袖轻柔而怜惜地擦去小甲脸庞滑落的泪珠,声音低沉暗哑,上翘的尾音像风拂过麦田的轻声呢喃,带着些宠溺与失落,勾人得紧。   平心而论,仇和风虽然走的不是时下最受欢迎的清冷俊秀风,也是别有一番滋味。胡子后面的脸竟是意外的刚毅耐看,棱角清晰,硬汉风格。只是太过容易害羞脸红,没了胡子一目了然,挡也挡不住,让他骤然间有些不习惯。但笑话,这些小事和追媳妇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一切为了媳妇!   小甲低声抽泣着,渐渐止了泪,哽咽道:“好……好看。可是,大叔不像大叔了……”说着又哭了出来,补充道:“也不像爷爷了!”   小甲VS仇和风,会心一击达成,仇和风血量直线下降,伤害-伽玛星带光年距。   仇和风黑了脸,额角青筋直跳,深呼了口气,挤出笑脸轻声道:“小甲,你最先会说的话是什么?”   小甲吸吸鼻子,眼睛黑亮,像珍珠一样圆润光泽,仇和风忍不住在她眼角印下一吻。   小甲愣了一下,结结巴巴道:“欢……欢……”   仇和风将她娇小的身躯揽在怀里,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小屁股,又想起当时战场上小甲对他的举动,就是那时,他真切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低低笑出声:“再撒谎,不乖可是要受到惩罚的哦!”   小甲梗着脖子,嘴硬道:“就是——欢——”   “啪——”又是一下。   仇和风眉眼带笑,深邃的眼睛里像盛了星河璀璨的光,满是戏谑。   小甲撇撇嘴,带着哭腔:“风……坏……”   星际战场上,小甲第一次开口,说的就是,风,坏。下一句,风……来。   仇和风怎样也忘记不了当时还不及他腰际的小萝莉勇敢地从天而降,来到他的身旁。她是上天赐给他的珍宝,而他也确实做到了,爱之护之,珍之重之。   人生在世,如果注定要辜负一些人,那一定不会是怀里他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小姑娘。   他声音低哑:“再叫一遍。”   “风……”   破碎的声音被风带走吹向星河,未竟的话语消失在相接的唇齿之间。   今夜,星辰暗淡,风来树静。   屋顶上的叶则拉着管十六仰躺着看向星空,脚边酒瓶倒了一地,终于不禁低低笑出声。   这个夜晚,绮丝无数,他们喝着酒,共同怀念着一个可能在可能不在了的人。   【罗西珺】   爷爷退休后就常住在帝国军校,精心钻研符文大成。现在的校长是曾经的邵司大校。   他自己有时也会去甲级A班任教。但人却不是当初那群人了,他也不再是甲A的班长。   星际擂台赛早就恢复了三年一届的传统,这一届正好又轮到帝国军校。   这么几百年来,唯一缺席的一届赛制就是他们那一班甲A生。人不全,再有机会比一比,也不愿意了。   爷爷年龄大了,还是一如既往地坑孙子。即便他现在已经达到了当初陆戎上将的高度,爷爷也丝毫不给面子,手不留情。那些绘制出来的改良版符文阵图基本上全都在他身上实验过一遍了。   于是帝国军校的学生今天又一如既往地看到了这一幕。   罗西珺上将被帝国军校老校长抓着测试一个防御符文。嗯,浑身被炸得黑乎乎的,当然不会是上将大人。   罗西珺上将作为帝国门面担当,他的俊脸就是帝国的财富,作为前戮神兵王现在国民夫人的毕籐大校可是为上将大人的俊脸投了巨额的保险金,若是颜面受损了,全星域最大的保险公司可能会随时面临破产的危险。   罗折顶着一脸的黑灰叹了口气:“孙子啊,若是加菲尔德家的小姑娘还在,就冲着她那一手独一无二的符文镂刻术,爷爷就算顶着毕家那个假小子的一顿揍,也会坚决让你把她娶回来。不然你现在也不会在那假小子的魔爪下生不如死了。家暴的滋味不好受吧。”   罗西珺扯起脸皮,就算可以,他可不敢撬陆戎上将的墙角,况且爷爷是不舍人家的符文天赋才是真吧。   臣欢的符文术,无可模仿,难以复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以自身为媒,在阵图中灌输生命力的。   罗西珺见过臣欢的各种符文,大多大同小异,但用处各不相同,与《符文大成集锦》上任何奇形怪状的图纹一点都不一样,她的术已经到了极致,有精准的精神力控制,也有得天独厚的天赋与趁手的刀笔工具,在符文镂刻方面,无人能出其右。所谓极致,就是脱离一般墨守陈规的束缚,她的术随心所欲,图纹随心而成,并非照本宣科。   其实大道三千,殊途同归,术法各不相同,有一点却是不变,返璞归真,至繁极简。   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明白大道至简的含义,千百年来,也不过出了这么一个,却还半路夭折了。   是呀,如果他们还在,这肯定会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眯着眼,他柔软的俊脸浮笑意,干干脆脆地说道:“爷爷,你说的假小子就在你身后呢。”   罗折咔吧咔吧扭过头,毕籐双手指节咔咔作响,脸上是阴森的笑意:“爷爷,家暴是吗?罗西珺上将,快过来,我们现在就给爷爷表演一段。”   罗折老校长火烧屁股一般遁走了,唉,有个曾经戮神一把手的媳妇不容易,家暴都反抗无能,孙子你自求多福,爷爷也帮不了你了。   罗西珺眼神缱绻,拢了拢毕籐身上的大衣,问:“你怎么来了。”   毕籐展颜一笑,她的左小腿在那次战争中彻底损坏了,现在装的是一节机械假肢,走快了会有些不明显的跛,受了风关节处总会疼。她虽然并不在意,但罗西珺总是时刻注意着,她不由心里一暖。   “仇和风、叶则他们都抵达七洛港了,准备准备,我们去接他们。”   罗西珺抬头看向帝国上空那层透明的防护罩,制作它的人已经不在了,只剩下这阵法伤痕累累,还记着当年的战事。原来时间竟是那么快,再多的血腥、悲痛、死亡都已经慢慢变得遥远。   他深深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转过脸来,又是那个温和的帝国上将。   这个心无污秽的青年,在帝国最强支柱轰然倒塌之后扛起了整个帝国的命运,一路走来,不是一句艰辛能道得完其中的苦痛与压力。   少年时期的软和褪去,即便有了些许棱角,但轮廓仍不是那么分明,一笑起来,依然满脸无害。对于这一点,他也是无奈的,所以外交一向是由手腕铁血的妻子来打理的。   他理理毕籐的长发,眉眼温润,带着软和的笑意,一如当年少年人的稚气。   “好。”   【叶则】   白泽血统,铁口直断。   他叶则一向自傲,几乎帅到没有朋友,直到管十六那只傻鸟,义无反顾地闯进他的世界。   有时他也会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管十六那家伙一看就是家里长辈放在掌心里捧着的太子爷,被保护得太好,不知人间险恶。但又似乎天生带着能融化一切的热情,有着无与伦比的亲和力。   于是,他就过上了老妈子的生活,教育熊孩子,任重道远。毕竟有个爱闯祸的兄弟,他也被迫走上了一条整天收拾烂摊子的不归路。   后来在前往帝国的战舰里,就遇到了臣欢。凭他堪比光脑的记忆力,他可以肯定,这次去帝国的所有人员里,没有这张面孔。但他也没有多事,瑞兽本就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拥有兽族基因的他们最能看透人心,对别人的善意恶意也足够敏感。他在她的身上没有感到丝毫的冲撞与违和,既然双方都想平安无事地度过这一段行程,他也不想多生事端,也因此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他妖爷号称铁口直断,却没料到之后的一切都已经脱离了轨迹。   他总是觉得,自己是乐天知命的。直到死亡的阴云笼罩头顶。   宇宙法则不可逆,但清洗的重任却被强加到他们的身上,这本身就是不对等的。   星域文明的进化本就千疮百孔,颇为不易,异形的突变简直就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管十六也沉默了许多,有的时候,这个他曾经以为最容易一眼看穿的兄弟让他也有些看不透了。   他只当是这段时间的战争或许让十六成长了。   他还记得那个黎明渐至的战场,十六祭刀,神魂渐衰,连尸身都没留下。   臣欢强行开发脑域,强化身体,将所剩不多的生机灌入阴阳刃,一斩,夹杂着雷霆之威、烈火之势,毁天灭地。   陆戎之前为了保护臣欢和十六,在精神力枯竭的情况下又一次精神暴动,已经陷入了昏迷。   臣欢抱起他,一步步走得稳当。   战舰回了营地,她和陆戎却再也没有醒来。   那只最终形态是死了,战争并没有结束。   罗西珺继任指挥官,管居安从旁协助,加上仇和风与西苍的无条件配合,异形被驱逐殆尽。   那天,罗西珺跪在拄着拐的毕籐面前,求了婚。毕籐的左腿本就有伤,又因为救罗西珺的时候再次受创彻底坏死,小甲给她做了一节机械假肢,与常人无二,只是恢复阶段还是要拄着拐杖。   “院长,嫁给我呗。”   他忽然很想笑,嗯,大家马甲都掉了,短腿追断腿,很多年后再想起,也勉强算是一桩佳话。   头顶是广袤的星海,忽然间下起了星雨。他抬头看坠落的星石,有些划过天际带起灿烂的火尾,有些还未被发现就燃烧成灰,他浅灰色的眼里像下了一场很大的雨,积存在眼底漫得快要溢出。   管居安拍拍他的肩膀。   “叶则,十六的死不是你的错。这是十六自己的选择。”   可他还是会自责。   “我预见了他的死亡,可我无能为力。”   手指摩挲着残卷古书,深吸一口气,他终究再次翻开了它。   在无边的虚无中,景象由模糊慢慢变得清晰。他看见璀璨的星河,看见恒星裂变,看见星域的文明光辉灿烂,也看见了巨大的爆炸,席卷着风暴而来。暗物质会无情肆虐,黑洞吞噬了星域。   任何一种文明发展到最后都是毁灭,而新的文明就在这里诞生。叶则对此并不奇怪,那还是在很遥远的未来,不必太过杞人忧天。   最后,他看见十六。他们仰躺在屋顶,脚边酒瓶倒了一地。   古书知命,通古晓今,天地神鬼事皆记录在册。透过三生结界,他纵观了十六的前世今生。那时,十六还不是十六,而是叫林岁。所有的看不透都有了解释,十六不知因何恢复了前世的一些记忆。   闭了闭眼,逼退眼中所有的湿意,他合起书页,转身扬起笑容:“十六,你回来了。”   那双目重瞳的青年站立在他不远处,眉眼弯弯:“嗯,我回来了……”   他眼神悲伤,深深浅浅的灰色酝酿着化不开的雾气。一个朋友的生要用另一个朋友的命来换,不管选择哪一个,都太过艰难,而他看见的真相如此残忍。   那一天回程的战舰里,臣欢抱着陆戎进了主控室,只留小甲在屋内。   半晌,小甲抽泣着出来,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从此他们再也没有醒来。   画面跳出脑海。   那对话犹在耳边萦绕。   ——小甲,作为你此生唯一的主人,我仅以这一次命令你,按照我说的去做。   ——我会助你造出最完美的偃甲重明,复活真正的生命。   十六,我最好的兄弟,我该不该告诉你,你的骨血融着另一个人的骨血,你的生命灌输着另一个人的生命。   画面里,阴阳刃刻下符文,臣欢将长生椽刺入心脏,吸饱了心头血的笔尖在琼玉上一笔成图,金色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地涌入,直至黯淡。首尾相接,一只重明鸟几乎要破石而出。   偃甲重明,借命而生。用这块琼玉,小甲为他重塑肉身。   弯刀卷刃,锈迹蔓延,刀身寸寸断裂。巨笔落地,摔成两半。   臣欢神情安详像是睡着了一般,与陆戎相拥而眠。   管惑带走了两人的身躯,封印在了臣欢苏醒的地方。   他亲眼看着棺盖合上,封住两人。   蓦然一笑,古书中最后的画面就是那口已落了尘的暗沉棺材。而棺材里空空如也,臣欢与陆戎竟凭空消失了。   言犹在耳。   ——小甲,别哭了。你知道的,死亡只是我的□□。不是吗?   【我坚信,你还活在我们不知道的角落,和陆戎一起,发生着我们不知道的故事。——妖爷铁口直断】? ☆、晋楚(一) ?  风铎作响。   晋楚双手插在白大褂里,从窗前看楼下长椅上坐着的女孩。   三天前,姚一矇将这个叫雍华的女孩送到他的医院里,只是嘱咐他好好照料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桌上的咖啡冒着热气,晋楚端起来喝了一口,眼镜片上出现一阵白雾,他皱着眉又将杯子放回了桌上。   脱下白大褂,拿起外套,想了想又从柜子里抽出一条淡黄色的围巾,晋楚便下了楼。   鹅卵石的小径,草牙刚刚冒头,春寒料峭,还残留着冷意。   小女孩兀自闭目,像睡着了一般。柔顺的长发搭在肩头,阳光下的面容冰冷而精致。   晋楚放轻了脚步,还在五步开外,小女孩就睁开了眼,无声拒绝他的靠近。   晋楚也不生气,镜片后面的桃花眼里是一片漠然。   他的声音清冷低沉,带着些冷淡的意味:“走吧,带你去吃午饭。”   说着自顾自转身走了,也不怕身后的小女孩不跟上。   三天里,小女孩没开口和他说过一句话,倒是安静乖巧得紧。   他素来不喜麻烦,但朋友的忙却不能不帮。   小女孩脚步轻巧,像一只安静而警惕的猫,对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带着防备。   晋楚身量高挑,剪裁良好的西装勾勒出他劲瘦的身形。   常绿树木在地上投下阴影,树叶摇晃着,阳光透过罅隙在他身上落下一片斑驳,仿佛笼罩了一层年代久远的时光。   这个长得好看得过分的男人,像中世纪走出来的英伦绅士,带着恰到好处的矜贵疏离。   余光里小女孩不远不近地跟着,鹅黄的毛衣吸收着暖光,衬得她俊脸瓷白,多了点暖意。   晋楚动了动手指,还是没有将围巾递给雍华。   姚一矇那家伙惹祸本是一等一,将孩子一扔就溜得没影,连一身衣服都没带。雍华身上的毛衣短靴还是托了童颜代为采购的。   姚一矇是Q市姚家的小公子,整天不着调,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太子爷。   童颜是和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感情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是超越了性别的好兄弟。当然,只有姚一矇是这样想的。   因为一次绑架,姚一矇为了救童颜一根肋骨□□了肺里,是当时还不是很有名气的晋楚将这两只狼狈得跟个流浪狗似的人捡回了家,救了姚一矇一命。   晋楚自然是不想多管闲事的,但姚一矇受了重伤还能背着昏迷的童颜跑了那么远自然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无赖起来的本事不遑多让,算得上更胜一筹。   一来二去,他们就成了莫逆之交。当然,这也是姚一矇自己的一厢情愿。不过他麻烦晋楚的事也不是一件两件了,晋楚也从没有拒绝过罢了。但这次,晋楚却是真的头疼了。   又不能将小女孩丢在医院里不管,只能将她带回来了自己的住所。对于私人领地,晋楚向来是拒绝他人踏进一步的,就算姚一矇再死缠烂打,也再没能进去过一次。因为童颜拒绝接手小女孩,理由是她有自己的私生活要过,不想管姚一矇惹出来的麻烦。别人晋楚又不放心,只能带回了自己家。   童颜向来是事事以姚一矇为先的,这次不知道怎么了,她大小姐颇有些赌气的意味。   苏城记主打汤品,生意一如既往的火爆。若是在用餐高峰期,想要间包厢得提早预约。   晋楚刷了脸,领班引着他们进了里间。对于普通会员来说,来苏城记吃饭是要刷卡的,但对于晋楚这样“至尊会员”来说,刷脸就够了。原因无他,苏城记就是他名下的产业。   小女孩不过十五六岁,面容冷淡,眼神空空的,透着一股子寒意。   晋楚推门进去,童颜已经点了一桌子菜,气鼓鼓地坐在那里戳着一节萝卜,眼眶通红。   雍华驻足门口没有进去。   童颜抬起脸看她,眼里透着敌意,凶狠又难过。   晋楚皱着好看的眉,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   他轻声唤了一声雍华。小女孩抬起头直直盯着童颜,忽然诡异地嗤笑了一声。   “你讨厌我?”   小女孩眼神嘲讽,声音竟是意外得好听。   晋楚略微诧异,挑花眼里划过一丝暗光。原来小女孩不是哑巴,也并非自闭。   童颜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随即故作镇定地反问道:“是又如何?”   小女孩眯了眯眼,像只高贵又狡猾的猫儿,慵懒又漫不经心。   “让我猜猜,是因为姚一矇?”   橘黄色的灯光里童颜的脸忽青忽白,艳红的唇轻轻颤抖着,如雨里抖落的一瓣花。   小女孩眼神刻薄,继续道:“他是不是和你说我是他女儿?”   坐着的女人猛地抬起头,握着筷子的手指攥得青白。   姚一矇十八岁的时候谈过一场恋爱,是初恋,铭心刻骨。当时童颜并不在国内,只是在外国都听说他们爱得要死要活,轰轰烈烈的。她心里嫉妒得要命,等她回来时,他们却已经分手了。姚一矇为此消沉了好长时间,甚至整个人就跟废了一样。对于这两人之间的牵扯,她并不了解其中缘由,知情的人也都闭口不谈。但是她却还是知道了那个抛弃了姚一矇的女人的名字,雍脂。   童颜曾经在姚一矇的书房里见过一张被长时间翻看而有些泛黄的照片。   照片里姚一矇十八岁的模样肆意张狂,青春不羁。身旁一个身着白裙的女人笑容温婉,看着镜头形容美丽端庄。姚一矇的手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搭在女人的肩上,举止亲密,温柔体贴。他少年时光里为数不多的细腻似乎都用在了那个女人身上,让童颜心里委屈得眼里落下泪。   照片后面写着一排隽秀的小字,摄于雍脂十九岁夏。   原来她叫雍脂,却并非庸脂俗粉,那一份清雅秀丽能让大多数男人心生怜惜。   从她离开姚一矇,至今十六年。姚一矇早就从那时的创伤中走出来,为什么她现在还要让她的女儿出来再打扰他?那个女孩,几乎和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童颜凶狠的目光直直射向门口的女孩,声音破碎而尖细,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难道不是?”   雍华语气凉薄:“可笑。他以为这样就能抵消他心里的罪恶感?他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起。”   “还有,他配吗。”   说着转身就走。   晋楚长腿一迈,拉住了小女孩的手腕。掌心的触感温热,小女孩的手腕纤细干净,能看见上面淡青色的血管和缓缓流动的血液。皱着眉,他能感受到小女孩的脉搏一下一下跳动,缓慢却坚定。   雍华盯着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思绪轮转。   这只手修长秀美,指尖圆润,指甲整齐,透着淡淡的粉色,天生适合握手术刀。   来到这个世界,竹简给她反馈的信息只有两个字——【晋楚】,醒来她就变成了雍华,名字都给换了,而且再也没有感受到他的气息。   晋楚不着痕迹地松开手,面无表情,只是语气平平:“先吃饭。”   小女孩倔强地瞪着他,触及他凉凉的眼神,还是妥协了。   晋楚勾起唇角,神情似是十分满意。听话就好,他不喜欢调皮的小孩。   空调的暖风吹在他的脸庞上,搭在额前的碎发扬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恍惚间,雍华看见他掩在镜片后面的眼,明明周身一派通透,但却让她心里不知怎么涌上一股阴凉。   那双深邃的眼睛深处,是让她都不寒而栗的浓黑。   再光明的地方都会有阳光难以抵达的黑暗面,这个对待病人异常耐心,看似内心柔软的男人并不如表面上那么明朗干净。   ? ☆、晋楚(二) ?  臣欢曾在昆仑的雪山之癫见过世间最清透的一双眼。   当时她深受重伤,奄奄一息,被好几波势力追杀了几天几夜,迫不得已进入昆仑禁地。   据说昆仑之巅是人间通往天界的唯一入口,她就是在那里遇见了一个佛修。   三千青丝迤迤逦逦铺了满地,他盘膝坐在山巅。落雪不停,那佛修眉眼比之冰雪更甚,神情悲悯,也不知是在观雪还是参禅,浑然不似真人。   漫天的雪洋洋洒洒,下了许多天,不仅阻了后面跟着的几拨人,也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养好了伤。   他们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一个眼神交汇。但臣欢知道,这个佛修有世间最悲悯的心,他怜惜万物,尊重生命,而她,也是他要普渡的芸芸众生之一。   天光渐亮,她拍拍裙角的雪,脚步轻盈地走向他。还未靠近,他的身形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她一怔,随即便是摇头失笑。也罢,相识不如不识,有缘自会再见。   伽蓝数载,她再未见过一个人,如他一般。那双深邃幽黑的眼眸却留在了记忆里,再没忘记。就像世上最深最凉的一潭深水,漫进她的心中,像飘雪后昆仑明澈的天空,映出她的面容,像夜里飞舞的萤火虫,满是光。   她行走在世间,再也没有遇见过那样一双眼,让她念念不忘,怦然心动。   晋楚的双眼总是隐藏在镜片之后,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这一刻,臣欢竟是觉得明明完全不同的两双眼如此相似。   童颜冷着脸,屋内温暖怡人,她却觉得闷得喘不过气来。   姚一矇最近总是躲着她,让她又无奈又委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愤懑与卑微。她等了他那么多年,怎么就捂不热他的心。明明可以和那么多的女人暧昧不清,却唯独不给她一份她期待已久的爱情。她以为她是恨的,但也许情至深处,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做多余的事了。   雍华坐在童颜的对面,安安静静地吃饭。不论是离童颜还是晋楚都隔着不远的距离,像是下意识地划开界限,谨慎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晋楚吃的不多。   雍华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左边的男人。   晋楚有很严重的洁癖,是以很少在外面吃东西,而且他很挑食,口味重的不吃,腥的辣的那是一点都不能沾的。   晋楚向来独来独往,一个人住一间公寓,五十六楼,位于市中心地段,离工作的地方很近。他家里的地板干净得光可照人,一根头发丝都不能看见。平日里他也都是自己做饭吃的。   童颜面前的那一截萝卜早就被戳得千疮百孔,只是狠狠盯着对面的小女孩。   雍华捏起纸巾擦擦嘴角,面无表情,抬眼看向晋楚。   “吃好了?”晋楚的声音很好听,像风铎的声音,让人过耳难忘。   雍华点点头。   “那走吧。”   晋楚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手臂上搭着那条淡黄色的围巾,还是显得有些遥远的意味。   他向童颜点了点头,就率先走出了包间。   童颜略显急促地出声,还有些羞赧:“等一下,晋楚,你知不知道一矇去哪儿了?”   晋楚摇摇头,“他最近没有联系过我。”   童颜脸色一变,整个人都塌了下来。   小女孩跟着晋楚的脚步一顿,嘴角挂着讽笑,继而出言道:“你知道吧,我母亲。她很多年前就死了。”   说完,跟上晋楚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出了苏城记,街上热热闹闹的,人潮如流。   雍华小心翼翼地跟紧前面的男人,盯着他手臂上的围巾出神。   斟酌良久,她停下了脚步。周围人来人往,她独自站在那里,眉眼精致,沉静又落寞。   晋楚回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小女孩没有说话,低着头,盯着脚尖。   晋楚走上前,弯腰看她脸上的神色,小女孩眼眶红红的,抿着嘴角,透着一股倔强,像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猫,被人遗弃在热闹的街头,不知所措。   晋楚低低笑出声,将围巾围上小女孩的脖颈:“明明是很温柔的人,为什么一定要伪装得浑身都是刺呢?”   啪嗒一声,小女孩忍了良久的泪打在晋楚的手上。晋楚一顿,眼里划过暗光。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拿着帕子轻轻擦去晋楚手上的泪,眼泪还在无声地流,让人心疼。   “没关系。”晋楚眉眼柔和,抽出手安抚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这次要跟好了,别走丢了。”   晋楚转身,雍华一霎那牵起他温暖的手掌,鼻子红彤彤的,带着闷闷的鼻音:“叔叔,给你添麻烦了。”   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工作上,她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无声渗透,无处不在。   晋楚掩在镜片后面的眼睛看不清神色,只是菱唇勾起笑,缓缓摇头。   在这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小女孩牵起晋楚的手,以后的日子里,都再没有放开。   那么,你会是他吗?   童颜看着纸片上的地址,皱着眉问旁边带路的人。   “确定是这儿?不是说去墓地吗?”   周围风景秀丽,像是私家园林,精致美丽。   “是这儿没错。童小姐不知道这儿也不奇怪。这儿私密性高,安葬的都是些比较特殊的人物。这里的老东家仁慈,只要是有故事的人,无论你出不出得起每年的修缮费用,都来者不拒。这儿在圈子里也算是口口相传,没特意关注过的人不知道不足为奇。”   童颜沉下心,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   雍脂的骨灰就停葬在这里。也许姚一矇也会在这里。   领路的人停在一间小阁子前。   “童小姐,到了。”   童颜从包里抽出一张卡,递给了领路的男人:“这次谢谢你们老板,报酬都在这里了。”   “我们侦探社欢迎像童小姐这样大方的客户,希望还有合作的机会。”   童颜牵起勉强的笑,点了点头。待他离去,才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入。   屋内焚了木香,袅袅绵绵,案上是雍脂的遗照。   姚一矇跪在冷硬的石板上,脸色苍白。   童颜怔怔看着,眼里却流不出泪。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就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这样作贱自己吗?”   姚一矇睁开眼,眼神冷酷,惊得童颜心里咚咚咚地跳。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曾经她以为他们会一辈子在一起,但他现在,正用这样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她,无情又恐怖。   “你就看不到我爱你吗?你为什么不能回过头来看看我呢?”   童颜颤着声音问。   姚一矇哑着嗓子,“我们就一直这样做最好的朋友不好吗?”   “谁要和你做好朋友,姚一矇,我等了你那么多年,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我也是疯了才会喜欢你那么多年!”   童颜跪在他的身边,摇着他的肩膀,神情疯癫。   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竖起一根手指堵在她的唇边,声音脆弱无助:“嘘,小颜。让我抱一会。”   此刻的姚一矇像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童颜还是心软了,敞开心房,将他冰冷的内心包裹在一片柔软之中。   姚一矇的声音在堂内响起,笑着揭开了曾经愈合的伤口,剖开给她听他的忏悔。   “如果不是遇到我,雍脂会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长大、嫁人、生子。”   “你去国外那一年,我认识了她。当时她就是照片里的样子,美丽温雅,带着同龄人没有的成熟。”   姚一矇手挑起童颜的下巴,看案上的照片。   “她十九岁生日,我们陪她去看海。她看着镜头笑得平静又美好。后来我才知道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却从来不抱怨,不反抗。她的内心比我们想象的、了解的,都要温柔。”   姚一矇神情落寞,语气里满是怀念。   童颜来不及吃醋,只是灵光一闪:“我们?和谁?她明白什么?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姚一矇轻抚她的脊背,摇头笑了笑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继续说着。   “是我害死了她。”? ☆、晋楚(三) ?  昨晚晋楚没回家,院里来了急诊,有一台重要的手术需要他亲自操刀,从手术室出来时已经是半夜,就直接宿在了医院里。   臣欢想了想,熬了些暖胃的粥,拎着就去了医院。   她知道晋楚有很严重的胃病,长期作息不规律加上工作上的原因对饮食方面的疏忽,早晨若是再不吃点东西肯定会受不了。   有条件时晋楚对吃的方面还是要求颇多,比较精细严格的。他从不是肯委屈自己的人。但若是条件不够,以他挑剔的性子,定是不肯屈就自己吃外面的东西,这种情况不止发生过一次两次,八成早餐又可以省了。   作为成熟又多金的优质男人,事业有成还温柔体贴,虽然有些洁癖,但医生嘛,难免的,这点小瑕疵可以忽略不计。是以晋楚的行情可谓是居高不下,追求者能绕地球一圈。   虽然事实上并没那么夸张,但也相去不远了。只是他不像姚一矇那样渣,那样游戏人生,换女友比脱衣服还快。换句话说,他从不和任何女性有过暧昧。   在Q市黄金单身汉排行榜上,晋楚这个男人可是只比姚家大少差那么一点,还仅是输在家庭背景上。前者靠自己获得如今的身家地位,而后者天生□□就高,有家族护佑并且自身也足够优秀,才能打败晋楚,长期盘踞榜首。不像晋楚没有父母亲人施压,姚大少也是让家里长辈都头疼的大龄未婚男青年。他的婚姻让父母简直操碎了心,但就是拿他没办法。   医院里的人都知道,晋医生为人冷淡,虽然对待病人比较和蔼,但也不能摆脱他冰冷的属性。   在同事的眼中,晋医生不仅洁癖严重,私生活都跟犯了洁癖一样一尘不染。不管是男是女,晋医生貌似都不感兴趣。嗯,这样他们都安心了。   人本来就是这样,对美好的东西都存在占有欲,不过是表现出隐性或显性的差别罢了。而且都普遍存在这样的心理,既然我得不到,大家都得不到就皆大欢喜了。人的劣根性很多,这也能算是其一。但通常理性的人都能压抑住这种情感,就呈现出所谓的隐性,对待真心喜爱的人事物,也能够大方祝福。   臣欢来到医院的时候,医院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人认识她的。前些天晋楚不放心她,上班的时候就让她在医院里自己坐着发呆或者自己找点有趣的事做。   偶尔也会吹吹口琴,她虽然很少讲话,那些可爱的小朋友们都愿意凑在她的身边,听她吹奏。   路过茶水间,听见小护士们正在讨论昨晚的那台手术,都是讲晋楚医生怎样怎样厉害,怎样怎样帅,也有担忧晋楚性格这么不好相处怎么嫁得出去的,听得臣欢笑出声,也惊得里面的人声音戛然而止。   臣欢弯着眼睛点头示意自己只是路过,她们可以继续就走了。   药剂科的实习医生刘洋拍拍胸脯舒了口气,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吓死我了,背后乱说话就怕被正主听见。不过你刚刚看到那个小姑娘笑了吗?还真是漂亮呢。”   “那个女孩子啊,我从没听见她讲过话呢。不过A区103病房的那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说她会讲话的。”顿了下,接着又道,“不会是精神方面有什么问题吧!”   刘洋皱着眉呵斥:“别乱说,搞不好小姑娘还是晋医生的私生女,冷脸笑脸都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臣欢低着眉眼,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里,又当垃圾一样丢了出去,没放进心里。   身后小护士相挽着走远。   “要死啊,那晋医生不得十几岁就……才能生下那么大的女儿!”   “是哦,也对。”   “不过你这么一说,感觉确实有点像……”   臣欢摇头笑笑,转了个弯,敲响了晋楚办公室的房门。   开门的是姚一矇,昨晚那台手术抢救的就是他家老太爷。老人年龄大了,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也许以后都只能在疗养院里悉心养护着了。   臣欢一怔,随即拨开他,向里走去。   屋里还有一个男人,坐在晋楚对面。他低着头,臣欢看不清他的模样。但一身西装革履,一看就是商业精英成功人士。   “雍华……”姚一矇欲言又止。   男人猛地抬起头,触及臣欢的面庞,浑身一颤,眼里有些不敢置信的水光。   臣欢稍稍侧过身,不着痕迹地挡住男人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只是将食盒放在桌上,声线柔和清澈:“你们都吃过了吗?”   姚一矇咧开嘴高兴道:“没有没有,正饿着呢。”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三个大男人谁都没有吃饭,姚家两兄弟是没心情,而晋楚纯粹是没空又怕麻烦。   晋楚皱了皱眉,刚要拒绝,臣欢抢在他前面说道:“我也还没吃,大家能陪我一起吃点吗?”顿了顿强调道,“我自己做的,很简单的粥。”   臣欢盯着晋楚有些苍白的俊脸,神情坚持又固执。这个清隽的男人脸上有并不明显的疲惫,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衬衫,已经有些发皱。   臣欢注意到他的唇色有些发白,右手时不时会不经意抚上胃部,叹了口气,他大概又是胃病犯了,还是如此逞强。   姚一矇瞪着晋楚,就怕他拒绝,姚姜也看着晋楚,眼神哀求。   晋楚只得无奈地点点头。   小女孩绽开一抹笑,像雨后彩虹划过天际的弧线,纯粹美丽。   映在姚姜的眼里,让他心里柔软得鼻尖都涌上了酸意。   臣欢从橱柜里找出备用碗筷,先盛了一小盅递给晋楚,又分给了姚姜兄弟。   姚姜颤抖着手接过,慢慢一口一口吃着。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轻轻落在小女孩的周围,照得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隐约可见。   小女孩托着腮,眉黛肤白,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天使。   “已经好久没有那么多人陪我一起吃饭了。好吃吗?”   姚姜目光复杂地盯着小女孩的脸,十五六岁的年纪正在慢慢长开,已经有了当年雍脂的好颜色,甚至形容间顾盼神辉更胜一筹。   听到她的言语,一瞬间他所有的伪装都轰然倒塌,心软得一塌糊涂。   “你……过得不好吗?”   臣欢转头看向那个和姚一矇有六分相似的俊脸,心下明了,嘴角挂着纯和的浅笑,不怀好意地说道:“不是啊。我从小和姥姥生活,姥姥走后,孤儿院里很热闹,大家都很照顾我,我过得很好。”   眼睛弯成一湾月牙,一派天真无邪,说出的话却像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捅进两个男人的心里,将他们刺得遍体鳞伤。那些所有的自我安慰与悔恨都显得那么可笑。   晋楚挑挑长眉,了然地看了一眼臣欢,没有指责她的恶意,低垂着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笑意,还是只长着利爪的小奶猫,连这么点小阴险都显得那么可爱。   他顾自吃饭,不理三人间的暗潮汹涌。粥的味道比想象中更好,破天荒还多吃了两口。   臣欢注意到他略微缓和点的脸色,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怎么会有人可能不喜欢吃呢?真心一颗,诚意四两,加上关心五钱,再辅以最动人的情意,慢火烹调,这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味道。家的味道。爱的味道。足以让人眷恋、沉沦,不顾一切。   你们感觉到了吗?万家灯火亮起,但没有一盏是为你点起,心里痛吗?悔吗?但为什么还是欲罢不能呢?那就流泪吧。让泪偿还,让泪告诉你身上的那颗心你的悔痛。   它听得到。一定听得到。   姚一矇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他尝不出嘴里的滋味,但那样熟悉,是雍脂常做的味道。   ——一矇,好吃吗?我跟妈妈学了好长时间呢。独家配方哦,也不知道你大哥会不会喜欢。   ——好吃好吃,深得雍妈妈真传。   雍脂是单亲家庭,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出轨,抛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从那时她就跟着母亲姓。那些年过得很苦很苦,但她仍旧长成了美好的样子,坚强独立,心里充满了光明和温暖。   记忆里,是他嬉皮笑脸的画面,是十九岁的雍脂姐和十八岁的姚一矇。那时他们都没想过,十六年后,会是这样的境况。   不敢触碰,不敢回想,有太多亏欠,埋在过去的记忆里,每翻一次都痛彻心扉。   脸上凉凉的,嘴里苦苦的,咸咸的味道顺着味蕾,流淌进心底,是泪落进了嘴里。   姚姜看着臣欢,忽然泪如雨下,不能自已。? ☆、晋楚(四) ?  大梦一场,赴碧落黄泉,归程难寻。犹梦中,无计昭华老去,寂寞谁诉,红豆相思负。今朝花照开。可应怜?   若是可以,姚姜愿意只当是自己大梦百年,斧锈柯烂。   姚姜和姚一矇并非同母兄弟。他的母亲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后来他的父亲姚慕又娶了一矇的母亲,有了一矇。   他们两兄弟相差六岁,但感情自小深厚。相比一矇的健康活泼,姚姜从小过得如履薄冰。原因无他,他遗传了母亲的病症。并且随着年岁的增加,并发症越来越多,时常感冒、容易疲乏,稍微劳累就会喀血昏厥,嘴唇发紫。   在先心病遗传率并不高的今天,姚姜显然没有得到上天的眷顾,他一直在等待配型,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到后来不得已装了人工心脏,长期服用抗凝血药物,得以延长寿命。   姚一矇的母亲是个很慈爱的女人。她喜爱姚姜就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一视同仁。在姚一矇出生后,她也没有过丝毫偏颇。   在姚姜幼年的日子里,是这个女人带给了他所有的温暖和爱意,让他没有养成怨天尤人嫉世愤俗的性子。也是这个女人,带给他生命里最深的痛意,但他知道,归根究底还是为了他。所以他不能怨,不敢怨,他仍旧尊重她,爱护她,像对待自己的生母一般。   从小他有多羡慕一矇,多想能如一矇一般上山下海,调皮捣蛋。在年少的日子里,他做过最疯狂的事就是拖着破败的心脏,爱上了一个生命中注定出现就再难忘记的女人,轰轰烈烈地谈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有姚一矇的掩护,他才能这样毫不顾忌,即使身上装着□□也要负累前行。   先心病末期,除非心脏移植,最多也就是半年的活头。在他最难的日子里,雍脂消失了。彻彻底底从他生命中剜去了最重要的一部分。   很巧的,就是那时他等到了适合自己的配型,但最早六个月后才能进行移植。姚姜当时拼着一口气,他想,他一定要活着,等她回来给他一个交代。撑了近五个月,才渐渐无力挣扎。好消息是当时就可以立即手术。   心脏移植其实成功率很高,但转到ICU后他一度出现心脏骤停,还好这颗心似乎不愿意他就这样死去,一直撑了那么多年。他能感觉得到这颗心对他的怜惜。每当他想起雍脂,这颗心仿佛也能感受得到他的痛苦,他也能听见它的哭泣。      姚一矇抿着嘴唇,看向笑得像只小天使的女孩。他知道她恨姚家,她在报复,他愿意接受她所有的攻击,但他不能看着她继续刺激大哥。   更不能看着他们父女相残。   小女孩怒目甩开他的手,跑了出去。   晋楚站起身,声音一如既往的慢条斯理:“你们有什么事还是说开了好。早点解决别再来烦我。小女孩就交给我吧。”顿了一下,一边向外走去,嘴里边咕哝道:“看在小女孩还算乖巧的份上。”   待晋楚走后,姚一矇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   姚姜嘴唇发紫,声音嘶哑:“一矇,你和妈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姚一矇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半晌,他泄气一般说道:“雍华,是你们的女儿。”   姚姜双手捂在脸上,泪从指缝间渗出,声音沉痛。   “当年的事,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还为我留下了孩子?为什么这个孩子过得这样不好?”   心脏移植后,他常常有一种幻觉,好像雍脂还陪在他的身边。   那天他神情恍惚要去看海,母亲看他整天魂不守舍,才忍不住流着泪告诉他,这颗心脏是他最爱的女人的。   那一瞬间,他所有的恨意都像个笑话一样,一下子失去这么多年支撑着他活下去的理由,他晕厥了过去。   醒来时一矇双眼通红守在他的床边,哑声说:“哥,别怪妈,都是我的错。”   他能怪谁呢?母亲对他有养恩,兄弟对他有维护之情,只有他自己,只能恨他自己。   “当初全家人都在为你身体着急,却迟迟找不到配型。心脏供体不容易找,但若是将就术后可能需要使用免疫抑制药物,不然会出现排斥反应。这样肯定会折损机体寿命。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等一等,也许下一刻就会有奇迹出现。”   “有一次去医院专家会诊,正好发现了一颗适合你的心脏,可这颗心脏的主人健康、活力,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这样是不可能活体捐献的。但我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接近了她。她就是雍脂。”   “后来我告诉了父母。母亲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找过了她,将你的情况详细地一点一点说给她听。”   作为一个善良温柔的女孩子,从小跟着母亲相依为命,雍脂早熟但纯和,拒绝不了一个为子心切的女人,一个焦急悲痛的母亲,她同意去见一见姚姜。   “后来,雍脂同意见见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只当是一次单纯的见面,就带她去看了你。我也不知道,你们会相爱,相爱到她会将心脏捧到你的面前。”   雍脂十九岁生日,他们陪她去看海。她说她从小长在内陆,但幼时父亲还在的日子里,记忆中有蓝色宽广的大海,有滔滔不绝的海浪声,也有渔船的汽笛声在梦里时常响起。她想再去看一看大海的包容宽和,想去看看父亲后来葬身的地方。   “我们带她去看海,去庆生,当时你们在一起,孩子不用我说你最清楚,大概就是那段日子里有的。我不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过十九岁生日,这也许是她最后的一个生日,因为你的心脏等不了。她那时如此爱你,也知道我接近她的目的不纯,但她坚强又温柔,因为她的善意包容与理解,所以后来她的死才会让我惭愧痛苦,难以自拔。”   三个月后,小腹渐渐突出,雍脂再也瞒不了姚姜也瞒不了所有关心她爱护她的人,就在姚一矇母亲的安排下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她的消失,我确实是不知情的。后来给你换了心后,妈夜夜噩梦,并不轻松,也苍老了很多。在我的执意追问下,她告诉我那个孩子并没有存活下来。雍脂为了你进行了催产,都说七活八不活,她让医生保住孩子,自己却大出血,至于那个孩子妈告诉我也没有保住。”   姚姜抬起发红的眼,带着哀求小心翼翼地问:“一矇,你告诉大哥,雍脂大出血是意外,对吗?”   姚一矇苦笑一声,“本来是准备制造意外的,但没用的上。”   姚姜颤抖着嘴唇,深深呼出一口气,但一股更深的疲惫涌上心脏,让他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妈不知道,孩子没有死。被雍妈妈抱走,一直抚养到十二岁,她患病去世。雍华流落孤儿院。”   “因为那个孩子,妈心有不安,偶尔会到孤儿院做慈善,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只捐钱不现身的,毕竟我们姚家在Q市的显赫,妈不想太过高调,像是刻意作秀。一个月前,她在孤儿院里见到雍华,这些年已经不再想起的噩梦又被重新唤醒。几天前,我才将雍华领回来。”   领回来后,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将孩子丢给了晋楚,自己先跑到雍脂灵前冷静一下。   “我不告诉你,是怕刺激你。”   “而且,你也看到了,她对姓姚的人,都抱有极大的恶意。”   以你现在的身体,“我不能冒险。”? ☆、晋楚(五) ?  晋楚不远不近地跟上臣欢。   晨光静好,这一片天空下熙熙攘攘,匆匆忙忙。   小贩在路边摆摊,丽人蹬着恨天高朝写字楼而去。出租车司机大概是这座城市里永远停不下脚步的人,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   臣欢转过身,鼻尖通红,不知被这春寒冻的,还是心里委屈的。   小女孩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他,像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一般,让他皱起了好看的眉,分外不喜。   晋楚走上前,揉揉她的头发,声音轻柔,也像是怕惊扰了这时光:“雍华。别怕。”   我不知你在担忧什么,我也不明白你内心深处的惶恐,但我能深切感受到,那些你自己都无从察觉的渴望与彷徨。   小女孩低下头,捂着胸口:“它有一天会突然停止,可我连它都没有。”   晋楚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但他的心中也感同身受般的无助与疼痛。   小女孩长发被路过的风吹起,白净的小脸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她扬起笑脸,眉眼弯弯,下巴的曲线柔和,露出一节修长又脆弱的脖颈。   “你会一直陪我吗?”   无论我是雍华,还是臣欢,无论在这个世界还是其他世界。一直一直都是你跟在我的身后,追着我,爱着我,不离不弃。我以为是无所谓的,可当真的再也感受不到你的气息,原来我也会疼,会难受,这算不算是爱?   这一刻臣欢无比确信,晋楚就是他,因为晋楚的脚步令她如此熟悉,曾经陪她走过黑山白水,曾经伴她踏过四季轮回。   晋楚没有说话,只是眸色渐深,半晌才勾起唇角,温和俊朗,人畜无害。   “小女孩,不要胡思乱想。”   童颜在酒吧里找到姚一矇的时候,他正左拥右抱,喝得烂醉。   可明明灯红酒绿、人声鼎沸,她就是觉得姚一矇的眼里有种挥之不去的阴翳,显得寂寥无比。   她想骂他,想一巴掌扇醒他,可她舍不得。她只能好好爱他,更爱他。   赶走了那些女友ABCD,童颜在他身边坐下,满脸疲惫。   “一矇,你大哥让我来带你回家。”   姚一矇满脸迷茫。   “回什么家,不回。”   “那就跟我回家。”   姚一矇突然笑了,像个纯良的孩子,稚气、可爱。   “好。”   姚一矇吐得天昏地暗,半夜又发起了低烧。童颜照顾了他一夜,直到天光放亮才趴在床边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却是整整齐齐地躺在床上,姚一矇不见了。   她涩然一笑,果真是白眼狼,连声谢谢都不说就又跑了。   蜷缩在床上,泪水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咦,小颜,你醒了!(^Д^)”   童颜揉揉酸涩的眼睛,门外一只嬉皮笑脸的二哈恬不知耻地探着头继续说到:“我快饿死了,起来做饭做饭。”   童颜愣愣地不吭声,随即心下涌上狂喜。   姚一矇却以为她是生气了,急忙解释到:“我本来是想为你做顿饭报答你的收留之情,可你也知道……”   竖起受伤的手指,姚一矇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大概可能又做错事了,不过厨房还没被炸,在下及时收手了。”   说着,他的神色变得一本正经又理直气壮,好像她还得谢谢他的手下留情。   童颜起身,来到姚一矇的面前,搂上他的脖颈,就亲了上去。   只穿着裤衩的男人愣了一下,随即眉梢染上暖意,垂着眼看身前的女人。   她等他十几年,他愿意陪她一辈子。   双手搭上她的腰肢,反客为主。   ——说,你为什么泡那么多妞就是不和我谈恋爱?   ——想让你多追我一点喽。   ——混蛋啊你!今天睡书房去!   他捉住她的手,眼里满是认真,她听到他深情的嗓音。   ——因为,我怕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泪终究落下,一矇,这是我听过最动人的情话。   【姚一矇】   我怕我不值得你用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来爱。从友情到爱情,感情一旦变质,我们还能够回到从前吗?我很怕。怕和你变成陌路。   【童颜】   我想要的,不过是早晨一睁眼,你就在我身旁。也许一辈子等不到,你站在我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就好。   姚姜为雍华办理了入学手续。   他神情哀求,看着臣欢,“和爸爸回去住好吗?”   臣欢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看着晋楚,却没在他的俊脸上看出一丝挽留与不舍。不禁有些失望。   “嗯。”   颈肩的图腾一片灼烫,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断枝催生出生机,渐渐扎根。   姚姜眉梢眼角全是喜意,说了声晚上再来接她,就匆匆走了。   臣欢也不想再和晋楚独处,就自己一个人走到楼下晒太阳。   温小溪穿着一身病号服,静静在她身边的长椅上坐下。这个才八岁的可爱小男孩,也是个先心病患者,已经住了很长时间院。   “雍华姐姐,小宝他走了。”   豆大的泪珠从黑亮的眼睛里滚落,他不敢在爸爸妈妈面前哭,他怕他们难过。但他真的好害怕。   臣欢记得小宝是个患有血癌的孩子,很可爱,喜欢讲笑话,活泼调皮。   她摸摸小溪的脑袋,没有说话,只是拿出口琴,吹了起来。   在汨城的风俗里,每当有人死去,不管是生老病死,还是战死,都会演奏这首埙曲。它的曲调其实很简单,但却有些太过悲壮。   口琴的声音相比之更为清澈,也没有埙的厚重感,但它轻灵、悠扬,像一首穿透生命的歌。   都说乐器有魂,乐声有魄,但事实上不过是演奏者在演奏的过程中全心投入,赋予了它不一样的意义。   臣欢见过很多死亡,死生之事自有定数,她从不强求。有时候,她能做的不过是为亡灵念一首往生咒,吹一曲送魂音。   晋楚靠在墙壁上,点了支烟,神色莫名。他静静看着阳光下的小女孩,深邃的眼里暗光浮动。   香烟燃尽,落了一地残灰,他屈指将烟头弹落到垃圾桶里,转身离去。   三楼的一间病房里,姚一矇扶着自家爷爷站在窗口。   “爷爷,坐在长椅上的女孩就是大哥的孩子。”   老人叹了口气:“是我们姚家对不起她。”沉思半晌:“你大哥若是执意不肯结婚,就算了吧。让你爸妈别再折腾了。”折腾来折腾去苦得还不是这些孩子吗?   说着,老人脸上又浮现出一抹促狭的笑意,话锋一转:“一矇啊,你的年纪也不小了,童颜那孩子愿意等你,爷爷可还等着抱重孙呢。”   晚间,姚姜去晋楚家接臣欢。   臣欢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的时候也一身轻松。   晋楚坐在客厅里,没有说话。   姚姜站在门口,轻声道:“雍华,走吧。”又对晋楚道了声谢:“这些日子麻烦你了。”   晋楚面上还是一派风轻云淡,镜片后面的桃花眼像是弯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嗓音一如既往的好听:“知道就好。”   臣欢脚步一顿,背对着晋楚,声音低落:“再见。”说完也没看晋楚脸上的神色,略显急促地和姚姜离去。   车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司机眼观鼻,鼻观心,努力缩小存在感,认真严肃地当一幅壁挂,只管开车。   姚姜动了动手指,颇有些不自在。张了几次嘴,都不知道怎样开口。   臣欢转过头看他,漆黑的眸子安安静静的,就像曾经的雍脂看着他时,美好安宁,能使岁月停驻。   姚姜有一瞬间的晃神,带着点不知所措。他并不知道该怎样和孩子相处,更别说这个孩子从小就不在他的身边,吃了那么多苦。   臣欢斟酌一会,才开口:“我并不恨你。”   姚姜沉默,心里突然沉静下来。   “我说我过得很好,不是想刺激你让你歉疚。也许你们觉得,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跟着姥姥生活,有多可怜,有多苦,甚至后来连唯一的亲人护佑都没了,流落孤儿院,肯定尝遍冷暖受尽白眼,但这些都是你们的自以为是罢了。”   “姥姥是个坚强慈爱的女人,她能一个人拉扯大那个自私的女儿,也能给我最好的生活。当然在你们看来并不是如此。但有什么关系呢?一家人在一起,没有什么更好的事了。”   说着,臣欢指了指自己的心:“它恨你,我不恨你。我只不过为姥姥心疼,养了一个不孝女,还要为不孝女养拖油瓶。”   姚姜低垂着头,脸色苍白,好一会才露出一个虚弱的笑,颤着声音说:“雍华,别这样说你妈妈。都是爸爸的错。”   臣欢沉默了下来,闭口不言。只是又抬眼看向窗外后退的景,发起了呆。   车停在别墅门口。   姚姜整理了下心情,轻声说:“下车吧。爷爷奶奶还有小叔都等着了。”? ☆、晋楚(六) ?  季涼撑着一把伞,站在常青藤下。   银边的常春藤叶片灰绿,蔓蔓枝枝,重叠着秋凉后泛红的枝叶,浪漫得像个童话。   凉凉的雨丝飘落着秋末的清冷,臣欢站在走廊里吹一曲小调。口琴清亮的声音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像满身风霜的吟游诗人在轻声吟唱。   季涼想,这一定是一支充满故事的歌。   他走上前,将伞撑在臣欢的头顶,声音温润:“回去吧。”   臣欢点点头,轻轻道了声“好”。   两人漫步在小径上,男人俊朗,女孩美丽,像天造地设的一对。   楼上,晋楚看着共撑一把伞的两人,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喜,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姚一矇端起红酒递给晋楚,自己也拿了一支轻轻品茗。他顺着晋楚的目光看去,不禁一笑。   “说起来,你也有四五年没见过雍华那孩子了吧。”姚一矇语气感叹,“时间过得可真快。”   看着旁边轻摇酒杯的男人,姚一矇不自禁地抚上眉梢眼角的细纹,叹了口气。岁月催人老,他也算是注重保养,也终究抵不过时光无情。无论愿不愿意,风刀霜剑都会将你雕刻成想要或者不想要的样子,我们能做的,不过是用这把刻刀琢磨出最好的自己。但时光又好像格外眷顾这个冷情的男人,只有他还一如当年相见时的样子,未做多少改变。   “那个男人是谁?”晋楚觑了姚一矇一眼,声音冷沉。   “季家来的公子。”提到季涼,姚一矇明显有些不悦。季涼这个人吧,怎么说呢,总给他一种城府很深的感觉。大概就是在二十多岁的外表下隐藏着超出年龄的心智与谋划。   “京城那个季家?”晋楚挑着长眉斜眼看姚一矇。   “嗯。据说雍华还没回姚家之前就和他认识。”   “哦?”晋楚嘴角扬起一抹兴味。   雍华从小生活在南方钟灵毓秀之地,那里山明水净,纯朴自然,一低头是水,抬起手就能触碰到蓝天,和京城所在的北方相隔何止十万八千里。哪怕后来辗转Q市,在孤儿院的那几年,就更不可能接触过远在北方的季涼。当时季涼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又深陷继承风波怎么可能轻易离京。   “不说这些了,怎么样,今儿个去哪儿给你接风?你这家伙一走好几年,也没个音信,我孩子可都能打酱油了。”   姚一矇举起拳头想敲在晋楚的胸口,被晋楚冷冷的目光逼退,不由讪讪笑了声。晋楚这家伙不仅样貌没怎么变,连这讨人厌的性格、洁癖都一如从前。   晋楚勾起唇角,声音犹如风铎:“苏城记。”   “雍华,这次麻烦你了。”季涼眉眼间透着歉疚。若不是那边逼得太紧,他也不必跑到Q市躲着,更不必拖雍华下水。   臣欢静静一笑,衬着周身的朦胧更添飘渺:“你只管住下来,我会帮你。”说着,又促狭笑道:“不过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还是早点解决得好。有些债,轻易欠不得。要么早抽身,要么泥足深陷。你当如何?”   季涼一怔,继而苦笑道:“还抽得了身吗?”   “那你还纠结个什么劲?这可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那个自信得几乎自大的季涼哦。”   “可……沈孟秋只是将我当做季沄的替身。”季涼的语气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失落与无奈。   臣欢皱眉:“或许事情并不如你想的那样呢?她亲口说的?”   季涼疏朗的眉宇染上些忧郁的神色,声音略略沉闷,像喉咙里压抑的闷咳:“嗯。”   有点意思,臣欢展眉,当时季涼被逼得走投无路,沈孟秋那着急到乱发疯的样子可不做假,一点都不像单纯的只是在为朋友担忧。   人在爱欲中不清己心,又怎能做到独善其身。而人生贪嗔痴苦,谁又不明,但多数人仍是或身不由己、或趋之若鹜。   “雍华,和我去京城吧。在那里你能得到更好的治疗。”季涼握住臣欢的手臂,轻声说道。   女孩眉目间笼罩着一抹凉意,眼中映出层层叠叠的银边常春藤,像遥远夜空中的璀璨星云。   “你知道,我为什么长长久久地停留在这里?”   “因为姚家?因为姚姜?”   姚姜近年来身体愈发不好了。雍脂的一颗心让他坚持了近二十年,也算是个奇迹。   白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口琴,“是也不是,不完全是。”   季涼失笑:“你还是这样,神神秘秘的。”还是爱打哑谜。   臣欢低笑不语,她并不像所有人认为的那样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也不是面对任何事都能面不改色、心有凉风。有些坚持和执念深植心底,没有一个结果她也不会甘心。   就像姚一矇爱童颜,因为太过在乎而不敢轻易踏出那一步,也如季涼你,爱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感情,其实并不像我们想得那么简单。她见过多少悲欢离合,也经历过多少欲生欲死,若不是她天生感情浅淡,无心无意,又怎能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个又一个不停的轮回穿越。而现在,她也有了放不下的人,仅此而已。   正如绾娘曾经对她说,绾娘此生深陷情爱,再难脱身。   她大抵心里也是如此,想要有一个人能让她稍作停留,偶有小憩。   她希望这个人会是他。会是晋楚。   所以,她在这里等他。   “再过一段时间吧。”   等她觉得合适了,她会去京城的。但若是再也没有了停留的理由,她也不会强求,自然如以前很多次一样,会顺其自然地离开,那么京城也没有去的必要了。   “也好,随时欢迎。季家我不敢说,但我季涼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季涼像是感觉到了她的决意,心下一紧,故作不经意地表态。   臣欢戏谑道:“你同意,沈小姐可不见得会乐意。”   季涼扶额,脸上浮上一抹深深的无奈:“你就不要再揶揄我了。她要是真的肯为我吃醋,我把我家送给你都成。”   “那你就先提前准备准备过户手续吧。”臣欢笃定道。   细雨还在下,顺着银边常春藤滴落。   回廊尽头,臣欢停下脚步,眉目如画。   姚姜从床上坐起身,接过臣欢递过来的靠枕垫在身后。   臣欢将素粥递给这个形销骨立的男人,沉默不语。   姚姜低头喝粥,也不知道怎么开头。两相沉默,生疏得不像父女。   姚一矇的小儿子绕着臣欢的腿,傻呆呆地自娱自乐,啪的一声左脚拌右脚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哭,嘻嘻笑着在那傻乐。   姚姜低沉的笑声伴着低咳从喉咙里滑出,臣欢都能听到他胸腔中积水的杂音。   眉头皱起,臣欢起身将熊孩子拨到一边,轻轻为姚姜顺着气。   “就算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也该让她的心脏少受些苦。”   姚姜神色憔悴的眉眼柔和下来:“你说的对。”   “别再自责了。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父亲。”顿了顿,她又继续说道:“我也不想你死。”   姚姜抬起满是针孔的手摸摸臣欢柔软的头发,内心分外安宁:“爸爸知道了。”   陆医生敲门进来,“姚先生,该输液了。”陆医生是当时主治姚姜先心病的医生,也是姚家专门为姚姜聘请的私人医生。   臣欢向陆医生点点头,牵起姚乐天向外走去。   姚姜犹豫了一下还是唤住了她:“雍华。”   臣欢转过头,轻声问:“嗯?”   “你……”心思转了几番,还是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话锋一转,“晋楚回来了。”   几年前,晋楚作为国内顶尖的心外医生应邀出国做一个学术研究。这几年都呆在国外进修。   姚姜和晋楚接触不多,但一矇很信任他,让姚姜更担忧的是,雍华喜欢他,从未掩饰过。不过姚姜始终不认为晋楚值得托付,尤其是,尼玛晋楚虽然张了一副衣冠禽兽斯文败类的脸,连一矇都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但可以肯定的是,确实不小了。   总而言之,言而简之,姚姜先生嫌弃晋医生年纪太大。况且一矇和晋楚平辈论交,雍华又是一矇血缘上的侄女,关系太乱。   不过,他最担忧的还不是这些。晋楚这个男人,深不可测,大概和职业有关,太过理智冷静,不太容易动感情。他怕雍华最终除了伤心,什么都得不到。而且他吃够了求不得的苦,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也受这样的罪。   但他连自己的感情都一塌糊涂,又有什么立场去说服她呢?   臣欢一愣,勾起了唇。   “谢谢……爸爸。”   若不是姚姜盯着她的唇形,几乎就要错过她后面的两个字。   姚姜眼睛湿润着,浸了秋水长天一般的水色。他等她喊一声爸爸,等了多少年,他有时也会想,大概有生之年都听不见女儿这样亲切地称呼他。可真到了这时候,幸福来得如此突然,让他猝不及防又满心欢喜。   轻轻带上门,臣欢与站在门外的童颜打了个照面。   略一点头,将姚乐天交给童颜,她就缓步下楼。   刚转了楼梯,童颜抱着姚天乐在上面喊:“雍华!”   臣欢抬头,用眼神轻轻询问她什么事。   “你小叔让我告诉你,晚上苏城记吃饭。”   “几点?”   “七点。”   “嗯。知道了。我会准时到的。”   童颜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不和我们一起吗?”   臣欢表情淡漠,语气疏离:“不必了。我和季涼约好了,下午去逛街。等到时候和他一起去。”   姚乐天在童颜怀里扭着,手伸向臣欢的方向,依依呀呀地要她抱。   不知道姚一矇那精明风流的家伙怎么生出个那么可爱呆蠢的小宝贝,不娇气,也不磨人,可就是喜爱黏着他大伯家的姐姐。   童颜轻轻拍了拍他的小屁股,让他安生一会儿,他挣脱得更欢了。   臣欢没有理他,转身走远了。   小宝贝着急喊:“姐……姐姐,等天天。”   童颜无奈地摸摸自家儿子的脑袋瓜子,看着臣欢毫不停顿的背影叹了口气。   “小乖乖,都是妈妈不好,姐姐不喜欢爸爸妈妈,连带着也不喜欢妈妈的小宝贝。”   姚乐天扯扯她的头发,歪着脑袋一脸傻笑,执拗地说道:“姐姐……喜欢、天天,给……天天,吹琴琴。”   在大人的世界里有许多恩怨烦恼,牵扯不清,他们又往往习惯将自身的想法代入孩子的内心,其实孩子的世界简简单单哪有那么复杂。   他们心思单纯,善良美好,而且最是敏感,能轻易捕捉到别人对他的善意喜爱还是心怀不轨,也能感受到他们在意的人是失落还是高兴。   他们对你笑是希望你也能快乐,他们哭,也只是想引起你的疼惜。没有人的时候,他们跌倒了也会坚强地站起来拍拍屁股,奶声奶气地安慰自己“宝宝不哭,宝宝没事”。   姚乐天始终坚定地认为,雍华堂姐不是不喜欢他,直到很多年后再回想起来,他才明白,堂姐只是不想和姓姚的人再有太多的牵扯,如此而已。? ☆、晋楚(七) ?  臣欢说的逛街,真的就是单纯的逛街。季涼跟在身边,一路走走停停,看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无数个陌生人和他们擦肩而过,每个人脸上都行色匆匆,反倒显得他们俩悠闲得格格不入。   “先生,买个香包吧。”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挑着担子,一副苗族装扮。两边篮子里装着摆放整齐的小香包,别致精巧。   季涼一笑,在小男孩的筐子里随意挑了两个图案逗趣又素雅的荷包递给臣欢,又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一百:“不用找了。拿去买点好吃的。”   小男孩接过,重重地鞠了一躬,“谢谢先生,谢谢夫人,祝你们百年好合、一生平安。”说着,挑起担子跑远了。   季涼一怔。   臣欢抬起手晃了晃两只挂在指尖上的荷包。   在古时,男女互送荷包有定情之意,相恋男女以此作为馈赠的信物。一个宝蓝色绣了两尾锦鲤,首尾相接,代表□□结合,还有一个更直白,直接绣的早生贵子图。   季涼扶额,噗嗤一笑:“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反正你也明白,就当是我为你求吉祈福,带着好辟邪。”   臣欢眼里映出笑意,没说什么,将双鱼荷包挂在了腰间。   她今天穿了一身刺绣的黑色长裙,裙摆上绣满了层叠的荷叶,银色的丝线走动间反射出阳光,像一片静水,波光粼粼。再配上两只金色的锦鲤,倒是有些别致巧思的意趣。   臣欢抬起头,整个人在阳光下如琉璃般明净透澈,一双眼漆黑深邃,像是装着整个世界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季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小男孩停在花坛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静静坐在那里。   小男孩说:“囡囡,来,坐到哥哥篮子里,该走了。咱们今天多卖几个香包,阿奶也能轻松一点。”   小女孩瘦骨伶仃的小手牵起她哥哥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说道:“哥哥,阿囡自己走。”   “那阿囡牵紧了,不要摔跤了哦。”   小女孩走得很慢,右脚有些残疾,时常不能走稳。但小男孩很细心,一边吆喝一边还不时分心迁就着妹妹的脚步。   臣欢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难受。她转过头,对季涼轻声道:“走吧。”   到苏城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渐渐入冬,昼渐短夜渐长。街道上霓虹闪烁,仍是热闹非凡。   臣欢下了车,挽了季涼的手进了苏城记。   内园的梁经理迎了上来,恭敬道:“雍小姐、季先生这边请。晋先生早就吩咐我在这里等着了。”   “梁经理,谢谢了。”臣欢说道。   转过一个走廊,梁经理引着二人穿过一重拱门。   “您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苏城记的格局很特别。虽然位于市中心,但它却是少数几家独立成园的酒楼。   大堂中央摆了戏台,常常会请戏班子来唱戏,就像普通茶馆一般适合聊天听曲。穿过大堂,后面就是包厢。每个包厢都有它的主打风格,梅兰竹菊,风雅有趣。这些包厢都独立成阁,坐落在山石环绕的园子里。   梁经理引着臣欢和季涼上了竹楼,并为他们推开了门。   “到了。雍小姐和季先生里面请吧。”   季涼点头致谢,虚扶着臣欢挽在他臂弯里的手臂走了进去。   臣欢还记得第一次来苏城记的时候,梁经理还只是大堂经理。那时梁经理的脑门上还是一头乌黑浓密的发,现如今却已是寸草不生了,倒是衬得他圆圆的脸更憨厚老实。不过他也确实是一个很和气儒雅的中年人。   却不知,几年不见,晋楚又会是什么样子?   季涼也想知道,这个闻名已久的晋医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包间里,晋楚低着头坐在最里面,看不清神色。他右手边依次是姚一矇和童颜。   季涼拉开椅子让臣欢先坐下,自己才落了座。他干净的俊脸上带着些诚恳的歉意,略显歉疚地说道:“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没事。”   晋楚抬起头,却是看向臣欢的方向。他长眉如鬓,目若朗星,俊颜一如当年,冷玉生辉,似朗月入怀。   四目相对,臣欢心下哂然。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还是那么……让人想要犯罪。倒是容颜未变,她也并未奇怪。时光总是格外厚待他们这样的人,这不足为奇。   季涼却是真的被诧异到了。   “听说晋医生年少成名,却不想如此年轻。”   晋楚成名虽早,但也至少二十出头了。那时他还是个孩子,相比在坐的各位,真论起来,他还应该以后辈相称。   姚一矇挑挑眉,也是一脸兴味。说实话,他也挺好奇的。   晋楚似笑非笑:“医生嘛,总是比较注重身体的。平时多养生,生活规律健康,自然看起来年轻。”   季涼不着痕迹地避开晋楚的目光:“是吗?那我倒是要向晋医生好好讨教讨教。”   臣欢侧头看向晋楚,眼里露出笑来。这个男人又在一本正经地说胡话,生活规律健康什么的他也真敢说。可她就是对他这副敷衍的样子感到有一丝丝心动。   童颜叹了口气。明明应该是高高兴兴的接风宴,她怎么就嗅到了销烟味。   苏城记最著名的一道汤品叫做“八珍素鱼”,特别养身。   童颜起身盛了一碗放在臣欢面前,目光落在臣欢腰间的荷包上,打趣道:“挺别致的小香包啊。季先生送的?”   相比姚一矇对季涼的不喜,童颜挺看好季涼的。男人和女人看人的角度天生不同。姚一矇或许觉得季涼心思太沉,童颜却认为季涼为人可靠。至少对臣欢是真心的。   臣欢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只是缓声道了谢。   姚一矇神情有些萎靡。大嫂的死一直是梗在他心头的一根刺,虽然他知道雍华对他们姚家的疏离情有可原,可还是难免感到沉重难受。   童颜拍拍他的手背。他收起难看的脸色,打起精神强颜笑道:“雍华好久没见过晋医生了吧。前些年你还在他家住过些日子。他这刚从国外回来,快敬你晋叔叔一杯。”   季涼起身替臣欢挡了酒:“雍华身体不好,酒还是我来代了。”   雍华是早产儿,本来出生的时候就差点闭气而亡,慢慢艰难地长大,弱症也一直不见好。   晋楚心不在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目光时不时落在臣欢腰间,盯着那两尾锦鲤心里愈发不快。   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三个男人很快喝得酩酊大醉。   臣欢始终未发一言,只是低头吃菜,也没再多看晋楚一眼,安静得像块布景板。   童颜皱眉,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姚一矇腰间的软肉,“一矇,够了。”   臣欢搁下筷子,轻声说道:“也吃得差不多了,晋医生,小叔、小婶,我就先带季涼离开了。”   童颜刚要点头,一个带着醉意的低哑嗓音含着薄怒,不容拒绝道:“你留下来,他走。”又转头看向姚氏夫妻,“你们都走。”   晋楚眼里升起一片浓雾,漆黑而危险,满身酒气不知是真醉还是装醉,语调倒是与平时不同,任性得很。   门外一个优雅的女声响起:“叨扰各位了,季涼就不劳大家费心了。”   季涼心里一凉,醉得更厉害了。悄悄对臣欢眨眨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被赶来的沈孟秋架走了。臣欢也心照不宣地笑着对他点点头。   童颜看看不急不忙的臣欢,又看看似乎醉倒的晋楚,面上划过一丝沉思,纠结半晌还是轻声道:“雍华,晋楚……”   “我送他回家。”   童颜无奈,只得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姚一矇先行离去。   车上,她点着姚一矇靠在她肩上的头颅,恨恨道:“怕是就你真醉了。”又想起晋楚和雍华,还有季涼和后来的女人,叹了口气:“这都叫什么事。”   姚一矇醉眼朦胧,满嘴酒气,难得口齿还算伶俐:“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大哥都没说什么。”   “再说,晋楚有分寸。”   童颜也没和醉鬼争辩,心道:我看,晋楚这次是守不住分寸了。   凭她作为女人对感情的天生敏感,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她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晋楚(八) ?  臣欢轻轻蹲到晋楚腿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   晋楚面无表情,任她抚摸。   臣欢低低笑出声,“晋……叔叔?”   晋楚不说话,只是转头目光落在她的腰间,以眼神询问。   “季涼送的。”   晋楚抿抿嘴,冷声道:“扔了。”   臣欢未动,“我凭什么听你的。”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声音低沉,声调含着三分醉意,别样的诱人:“你刚刚叫我什么?”   “叔叔。”   “所以,扔了。”   没等臣欢反应,晋楚直接扯下荷包扔进了酒杯中。   臣欢哭笑不得,至于吗。这醋劲倒是和“他”一样大。   没多做纠缠,臣欢牵起晋楚的手:“你现在住在哪里?我带你回家。”   晋楚揉揉眉心,站起身拉起臣欢。   “还是原来的地方。”   夜空中星子闪烁。   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客房还是臣欢曾经离去时的样子,柜子里还放着她十五六岁时的衣服,只不过现在已经不能穿了。   晋楚抱着手臂,靠在门边,神情莫名。   “满意吗?”   臣欢点点头,眉眼弯弯,声音柔和动听:“满意。”   “你今晚就先将就住着,明天我叫人帮你添置些东西。”   臣欢略微诧异:“什么意思?”   “你不是不想呆在姚家吗?”   “那也不一定要住在你家。”   晋楚神色危险,语调冰冷:“那你想住哪里?和那个季涼一起?”   “与你何干?”   晋楚冷哼一声,“我不准。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心。”顿了顿,冷硬的语气又缓和下来:“洗漱洗漱早点睡。床头有干净的睡衣。”   说着,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睡梦中,臣欢感觉到黑暗里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想睁眼,眼帘重逾千斤,怎么也睁不开。   冷汗浸湿了全身,猛地抬手抓住悬在她脖子上的手,臣欢从沉重中挣扎出来,盯着眼前的男人,神色危险:“果然。”   晋楚,或者说他的第二人格杭易,勾起唇角,轻声道:“哦?”   “你叫什么?”   “杭易。你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晋楚一向自制,不会出现类似今天的这些出格行为,更不会未经允许就进入一个女人的房间。”说着,臣欢顿了一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已经严重影响晋楚的言行举止了。”   杭易眼里滑过一丝暗色:“怎么,你不高兴?”   臣欢摇摇头:“对我来说,不管你还是晋楚,都是‘他’,这一点不会变。但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好。”   晋楚冷静自制,而杭易则更像聚集“他”所有的偏执而形成的一个危险产物,时刻准备伤人伤己。   多重人格的人通常会存在两个或多个人格,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交替出现,掌管身体的控制权。但是每一个子人格都是健全而完整的,有自己独特的记忆、行为、思想以及情感。   杭易,拥有独立的人格身份,他是一个疯狂的屠戮者。拿起手术刀,晋楚是救死扶伤的医生,而杭易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十分危险。   “杭易,你知不知道你的感知觉已经受到了严重的损害。这已经不仅仅是心理上的问题了。换句话说,你已经出现精神分裂的征兆了。告诉我,是什么刺激了你?”   人格分裂作为一种精神障碍,主人格将引起他内在心里痛苦的意识活动或记忆,从整个精神层面解离开来,以保护自己,但也因此丧失其自我的整体性。   晋楚作为主人格,不自觉地压制着子人格的杭易,就像清醒的肉体里关押着一头猛兽。但当完全压制的一方渐渐势弱,子人格冲破牢笼囚困住主人格,久而久之,主人格可能会完全消失不见。   杭易嘴角扬起一抹略显邪肆的笑,眉眼却是分外宁和。   “我想……保护他。”   声音渐低,杭易睡了过去。   颀长的身躯失去了主动的支撑,“啪”地一下压在臣欢身上,让她差点闭过气去。   “我也想保护他。”   身体里属于晋楚的主人格慢慢苏醒,看到眼前的情形也不奇怪,十分自然地翻了个身,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她的身边。他修长的身形占了大半边的床,臣欢无奈地往他身边凑了凑,防止自己掉下去。   “他来过?”晋楚声音疲惫,揉揉眉心。   “嗯。你知道他?”   “能感觉到。他一直都在。”只不过从见到你后,他的行为就越来越失控了。   臣欢转过他的脸,仔仔细细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想你消失,也不想他消失。”   晋楚沉默不语。忽然看见她脖颈间的淤痕,深邃的眼睛里倏然变冷,压抑的浓黑色从瞳孔扩散开来。   “他伤了你?”   臣欢眉眼弯弯,笑容曦和:“无碍。”   颈肩的契约纹深深浅浅地浮现出来,已经扎了根的断枝不断催生,蔓蔓枝枝,亭亭如盖。翠绿的枝叶遍布枝干,经络中涌动着一脉金色。绕转缠绵的缠枝纹路连绵不断,生生不息,沿着脖颈像脸颊攀爬而去。枝繁叶盛,辗转逶迤间,形成一个个类似太极的阴阳鱼图饰,奇异又带着摄人心魄的美。   “你……”   晋楚受了蛊惑一样,虔诚地在缠枝纹上落下一吻,心中一动,濡湿温暖的舌尖划过臣欢的下巴。   她一抖,缠枝纹也像有生命一般僵住了,不再爬升。   晋楚眸色渐深,指尖摩挲着枝叶,“怎么,它生气了。”   臣欢冷着面容,眼神闪躲,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它……大概是害羞了。”   低低的笑从胸腔发出,带着破土而出的心动与愉悦:“小女孩,你还是这样可爱。”   “别笑。我们先来谈谈杭易的精神分裂和躁郁症。”   晋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一脸都我听你的,丝毫不当回事。   “你严肃点。”   晋楚才正了神色,看着她认真道:“小女孩,他不是我,别轻易招惹他。”顿了下,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眼里的暗光,“别担心,我会让他一直沉默下去。”   “你想让他消失?”臣欢抚上他的眉梢,语气担忧:“可我想你们都存在。无论少了谁都不是完整的你。”而我贪心地想拥有全部。   杭易是典型的偏执型人格,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伴有严重的躁郁症。高智商,暴躁易怒,并且自傲自负,敏感多疑。长时间的精神兴奋导致在他掌控身体的时段内对身体机能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往往还带有着自我毁灭的倾向。晋楚感情淡漠,像是将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封存在杭易的人格里。   臣欢想遏制杭易的过激行为,至少能让他不要伤害自己。   “他说,他想保护你。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晋楚眉眼沉静下来,垂下眼帘,闭口不语。   臣欢抿起嘴角,有些气闷,也不管他同不同意,额头相抵,两人记忆相通。   晋楚皱着眉挣扎了一下,臣欢突然露出一个倾倒众生的笑来:“这个技能,叫心有灵犀。”   晋楚放弃一般叹了口气,声调上扬,带着纵容的宠溺:“哪来的精怪。”   认命一般闭上眼睛。   在晋楚的记忆里,他从小就是一个冷漠得近乎孤僻的孩子。他的父亲曾经是国内知名的建筑设计师,拿过很多国际大奖。他的母亲也是个很厉害的律师,强势、有事业心。   这两个人的结合也算是顺其自然,众望所归,但遗憾的是终究没有走到最后。离婚后,他父亲移居法国,他母亲也另嫁他人,谁都不想抚养他。最后法院将他判给了父亲。因为社会舆论的导向,他的父亲不得不接手他。   父亲出国后,晋楚就被送到了亲戚家抚养。   寄人篱下总是不好过。但他天性聪颖、智商极高,有能力后就搬了出去,在金钱方面他的父母从没有亏待过他,只不过没给他一个可以依靠的家。他在国外读完了心理学、化学、医学的博士学位,直到回国。   高智商的人通常会有些异于常人的疯狂想法。对于晋楚来说,年少时的他也难免会有些潜在叛逆,普通人跟不上他的思维,于是他就大胆地从人格中分裂出另一个自己。   但其实在多重人格里,主人格往往是不会知道子人格的存在,哪怕他有意识地创造出「他」,而子人格却是对分裂出他的主人格了如指掌。这就导致了晋楚其实并不知道杭易,但他又修过心理学,模模糊糊能感觉到一些。子人格没有影响他的生活他也就放任不管。   晋楚将臣欢带回家的那天起,就在做一个重复的、没头没尾的梦。   梦里,有一对兄妹。他们都是大家公子小姐。哥哥罹患怪病,他们一路颠沛流离从极南走到极北苦寒之地求石问药。   画面一转,是一片尸山血海,披坚执锐的男人单膝跪在地上,双目猩红。暗红的血,静若死水,岸边生长着一株充满生命力的菩提树,树下的男人纤尘不染,敛眉看着他,神情无限悲悯。一线之隔,一个身堕地狱,一个静若琉璃,是他又都不是他。他举目四顾,不安地找寻着什么,仿佛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那一瞬间,心碎欲裂。   然后,画面里是一个仙风道骨的道爷。他想起道爷给他的批命:天生佛体,慧极必伤。他犹如福至心灵,一声叹息脱口而出:“竟是一语成谶。”继而一怔。他不懂如何会说出这番话。   臣欢心中一恸,出现在他的梦中。   “你是在找我吗?”   他的神色变得疯狂执拗,两个人格交替出现,接着是杭易带着沉沉血气的话语:“我不会再让你离开。”   晋楚的人格最终压制住杭易,他们从记忆里脱离。   晋楚睁开眼,抚摸着臣欢发红的眼尾。   “你会为我停留下来吗?”我看到你在不同的世界不断地漂泊,从没有什么留住你的脚步。无论是乔棺、宋牧还是陆戎,他们都背负着各自的责任,只能一次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   “他们,都是‘他’,对吗?也包括我。”   晋楚的颈肩开出一株缠枝纹来,结契共生,意为我愿与你同享生命,永不分离。即束你魂魄,缚你永生。? ☆、晋楚(完) ?  晋楚还是没有强迫臣欢住在他家。尽管小女孩并不喜欢姚家,毕竟姚姜还是她的父亲,她不能不顾姚姜的想法。   姚姜走的那一天,臣欢就陪在他的身边。   这个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的男人紧紧握着她的手,连声说着对不起。她第一次拥抱了他,趴在他耳边轻声说:“爸爸,我爱你和妈妈。”   童颜看到这一幕忍不住伏倒在姚一矇的怀中痛哭出声。   “好孩子……”   声音渐息,姚姜闭上眼睛,一滴泪自眼角滑落。   姚一矇湿了眼眶,小乐天抱着父亲的腿大哭着喊伯伯。可总是会笑着摸他头的大伯伯再也不会醒来了。   季涼匆匆赶来参加完葬礼就被沈孟秋捉回了京城。临走时他再一次郑重地对臣欢道:“如果你累了,就来找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晋楚勾住臣欢的肩膀,眉梢凝着冰雪,冷冷看着季涼。   季涼嗤笑一声,寸步不让。他始终觉得晋楚危险又令人忌惮,有时让人莫名其妙的毛骨悚然。作为有过命交情的好朋友,他不希望臣欢受伤。   沈孟秋揪起季涼的耳朵,皮笑肉不笑地威胁着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晋楚。杏眼桃腮,面上带着歉意:“小舅舅对不起,都怪我没拴好自家宠物。”   晋楚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事儿办完了就赶快滚。   臣欢挂着浅笑,从手包里拿出还没被晋楚毁尸灭迹小香包,递给了季涼。   “借花献佛。”早生贵子。   季涼红着脸,眼神闪躲,接过荷包拉着沈孟秋就离开了。   晋楚凉飕飕的语气在耳畔响起:“借花献佛?借谁的花?”   臣欢浅浅笑着,如晨雾里缓缓绽开的缠枝花。她踮起脚尖,突然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也是季涼的。算是物归原主了。”   那边沈孟秋揪着季涼不放。   “荷包拿出来。”   季涼木着脸将手往身后藏了藏。然后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你叫晋楚小舅舅?”   提到晋楚,沈孟秋沉静下来。半晌才轻舒了口气,声音低沉:“小舅舅是我外家的亲戚。他父亲是老来子,是我姥爷最小的兄弟。后来,他父亲移居法国,小舅舅就被寄养在姥爷家。”   “我记事的时候,小舅舅就去外国读书了。我和他相处并不多。”   “哦?怎么觉得你挺了解他的?”   沈孟秋横了季涼一眼,“你不用套我话。除了季沄那件事,我从没对你说过谎。”   听到季沄,季涼的脸也沉了下来。气氛一时凝固住了。   沈孟秋见他脸色难看,也沉默下来。   深吸一口气,季涼才压抑住心里的阴郁。   “继续。”   沈孟秋组织了一下语言,“我妈说,小舅舅从小就聪明得不得了,可惜就是太冷漠了,跟没长心似的。”   小时候,沈孟秋在姥爷家见过晋楚。那时晋楚刚从国外回来,正带着礼物上门拜访。她藏在母亲身后,悄悄探出头看他,正撞进一双又冷又沉的眼睛。   沈孟秋就想,这该是怎样一双眼,至今她也不知道用怎样的词语来形容。   她只觉得,那双眼漆黑、深邃,沉静得像是吸收了所有的光。可眼底空空荡荡的,映着一片荒芜。   晚上躺在床上,她悄悄问母亲。   ——妈妈,今天那个人是谁?长得真好看,但是秋秋有点怕他。   ——哦,那是你四姥爷家的小舅舅。小舅舅是个很好的人,秋秋不怕哦。   沈孟秋回想起当年母亲话语里未竟的歉意,至今都有些恍然。   “当时小舅舅住在姥爷家,家族一大,种子质量就良莠不齐,总是有些无聊的人会去找他麻烦。小舅舅虽然从来都不理会,久而久之,也烦不胜烦。所以还未成年,就从外家独立了出去。”   ——你小舅舅从来不跟那些人计较,不是因为没脾气,他是觉得他们都智商太低,无法交流。   ——当时妈妈也年轻气盛,身为同辈里最大的孩子,因为不想揽麻烦,也都视而不见。现在想想,其实很后悔。   “最近一次见到小舅舅,其实是去看季沄的时候。”   季涼黑眸看向身旁的女人,神情诧异,不禁脱口而出:“什么?”   沈孟秋抿唇笑道:“小舅舅虽然在心外方面较为出名,但其实他曾经在国外主修过心理学,而且是以十分优秀的成绩获得了博士学位。”   季沄患了抑郁症后,就在京城军区总医院疗养。在国内,京军总的神经内科首屈一指,有很多特殊的军人时常都会选择总院进行心理辅导与自我调节,进而疏导并释放压力。一年前,季沄因为自杀倾向愈发严重,被家族彻底摒弃,流放国外,正好是在晋楚进修的地方。   季涼若有所思:“这么巧。”   姚一矇的拳头还是落在了晋楚的脸上。晋楚没有反抗,扎扎实实地受了这一拳。   “混蛋,你简直,简直禽兽不如!”   晋楚挑挑眉,从胸前的西服口袋里抽出手帕,拭了拭嘴角,模样性感又矜贵:“是又如何?”   姚一矇红着眼,咬牙切齿道:“你让我怎么和大哥交代?”   “不是让你打过了。”晋楚嗓音冷淡,波澜不惊。   姚一矇气的肝儿都疼了:“我……我和你拼了!”   “够了!”   臣欢推开门,厉声喝到。   姚一矇的拳头离晋楚的脸颊只有寸远,硬生生停了下来。   晋楚转头看向从门外走进的女孩,亭亭玉立,娇娇软软,逆着光,眉目淡远朦胧,遥远得像从一首歌里走来,一下一下踩在他的心里。   臣欢在两人五步开外站定,眼里凝着一层晦暗:“我不喜欢我在乎的人拳脚相对。”   姚一矇垂下的拳头紧了又紧,隐忍着怒气:“你知不知道,他比你大了十几岁。”   冷漠的女孩眼里渐渐回暖:“知道。”   姚一矇平静的声音下蕴含着山雨欲来的阴鹜:“他不适合你。”   臣欢露出一抹笑,侧头看他:“什么是适合?我只知道我心悦于他。”至少此时此刻,我是满心欢喜的。   姚一矇深吸一口气,年轻的时候他们总认为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但有些事一旦义无反顾地做了,结局多半是痛苦与后悔收场。雍华还年轻,姚一矇不跟她啰嗦,干脆地转头看向晋楚:“你怎么说?”   晋楚对臣欢招招手,眉梢眼角都藏着笑意:“到我身边来。”黑眸一转看向姚一矇,“这就是我的答案。”   姚一矇脸色一青,气得背过身甩袖离去。   擦肩而过时,臣欢清越的嗓音轻轻响起:“小叔。我从来不是你的责任。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更不会是。”   “你有你的生活要过,我也将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我希望你能理解。你不必担心,我都明白。”   姚一矇一顿,声音晦涩:“你让我怎么对得起大哥。我答应了要好好照顾你。”结果因为太相信兄弟的人品,反而是亲手送羊入虎口。   阳光照在他身上,狼狈得无所遁形。   臣欢勾起笑,神情柔和:“你以为父亲不知道吗?”   姚姜那个人,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心思较常人灵敏许多,最是通透静秀,有很多事他看穿了,却不开口,只不过是因着他骨子里的那份善解人意的理解与包容。他的善良,是上天赐予他最坚强的盔甲,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人。   姚一矇一怔,阴影打在他半边脸上,斑驳迷离。   “晋楚,若是我侄女在你这里受了什么委屈,我不会不管的。”   叹息一声,脚步混乱地离去。   相爱是那么美好的事。我们两情相悦,匹配无比,在茫茫人海里相遇,就该在一起。会不会分开我不知道,但自从决定和你在一起我就再也没想过分开。我会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你。   臣欢听着他仓促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转头凝视着晋楚,神色变冷。   “杭易,如果我没来,你准备做什么?”   男人眼眸深邃,覆着一片荒芜。笑意不达眼底,手里转着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桀骜又危险。   “你说我想做什么?”   他一把抱起臣欢,将她放在办公桌上。   双手撑在臣欢身侧,杭易低头靠近她的脸,轻轻嗅了嗅,眉眼间染上些焦躁。   “这里。”杭易两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他还记得舌尖滑过时的触感,细腻得让他整个灵魂都颤抖着。   神经质地落下一吻,接着密密麻麻的吻,或深或浅,在她白皙秀美的脸上落下,也在她的嘴角留下淤痕。   臣欢轻轻挣扎着,撞进他黑沉的眼里,那一抹深入眼底的惶恐与暴戾深深震慑住了她,久久都没有回神。   像是回到了和“他”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乔棺的眼底也透着一样的神色。不同的是,乔棺尚可压抑,而杭易却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的手探进她的衣襟,冰冷带着些微汗意的手掌激得她浑身一颤。   杭易将她双手束缚在身后,粗|暴的吻铺天盖地落在她的脖颈锁骨上,留下一串暧昧又旖旎的淤青。   臣欢无奈,只能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埋首在她颈肩的杭易。   吻渐渐变轻,流连着不去,不舍又惶恐。   手腕的禁锢放松,她挣脱出来。抚上他的脊背。半晌,有冰凉又滚烫的泪水滚落她的胸前,晕开一朵朵晶莹的水花。   杭易抬首,与她鼻尖相对,认认真真地凝视着她的双眼。   那深邃的眼里浸着水光,让臣欢心软得一塌糊涂。   杭易眷恋地在她唇上印上一吻,轻轻蹭了蹭。湿软的舌尖滑过唇缝,一触即分。   眼睛悄悄闭上,再睁开,晋楚扶着臣欢的肩,站直了身体。   俊颜染上疲惫,他按着额角,拢紧了臣欢的上衣。   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淤青,眼里浸了血气,沉沉的铁锈味几乎要凝成实质。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晋楚抚了抚臣欢的头发,“你先回姚家住一段时间好吗?”   臣欢凝视他良久,终究抵不过他的坚持败下阵来。   “好。”   臣欢再次搬回姚家的第二天,晋楚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姚一矇暴跳如雷,发誓不管能不能打得过,这次一定要将晋楚大卸八块。   童颜小心翼翼地端着粥坐到她的身边,看她满身淤痕,红了眼眶:“雍华啊,别难过。要不,小婶陪你去散散心?”   臣欢哭笑不得:“你们误会了。”   姚乐天爬上臣欢的床榻,献上一枚湿漉漉的吻。萌萌哒小表情分分钟剪出一个表情包。   “姐姐,看天天,不要难过。”小家伙煞有介事地摸摸臣欢的脑袋,真是人小鬼大。   童颜眼里的臣欢却是在拼命地强颜欢笑,让她心酸得更厉害了:“小婶都懂。想当年姚一矇那渣男躲着我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感受。”   说着,自己倒是忍不住泪落了下来。   臣欢拍着她的背,有些莫名其妙,你究竟懂了些什么?她怎么听不懂?   恰好此时季涼从京城来Q市办公,臣欢果断地收拾包袱和他上京去了。   有了晋楚这个老男人在前,姚一矇反而对季涼这个年岁正好的小伙子没那么抵触。   白云苍狗,岁月冷漠。   两年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   臣欢并没有在季涼家落住,反而长居在了军总。   她的身体时好时坏,心脏也是忽好忽差。几次差点没熬过去,吓得季涼和沈孟秋也差点白了头发凉了血。   但万幸的是她总能从死亡边缘拔足回首,睁开眼看着他们露出安宁美好的笑。   院里的花开得正好。季涼带着沈孟秋来接她,说是要给她一个惊喜。   晚上沈孟秋在沈家老宅举行生日宴,神神秘秘地要求臣欢必须出席。   一大早将她从军总偷运出来,又是做头发又是挑礼服。   臣欢只是眯着眼笑,脾气好得不得了。   季涼的手搭在她的椅背上,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和她,轻声说道:“雍华,我们都会幸福的。不是吗?”   臣欢触及他眉间的黑印,带笑的唇角一僵,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我有个会要开,先走了。晚上来接你和孟秋。”   臣欢皱了眉,“我跟你一起。”   季涼拒绝了几次,耐不住臣欢的坚持,还是带上了她,以及随后闻声赶来的沈孟秋。   “别想丢下我一个。”   复兴大道发生一起车祸,系肇事司机疲劳驾驶,致使货车与轿车相撞。肇事司机目前仍昏迷不醒,轿车内一男两女被救出,至今死生不知。   晋楚坐在电视机前,怔怔落下泪来。心像是被扯成两半,他疯了一样向外跑去。   他看见,那满是血污的女子脖颈处诡秘的缠枝纹一闪而没。? ☆、晋楚(番外) ?  【沈孟秋】   沈家与季家,向来是世交。   季沄是季家长子,也是季涼的哥哥。沈孟秋从小跟在这两兄弟身后长大,跑前跑后,爱闹爱撒娇。   后来,他们都大了,季沄爱上了一个女人,悲剧就从这里开始的。   那年季沄大学毕业,举行了一次结业旅行。在联谊会上,他认识了少年班的班导方秋。   毫无意外的,他们相爱了。如果没有方秋的死,这会是一场很浪漫的师生恋。   他们的相遇并非偶然,也不是什么命中注定,是早有安排。   当时季家二叔因为政见原因,被陷害入狱。他的妻子向来心大,没有季二叔看着,索性破罐子破摔,想夺季家的继承权。赌徒的心里向来疯狂可怕,没有了季二叔束手束脚,反正最差也不过鱼死网破。而方秋,正是她血缘关系已经出三代的侄女。   少年血气方刚,知慕少艾,从此这命里越不过的劫成了季沄一辈子的心魔。因为方秋,他做了很多错事,也差点让整个家族毁于一旦,季涼也是那个时候,差点被他逼死。   那一场继承风波,方秋死了,成了唯一的牺牲品。季沄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他固执地认为是季涼害死了方秋。   这中间又有多少误会,多少阴谋。只是一叶障目,再也看不清真相。   季涼向来维护兄长,即使季沄再怎样刁难他,他都沉默不语,只是尽力不与他起正面冲突。真正让他偷偷离京的,除了被逼无奈,更重要的是被沈孟秋伤透了心。   “我喜欢季沄。”初秋落叶凋零,火红的枫树衬着沈孟秋的五官着上了了绯色,仿佛还能听见她轻柔的嗓音,让他如坠冰窟,至今难忘。   天空很蓝,白云浅淡。微凉的风从很远的地方来,吹得地上鹅黄的浅草轻轻摇晃。一树梨花从枝头飘落,像扬着细细的白雪,落了一地。   沈孟秋坐在季涼的身边。   季涼闭着眼,脸色苍白,在阳光下的面容显得那样不真实。   沈孟秋转头看向季沄。   “季大哥,你说我喜欢你吗?”   季沄眉目沉静,盯着她看了几秒,良久,才坚定又缓慢地摇了摇头。   “是呀。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偏就他不明白。”当时负气之语,季涼这个傻子一信多年。   墨玉的眼里盈着淡淡的光,映着长空浅草显得愈发空旷。沈孟秋专心按摩着季涼的小腿,那模样,认真又幸福,却看得人莫名心慌。   丝丝缕缕的疼攀爬入骨,季沄悄悄起身离去,未惊起一丝凉风。可转身的那一刻,泪流满面。   命运总是捉弄人,如此残忍又无法逃避,哪怕鲜血横流,也要咬牙承受。季沄错过方秋,而沈孟秋错过季涼。痴人总在不断的错过与后悔里徘徊不定,不能自拔,沉沦着无法释怀。   货车撞过来的时候,季涼猛打着方向盘。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侧头俯身紧紧抱住了副驾上的沈孟秋。   轿车在公路上被推行了很远,地上是摩擦后的黑痕,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味。   他的额头流下鲜血,怀里的沈孟秋早已昏迷了过去。挣扎着睁开被血糊住的双眼,歉疚地看向后座上的雍华。血红的纹路攀爬上女子的脸颊,像触发了他记忆深处的机关,这场景再次重现,如此熟悉。   季涼动了动嘴,笑容遥远,无声道出了迟来多年的感谢。那些久远的时光里,被遗忘的恩情,沉重,并且无以为报。   生命力清清楚楚地从身体里流失,季涼动了动手指,眼前一片漆黑,所有的光都熄灭了。此生遗憾,恩情难还,一声谢谢始终太轻太轻,可惜他再难为报。   季涼在南方遇见雍华。那时雍华的外婆刚刚去世。   小女孩背着包独自立在站台前,眉眼沉静,不骄不躁,阳光在地上剪出她的影子,稚嫩瘦小。   车站里人流如潮,陌生人擦肩而过。季涼站着看了好一会,才收起放空的眼神,翘起嘴角,吹了个口哨上前问:“去哪儿?”   然后二人为伴,一路到了Q市。   他不知去处,伴她一程也有个前方,无论是谁先停下来,他们都会分道扬镳。   小女孩,在孤儿院落了脚。   雨落阳春,万物生长,死亡哺育着新生,在糜|烂的枯枝烂叶下,草芽冒尖,柳枝抽条。   季涼满身鲜血,侧脸浸在污水里。感受着温暖一点点消逝,那张向来桀骜的年轻面庞沉寂而晦暗。他眼里星星点点的光一丝一缕地熄灭,像黑暗里渐渐涣散的烛火,冷而绝望。   恍惚中,看到天光放亮,东方浮白。一个模糊的人影悬在眼前,半脸缠枝纹浮着光,攀缘着舒展着,像暗夜里开放的一株藤萝。她的手按在他的伤口上,暖意从相接的地方扩散,酥酥麻麻的,渐渐愈合。眼睛上有温凉的小手抚过,他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倒春寒的余威还未散去。花草熬过寒潮,挣扎着破土而出,奋力生长。季涼像是做了一场又冷又沉的梦,黑暗可怕得好像再也醒不过来。   他心有余悸地摸摸胸口,满头冷汗。记忆渐渐回拢,季涼清晰地记得他的胸口被开了个大洞,整个人像丢垃圾一样被扔在桥洞下等死。   拉开衣领,一个淡粉色的圆形疤痕刚刚结痂,他冰凉的眼睛瞳孔很深,折射着屋内的暖光瞬息万变,若有所思。   “醒了。”女孩立在门边,声音带着泉水叮咚的清浅。她素白的小脸还残留着诡谲的红纹,盖冠繁复,似树非树,又辗转腾挪,似藤非藤,仔细看还透着浅浅的死灰色,黯淡发青。   旧衣整洁,罩着她瘦削的身躯,小小的人儿冷漠得像寒冬霜降。   季涼抿了抿唇角,语气笃定:“你救了我。”   头发蔫蔫地搭在耳畔,起皮的嘴唇不见血色,他神情凝重:“我会保密的。”   他只当她身负异能,却不知起死回生要用命来抵扣。此消彼长,天道守恒,萍水相逢,也是他命不该绝,让她动了恻隐之心,身体康健换一条人命,却是值得。   “无所谓保不保密,再睡过一觉,此事你会尽数忘却。”   满室清辉,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悬浮。落在她的身侧,再不能寸进。   季涼一怔,继而失神道:“也好。”   人欲贪婪,人心叵测,今时今日他能不忌惮窥伺她身上神秘强大的力量,难保他日利欲熏心或者迫于无奈,做出让自己后悔之事,倒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不知道得好,但恩情不敢忘,他默默在心里下决定。   次日醒来,来不及细想为什么身处此地,又为什么身体乏力虚弱,离床五步远,小女孩脸色青白地蜷缩在椅子上,气若游丝。   他翻身跌下床铺,踉跄着抱起她拔足狂奔。不知为何,心底有个声音不停地催促他,她不能死,一定不能。   医生蹙着眉,转头对他说,“你妹妹的病只能好好养着,走一步是一步。”   他双眼发红,胸口隐隐作痛,不知为何,心里涌上自责,冥冥之中有种错觉好像都是因为他才害她如此。   小女孩不知何时醒来,窗外风吹过树梢,又奔向远方。   “我家里有先心病史。”顺手帮他只不过更严重些,不好还是更坏对她来说,并无多大区别。   她有意无意说道,带着几分宽慰与安抚,在他看来,更像是恰到好处地帮他辩解,说,这并不关你的事。   虽然看着寡言少语,冰雕雪塑的小姑娘,心思通透善良。   窗外,一个戴眼镜穿白大褂的青年走过。   小女孩似有所觉,转头看去。阳春晴好,常绿树木在他高大的身影上洒下斑驳的阴影,他俊颜冷肃,带着些禁欲和性感。   小女孩眼里透着光,嘴角浮起笑意。三月的风景都不及她眼里的神采,就像整个世界都被点亮了。   沈孟秋追着季涼来了Q市,恨不得将他拴在裤腰带上,寸步不离。   他不得不回京的时候问小女孩:“你真的不跟我走吗?”   “不走。我等人。”   再见面,是好几年后。   季沄被他趁机送出国疗养,远离是非,沈孟秋逼得太紧,也让他喘不过气来,索性来Q市躲清闲。   洗完澡,白皙的胸膛上有一块并不明显的疤痕,他思索了很多年,都想不明白这伤是怎么弄的。   晚宴上,季涼见到了晋楚。   多年前的惊鸿一瞥并没有在他记忆里留下丝毫印象,他觉得这个男人眼睛深处有一种黑暗的情绪,令人毛骨悚然。   或许是他多心,在听到沈孟秋讲她在季沄那里见到晋楚的时候,他就重金调查了晋楚。   直到结果呈到他的案头,他才有种触目惊心的真实感。   原来晋楚这个男人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在疗养院期间,其实是在研究自己。   一个人能理智地将自己分裂成两个人,然后其中一个研究另一个的精神状况的吗?在这之前季涼肯定会笑着说无稽之谈,但晋楚做到了。   季沄的抑郁症好了些,也能和他心平静气地谈话。季沄告诉他,晋楚的另一个人格,暴戾危险。   季涼心下担忧,忍不住以办公为由,回了Q市。虽然很细心地遮挡住了,但女孩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青紫的淤痕还是让季涼心头蹭的一声冒起火。想把晋楚大卸八块的远不止姚一矇一个。   两年其实就是轮一个冬夏,再轮一个冬夏。   晋楚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季涼没见过他的第二人格杭易,现在的他带着几分雅痞,不似之前的冷淡不带一丝儿人气。   “你现在是谁?”   “你称呼我为晋医生或者杭先生都可以。”清濯的男人下巴微抬,神情满是倨傲,反正怎么看怎么欠扁。   季涼动了动手指,深吸口气才压下打人的欲|望。   “晋医生,找我什么事?”   “明天孟秋生日宴,我想趁机也给小女孩一个惊喜。”   “我凭什么帮你?”   晋楚沉默了一会,涣散的眼睛缓缓聚焦,竟是意外的温柔缱绻:“我和她,我们彼此深爱,比我们知道的还要早得多。”在那些丢失的记忆里,多是我们相爱的证据。   咖啡冒着热气,在他的眼镜上氤氲出一片白色的雾气。他的眼睛像一潭深水,沉着两颗上好的墨玉。   “好。”   “我帮你这一次。”   “好好照顾她,别再让她受伤。”   沈孟秋眼角流出泪,滴在季涼的手上。只有胸腔中缓慢的心跳,还能证明他活着。   时光太好,阳光温柔。沈孟秋不知什么时候,趴在季涼的腿边睡着了,任由梨花落了满身。   又梦见了那天的事。   季涼紧紧抱着她,额头上满是血。三个人,只有她是完好无损的。   她捏落季涼脸颊上的一瓣梨花,指尖卷着香气划过他的眉眼。   微笑着擦去脸上的泪珠,在他薄唇上烙下一吻。   “季涼,你快点醒来吧。”   “沈孟秋到现在都还在等你。”   他们错过太多,她还要错过他。他又要走多少山高水长,才能回到她的身旁。   霞光似锦,长空如练。   臣欢吹一支口琴,琴声和着春日的烂漫清澈宁静。   “季沄的病你治好的?”   晋楚一脸傲慢的矜持,自从两个人格融合之后,他的性子变了很多。   “顺手而已。”   臣欢勾着笑,对他招招手。   晋楚从她背后转出来,弯腰看她。   她揽过他的脖颈,在他喉间落下轻柔的一吻,如蜻蜓点水。   “谢谢你。”谢谢你爱我,重视我的朋友们,甚至也爱屋及乌他们的亲人。   “走吧。”   晋楚眸色加深,声音暗哑,夹杂着一丝情|欲。   “好。我带你回家。”   转身,推着轮椅上的她渐行渐远。   事实的经验告诉我们,不要轻易去撩拨一个深爱你的男人,尤其是恰好你也很爱他的时候。   他会告诉你什么叫做被拆吞入腹。   那一天,她握着季涼的手,缠枝纹浮现,修复季涼的内脏。   无论她再怎么施为,也回天乏术,只能保住他的命,等奇迹出现。   晋楚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眼里的惶恐和惊怕。   他嘴里一遍一遍念叨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听得她心都碎了。   “还没等到你,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她声音虚弱,强打起精神安抚他。   “你愿意把你的生命分我一半吗?”   “好。”   缠枝纹在两人的侧脸显现出来,结契相依,同生共死。   至少在这个世界,我们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依稀记得那年昆仑。   苍山负雪,古佛拈花。   风雪里那模糊的面庞渐渐清晰,都变成了“他”。   【爱到尽头,覆水难收,   爱悠悠,恨悠悠   为何要到无法挽留,   才又想起你的温柔   ……   多想说声我真的爱你,   多想说声对不起你   就请你给我多一点点时间,   再多一点点问候,   不要一切都带走   就请你给我多一点点空间,   再多一点点温柔,   不要让我如此难受   ——让我欢喜让我忧】? ☆、剑客无双(一) ?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剑,是杀人的剑,剑乃短兵之祖,百兵之君。   三尺青锋重九锵,霜锋雪刃,剑身映着雪光亮得晃眼。   青衣剑客信手挽了一朵剑花,旋身一挑,染了血迹的袍角划过空中,带出一抹凌厉的风。   寒梅初绽,风雪袭人。剑气所过,雪扑簌簌落下,扬起无边的寒意。   点点红梅在雪地盛放,身前的蒙面人应声倒下。   青衣剑客收剑而立,抖落剑身的血珠。孤傲的身形立在雪中,如一树寒梅,清冷高绝,杀伐凌厉。   抬起头,冷酷的脸上凝着霜,竟是个作男装打扮的俊俏娘子。   她抬眼向前方的马车看去。   “相爷,可还满意?”   玄衣墨发的男子撩开车帘,露出一张如珠如玉的脸,清濯俊朗。   他手里捧着一卷帛书,勾唇一笑,百花盛开,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间回响,惊落枝头的雪:“久闻谢氏剑法无双,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谢九嘲弄地扬起唇角,长剑入鞘:“相爷过奖。某之剑,不过杀人之器。”   随即旋身隐去,再不见踪迹。可公西昭知晓,谢九定是离他不远,方便随时保护。   奉茶小童看了一眼谢九消失的方向,愤愤地对着尚且气定神闲的自家公子道:“相爷,谢家女郎好生无礼。”   公西昭手持书卷敲了敲小童的脑袋,语气温和:“莫要胡言。”   小童顿时遮住了额头,嬉笑着说:“小子知错了!”   马儿蹬着四蹄,鼻子里打了个响,赶车的老仆挥起马鞭,不紧不慢地赶起路来。   士旭遮严实了帘子,带着斗笠坐在老仆身边。   嘴里哈着气,直哆嗦:“歧伯,雪大,不快些走吗?这个速度怕是赶不上投宿。”   老仆呵呵笑道:“相爷吩咐的,不着急。旭小子还是快些进车里吧,相爷需你奉茶嘞。”   士旭挠挠额角,憨憨一笑,“入冬后相爷嗜睡愈发严重了。刚刚还看着书,转眼就伏在车壁上睡着了。”   老仆满面愁容,眼里透着担忧:“此行不顺,多亏谢女郎一路相助。相爷此番求医,也能放些心赶路。”   马儿牵着车在雪地上印出蹄印车辙,压着雪发出吱吱声。谢九不知何时抱剑盘膝坐在了车顶,满身落雪,眉眼如霜。   马车渐行渐远,留下一地残尸被白雪覆盖,等来年开春化作养料,肥沃身下的土壤,待长出鲜花草苗。   谢九模模糊糊的知道,她似乎很习惯这样的轮回了。从一个世界死亡,来到另一个世界,不断重复这样的事,即使忘却了前尘,也驾轻就熟了。   只是,她以前叫什么呢?罢,记不起来,也就不重要。她知道而今她叫什么就够了。   谢九从怀中掏出一根竹片,眸色渐深,映着苍茫的天地,寂寥空荡。   【谢家越剑名动天下,可惜数年前因江湖仇杀一夜没落。公西昭前往东劫谷求医,需剑客相护。达成剑客无双,就可脱离此界。】   谢九叹了口气,压压帽沿,缄默不语。   九天之上,帝爵来来回回地转着圈走来走去。   “坏了,坏了,南华简怎么散了。”   天道趴在水镜前,看着臣欢此时的情形,神情懊丧。   “你就别转了,晃得我头都晕了。”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让你去帮衬着点,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帝爵眉目狰狞,那张令三界追捧的俊颜都扭曲得不成人形,若是让爱慕于他的女仙看到他此时的形貌举止,定是会芳心碎了一地。   “唉,我也知道错了嘛。这不是找你商量来了。我就是好心办坏事啊。”它就是想帮帮君上,助女姬恢复记忆。谁知道用南华简时触动了禁制,任它就算是裹挟着天道这一层身份,妄图泄露天机、破坏规则也是照毁不误。要不是它小爷溜得快,现在碎成好几瓣的就不止南华简了。   “若只是恢复记忆那么简单,君上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君上待女姬如珠如宝,但女姬却生就一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作为君上至交好友,他偷偷在轮回石上做了手脚,令女姬不断轮回,体悟人情百态。因为此事,他被君上三下通缉令,追杀得形都散了,这可并非小打小闹。由此可见,女姬在君上心目中的地位之非凡。随后不久,君上就下界追随女姬而去。   “事已至此,你且先看顾着。剩下的南华碎片呢?”   天道扒拉了下口袋,倒出几块竹片。   “都在这了。”φ( ̄ー ̄)ノ   帝爵努力压下心中的怒火,憋了口气,才道:“一块一块给女姬送去。”且徐徐图之。先前天道封了帝君的记忆,女姬又因为南华简破碎记忆被割裂,如今之际,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不破不立,也不定是坏事,就是不知还会有怎样的因缘际会。   马车在破庙前停下。   歧伯停好马车,喂了马草。   士旭清出一块干净之地,燃了柴煮了汤,快步走到马车边,撩开厚重的帘子叫醒公西昭,下车修整。   柴火燃得啪啪作响,火舌温暖,卷着焦灰,驱走了周身的寒意。   士旭捧了汤端到公西昭身前,公西昭没有接过,只是和他耳语几句。   小童不情不愿地走向门前对着雪光敞亮的外面大声喊到:“谢女郎,我家郎君有请。”   “何事?”谢九的声音从房梁上传来,吓了小童一跳。   公西昭抬头看去,青衣女子横卧在房梁上,姿容风流,仪态甚美,如高悬的朗月,伴着江海清光,透着孤寒的滋味。   “寒夜枯长,谢姑娘不妨下来烤烤火,饮碗汤水,也好暖暖身子。”   谢九抱剑跃下,落在公西昭不远处,小童递了汤水,谢九长睫垂下,只是绛唇微启:“谢过相爷。”   火光噼啪作响,庙外风雪渐停。马儿时不时打个鼻息,湿漉漉的大眼纯粹得像盈着月光。   “倒是一匹好马。”谢九喃喃道。   歧伯呵呵笑着,满脸褶皱看着分外慈祥,“女郎不知,这匹马是相爷从狼口里救下来的,不像有主之物。相爷心善,遂将之放生,可它却执拗地跟着相爷一路入关,相爷就养在身边了。”   公西昭端坐在火堆前,明明身处破败的庙宇之内,他看上去仍是一副风月无边、饮茶听雪的气派。有些人天生贵气,哪怕身处泥泞也掩盖不住他的光芒,公西昭大抵就是如此。   谢九的面上很快划过一丝讥诮,随即隐没不见。公西昭抬抬眼,心里升起一丝兴味,也未作声。   很快到了后半夜。   小童靠在老仆身上打着瞌睡。公西昭手拢在袖中,闭目养神。   谢九抱剑,不时拨弄一下火堆,让它不至于熄灭。   她仔细地打量了下对面的男人。轻裘缓带,面如冠玉,通身气息纯和,很难想象已是一个久经官场的人。   公西昭浅笑着睁开眼,眼里闪烁着戏谑,像天边的星子,明亮干净:“在下的长相,可还入的了姑娘的眼?”   谢九垂了眼,暗骂一声伪君子,冷声道:“尚可。”   闷闷的低笑声从公西昭的喉间传来,沙沙的,悦耳的,可恼人得紧。谢九捏紧了手中的剑。   “姑娘妙人。”公西昭手掩住嘴角的笑意,低声道。   “不及相爷。”   倒是伶牙俐齿。公西昭心想。   气氛又沉寂下来。半晌,谢九冷淡中带着疑惑的声音传入公西昭的耳中:“你打的什么算盘?”   公西昭年纪轻轻,位极人臣,才华权谋自是不在话下,而朝廷江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何至于如此大意中了这阴损的血毒,虽说是北上求医,又像是不急不缓,让她怎么也想不通。   “姑娘何意?”公西昭长眉微挑,带出三分风流,七分暖意,伴着精致的面容,不愧是祁云数一数二的闺阁杀手。   “相爷一路行走甚慢,倒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公西昭不着痕迹地在谢九瓷白俊俏的脸上扫过,将她眼底的疲惫和不太好的脸色都尽收眼底。这几天杀手不断,饶是谢九内力深厚,剑法高强,也有些吃不消。   公西昭摇头笑笑,还是一如既往的慢条斯理:“姑娘还是莫要知道得那么多为好。”   谢九盯了他片刻,也不再多言。   一夜安宁。风雪已经停了,庙外的踪迹被昨夜的雪掩去,举目四望,枯木丛生,天空大地一片萧条,冷彻入骨。   歧伯套了马,公西昭坐在马车中,撩着帘子注视着天地之间的那一抹绿意,昂扬正气,带着剑客固有的凌厉锋芒,直冲云霄。   “歧伯,走吧。”   公西昭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帘子传了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刺客来袭,任凭公西昭如何相邀,谢九再也没有现过身。   相爷又睡着了。小童打着帘子对歧伯低声咕哝:“江湖人果真不知礼数。”   马车内,公西昭勾起唇角,抬手曲指敲了敲车顶。   谢九抱剑挑了挑眉,兀自调息,没搭理他。? ☆、剑客无双(二) ?  高山巍峨,白雪皑皑,森森林木覆谷而生,伴着几两风雪,并山谷清音,很是超然世外。   东劫谷在祁云极北,位于氓山与灵汮山脉交界之处,终年负雪,常年不化。风停雪驻的时候,有时能见到横跨苍穹的虹桥,贯穿东西,甚至还能看到潮起潮落的蜃楼奇景。除了这些,东劫谷最负盛名的却是圣手仁医东遗苍明。   当年东遗苍明初出江湖,一手医术出神入化,生死人肉白骨,江湖上谁人不敬他三分。十几年风云变换,长天莫测,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短短数年攀登上众多江湖之人都难以企及的高峰,东遗苍明算是个中翘楚,当仁不让。杏林神医,仁术福泽八方,但冠绝天下的还是他的一颗仁心。   世人形容东遗苍明大多都是宽慈睿智,举世难寻。所谓天地之间,唯人为贵,人之所贵,莫过于生。医者仁慈,他对生命的尊重几乎到了敬畏的地步。但数年前,东遗苍明仓促归隐,再未涉江湖,有无数人前去求医,却连谷门都摸不到。   一路颠簸,时急时缓,速度倒也不算慢。   “吁——”歧伯一声长调,勒马停在谷前,“郎君,到了。”   公西昭撩起帘子躬身下车,如玉的脸庞带着病容,却无损颜色。   上挑的眼尾泛着妖异的红,瞳孔里朦胧着一层阴翳的困倦,小童拿了狐裘给他披上。   谢九抱着剑,立在公西昭的身边。   “谢姑娘可知谷门在哪?”公西昭拢了宽袖,侧头问她。   谢九青衣加身,如松如柏,阔剑在手,波澜不惊的眉眼略微下沉,“不知。”   公西昭摇头笑了笑,眼里满是了然。   “你想要什么?”   谢九沉默不语。几息后,才敛了放空的思绪,轻声道:“相爷先欠着吧。”等你有命再说。   血毒入骨,除非有人愿意待他受过,才能彻底治愈。   “就此别过。”谢九转身便要离去。   公西昭猛地伸手想拉住她,谢九身形一闪,躲了开去,神色未变。   公西昭心下叹息,神情落寞,沉声低喃了一声,如珠玉坠地:“东和。”   谢九冷着眉目,挥剑斩落一株枯木:“世间已无谢东和。”   说罢,旋身离去。   小童和老仆远远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公西昭站了许久,直到手脚都凉透了,才转身又上了马车,声音疲惫地吩咐到:“歧伯,往东走。”   “好嘞。郎君安心歇息吧。”歧伯老脸满是风霜,但神情里是对待自家孩子的慈祥。他年轻的时候侍奉公西昭的父亲,现在年纪还不算太老,也算是看着公西昭长大的。   东劫谷外围因为常年有人求医,寻找谷门的人渐渐踏出了一条通途。   歧伯沿着路驾着车,一路冷冷清清,荒无人烟。   冰雪覆盖着荒草,在绝壁上还有坚强葱茏着的绿意。虬枝丛生的树木在没有风雪的晴日舒展着被风刀霜剑雕刻得斑驳的身躯,释放被冻结的生命力。   从清晨行至正午,前方一个侍从打扮的灰衣男子拦在路中。只听他朗声问道:“老伯何来?”   公西昭将车帘撩开一指向外看去,便侧首吩咐小童拿了令牌亮出身份,侍从驱马上前,恭敬到:“在下玄部宗田,诸位跟我走吧。”   “宗统领,可有眉目了?”公西昭的声音透过帘子传出。   宗田眉头染上愁容,“我们的人半月前就到了。在外围已经探看了好几次,但都没有找到谷门的踪迹。”   “主子怎样?”公西昭揉揉眉心,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一切安好,就是担心相爷。这次多亏相爷妙计,一招移花接木骗过禹王,我等才能将主子毫发无伤地带离都城,平安到此。”宗田下了马,扯住缰绳。   李氏作为祁云皇族,现在的皇帝正是李佑铭。李佑铭年纪尚浅,不掌实权,禹王李献是他十七皇叔,也是祁云的摄政之王。   数日前李佑铭喀血不止,宫里宫外都是禹王的眼线,好不容易请来了南麓赵家的名医偷运进宫,却也无能为力,只说这是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公西昭才决定避开禹王,将皇帝送往东劫谷求医。   至于宫里公西昭已命人假扮李佑铭,但为了以防万一,一出城公西昭就让玄部带着皇帝另改他道前往东劫谷,而他则按照原定路线出发。   公西昭下了马车,前方是一方崖壁,从上往下看去,云雾缭绕,寒气入骨。   宗田吹响哨音,两个灰衣侍从从隐身处冒出。   “红先生认为只有崖底最可能是入谷之道,可惜白日里云雾缭绕,而且有雪鹰盘旋不去,稍有异动就一哄而上袭击,晚间则更是寒冷,血肉之躯无法抵挡,红先生推测,大概只有日出的半刻时候云气伴着寒气都会散去,只要引开雪鹰就能下到崖底。”宗田顿了顿,又道:“只是谁也不知道崖,又会有什么。”   公西昭凝眉查探了一下周围的情况,沉声道:“此事从长计议,先带我去见见主子。”   崖壁侧面有一个天然石洞,隐蔽安全,且较为温暖,小皇帝就安置在其中。要想进到洞中,必须轻功辅以绳索才可以。   公西昭素日有疾,今次正是以病告假赋闲在家,打着旧疾难愈的幌子前去求医问药,其实偷梁换柱让玄部带了皇帝先行而来。公西昭身负旧疾不假,但若不是小皇帝的事,他也不会劳师动众走这一遭。   “得罪了,相爷。”   宗田上前想为公西昭借一下力,公西昭不着痕迹地侧过身体挡去他的手,温和地笑道:“不必了。多谢宗统领好意。”   宗田也不甚在意,率先跃下崖壁攀附在岩石之上。岩石上覆着坚冰,有些地方光滑到难以落脚,而有些地方又尖锐锋利,一不留神就能在身上留下血痕。   宗田拉紧绳索,身下是万丈深渊,几十丈处雪鹰盘旋,啼声嘹亮。两个灰衣侍从分别架着士旭和歧伯陆续赶来。   宗田抬头一看,公西昭身法飘逸,隽秀绝伦,若不是平日里总是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的菱唇太过苍白,他都忍不住赞一声好俊的身手!   短刃刺入岩壁,公西昭借力纵身跃入洞中。   宗田让人引了小童和老仆到一边修整,便带着公西昭向里走去。   李佑铭坐在石凳上,手里抱着暖炉,远远看去,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   瞧见公西昭渐行渐近,他还稚气未脱的脸上绽出笑容,心也安然落地。   “太傅大人!”当时李佑铭以太子的身份入主东宫,公西昭官拜正一品,位列三公,却自荐做了他的老师,教他君臣之道、治乱之策。即便他登基后,先帝为了平衡亲王势力,封了公西昭做丞相,私下里他还是总会称呼公西昭为太傅。对他来说,太傅更像起代表了一种濡慕,如君如父,或不敢忘。   公西昭行了一礼,躬身俯首间,行云流水般潇洒怡人。   如匪君子,如圭如璧,雅人深致,他的存在能让这天下大多数人都自惭形秽。   “陛下可是又喀血了?”   李佑铭弯起眼睛,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无碍。”   “陛下放心,此次求得神医必定能治好你的病。”   李佑铭笑着摇摇头,指尖摩挲着暖炉。暖炉里放着最好的金丝炭,不会燃起任何一丝会引起他咳嗽的飞灰颗粒。   “没关系的,太傅大人,我这条命生来如草芥,硬着呢,就算他不愿给我医治,也无所谓。”活这么多年,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他感激这天下没有完全抛弃他,给了他那么多美好,相比之下那些伤痛也就不算什么了。而就算死,又有什么可怕呢?虽有憾,但求顺其自然。   这许多年间也有人来求医,有些人有幸寻得谷门,有横着出来的,也有竖着出来的,但出来后大多对谷中情况缄默不语,即使有人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迫,宁愿自尽而亡也是不愿透露分毫。   东遗苍明从不拒绝任何求医的人,但归隐后却变得难以揣测,似乎医还是不医完全看他的心情。但有一点不容置疑,数年前仓促归隐,他曾立誓,皇室中人不得踏进东劫谷半步,更遑论医治!   公西昭站在一丈之远,火光摇曳在他脸上投射出半片明灭。   “他会救你。”他语气清淡,笃定的眼神落在李佑铭的肩上,似苍山顶端的积雪,清傲明净,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红弋卷着袖子从外面进来。脱下毡帽拍拍上面的落雪。   公西昭的眼神追逐着落下的雪花,还未坠地便被洞内的温暖融化不见。   “起风雪了。”红弋呼着白气叹声说道,“这路怕是更难探了。”   抬头看向公西昭,却发现他怔怔发着呆,神思已经飘远。   ——东和,寒风刺骨,可有栖身之处?   几度梅雪,如芦似花。我曾在庭院焚琴煮酒,听钟磬齐鸣。等一切尘埃落定,可归家否?? ☆、剑客无双(三) ?  一夜风雪,云破日出。金光透过云海洒落天际,黑暗如潮水般退去。   红弋与公西昭并肩而立,一脸高深莫测:“公西,你知道当初师父为什么不肯收你为徒吗?”   公西昭披着厚厚的狐裘,狭长的眉眼微微眯着,三分困顿,七分漫不经心,“为何?”   红弋摇摇头,心下喟叹。当初他与公西昭一同拜师学艺,明明公西昭资质高于他甚多,师父却挑中了他。   公西昭回程的那一天,红弋为他送别,他也是这么样云淡风轻,仿似万事难入眼。   “早慧多夭。”当年师父对公西昭的评价,如今仍言犹在耳,红弋盯着公西昭的双眸,棕黑色的眼中透着深重的担忧,“公西,你心思太重。”   ——红弋啊,为师知道你与公西昭是过命兄弟,不是为师不想收他,但凡他想要拜入为师门下的意愿稍稍强烈那么一点,为师都舍不得放他走。且不说这个,以为师的能力怕也是教不了他太多,不出十年,他必定能超越为师。   ——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到大多数人一辈子望尘莫及的高度,但物极必反,慧极必伤,天资卓越的人也注定多磨。而公西昭,恰恰属于此类。   云雾卷着寒气飘渺如烟,悄然退散。奇山峻岭覆盖着皑皑白雪,有如天宫仙境。崖下几十丈处盘旋着雪鹰,高亢的啼声响彻巍峨天地,经过岩壁的几重折射回声不断。   公西昭翘翘唇角不着痕迹地带过话题,“你说这崖有多深?”   红弋见他不愿多谈,也未多言,只是俯身觑了觑深不见底的深谷,轻声道:“不好说。”   还没等他回过身,一个玄色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竟是公西昭背对着深谷,仰跌而下,毫无防备。红弋吓得心都凉了,嗓子像是失了声,只能看着公西昭带着任性又洒脱的笑意的苍白俊颜在视线里渐渐模糊。   紧接着,一个身负阔剑的青衣剑客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腾挪纵跃间脚点崖壁,一路而下,速度之快,残影如风,带起猎猎之声。   红弋动了动僵硬得发白的唇角,眼神落在青衣剑客从他身边掠过时抛入他怀中的包裹,那青衣剑客声音清亮:“我去把他带回来。”分明是个女人。   就差一点点,嗜生的雪鹰就要群起分食这个任性得简直不要命的男人,谢九举剑挥出一抹剑气,所过之处刀锋虚而不实,只是小小震慑了一下近前的鹰隼。   她一把攥住公西昭的衣领,晶亮的眼里闪烁着滔天的怒意。不远处一只通体雪白、羽梢鸦黑的鹰雕展翅而来,接住谢九两人极速坠落的身影仰冲直上。   谢九毫不怜惜地拎着公西昭从鹰背上跳落洞前,狠狠将公西昭砸向已经傻愣住的红弋身上。   鹰雕在谢九头顶上空低低盘旋,满是亲近之意。它翅羽宽阔,尾羽颀长,怒而飞,若垂天之云,头顶一抹烈焰般的赤金衬得它更像驰骋雪山的王者,冷冽凶猛。锐利的钢爪犹如玄铁,谢九挥手投掷了一块碎石,鹰雕探出利爪轻轻松松抓裂成了好几块。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红弋扶稳公西昭,狠狠打了个哆嗦,这爪子要是落在人身上,还不得瞬间四分五裂。   “想死,那我这一路上是为什么拼命保护你?”谢九眉梢凝着冷霜,洁白秀美的脸庞像寒冬数九的腊梅孤高清丽。   公西昭弯弯眼睛,声音都没变一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温润:“我知道你在。”我还知道,你会救我。以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公西昭心里蓦地一痛,脸上却不露分毫,如果一切过去你还能原谅我的话,我们再讲以后。   “若你只是想引出我,大可不必如此。”谢九的眼神里沉着寒冰,眼眸深处透着森森的寒意,“情分这种东西弥足珍贵,用一点少一点,”两指并拢,聚气为剑,在公西昭脚边划下一道深深的刻痕,冷沉如水的面容分毫不近人情,“记住,这是你最后一次利用我。”   公西昭一声苦笑,注视着跃上鹰背头也不回的谢九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那种感觉像吞了黄连似的,浓重的苦涩渐渐蔓延,侵占全部心神。   云雾回拢,谢九盘坐在鹰背上,巨大的鹰雕带着她沉入谷底,在云气的掩盖之下,消失不见。   她清澈的声线还在深谷上空回荡。   “三日后,我带你们入谷。但苍明施救与否,就看你们各自的本事。不过若是谁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我谢九倾尽全力也必将踏平你公西家世代守护的李氏王朝!”   公西昭垂下眼帘,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那漆黑的瞳仁里分明是冰凉入骨的墨色,再抬脸,仍是那个光风霁月、朗月无双的相爷。   红弋掂了掂手中的包裹,眯着狭长的狐狸眼不怀好意地问道:“想不到一向不食人间烟火的相爷大人竟然还有那么大的风流债!这么厉害的小娘子可还吃得消?”   公西昭从容不迫地抽出红弋揽入怀中的包裹,还是那副成竹在胸的欠揍表情:“她是东遗的女儿。也是谢家最后的遗孤。”   红弋一愣,像是所有的声音都已远去,宁静无波的双眼漾起浅浅的涟漪,接着唇边溢出了几丝怅然的笑。   六出飞花,雪落苍山,深谷风刀肆虐,这天地间毫不掩饰的粗犷之美,带着直击心灵的力量,洁白的、无暇的,将所有的所有覆上一层玉石的质感,荡涤着污秽的灵魂。这积雪之下,埋葬了多少生灵,又有多少生命等待复生。人类在自然的面前显得渺小得可笑。但是,仍有无数无数的人,为了追求他们心中的道,顶着各自的残酷走着各自的路。   谢家的路,没有回头可走,一门忠烈,满身忠骨,因着所谓的江湖仇杀,尽数折在了那血流成河的灭门之灾中,不过是功高震主,鸟尽弓藏罢了。   洞里石壁上镶了数颗夜明珠,荧蓝的光辉照得洞内纤毫可见。   公西昭曲腿坐在壁角,手里摩挲着一枚质如金玉、形如枯石的物件。   红弋伴着李佑铭从后面的洞府里走出,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凝重。   “太傅大人,这是什么东西?”李佑铭探头过去,仔细瞧了瞧躺在公西昭掌心的东西,语气不掩好奇。   公西昭嘴角浮上笑意,可那笑不及眼底甚至还带着些阴郁的惊怒。   倒是红弋眼神一亮,盯着他手中的东西分毫不动,颇有几分垂涎欲滴的魔怔。   “白鸩骨。”红弋抬头问公西昭:“谢姑娘给的?”   公西昭没说话,只是沉默着将手中的东西放回寒石盒,仔仔细细地包裹好布襟。   白鸩骨是一味剧毒的石方,前人方士却用它炼制丹丸,以求长生,入药则有医死人肉白骨之效,也是浮生蛊最核心的部分。而它除此之外,唯一的特点便是极为难得。   传说中,有一种花盛开在冰湖之上,状如素鱼,名曰骨,在每年最寒冷的时候盛开,花事极盛之时,素淡尔雅,如君子美人。   北方的寒潮驱走了大部分的飞鸟,但有一种叫白的瑞兽,即使再留恋温暖,骨盛之时不管相隔多远必定回飞,直到寻到骨花,落脚在花床之上。这种鸟的眼睛,天生不能视物,但在它眼中,骨却拥有着极为妍丽的色彩,对其他生命来说触之即死、避如蛇蝎的气味也变成了令它沉沦的芬芳。   冰湖的寒气会迅速冻结白的血液,可能是一个漫长的夜晚,也可能仅仅只是呼吸之间,打开花瓣的骨就成了它最华丽的墓。   白死后,会分泌一种毒素,骨会迅速地枯萎,闭合,如游鱼般卷着白的尸身沉入湖底,不知多少年,直到化成石骨,密不可分。   白鸩骨可遇不可求,白鸟本就稀有,有些白鸟一辈子都找不到骨花,冻死累死在回飞的途中比比皆是。有些就算找到了,也逃不过自然法则的严酷。   鱼与鸟的相爱,最长不过一天一夜。? ☆、剑客无双(四) ?  三日后,谢九乘着鹰雕来接公西昭一行人。   “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入谷。”谢九淡淡扫了眼李佑铭身后的灰衣侍从,冷声说道。   红弋挂着笑,向谢九行了一礼,“谢姑娘说的是,”转头对宗田耳语了几句,宗田皱着眉不情愿地向手下们打了个手势,玄部除了他都退回原地等待,“谢姑娘,你看这样可行?”   谢九点点头。   红弋和宗田护在李佑铭身旁,上了鹰背,公西昭自谢九到来始终不发一言,俊眉修眼满是阴沉,一向温和的脾气难得有些凛冽。   公西昭寻了个离谢九最远的地方坐稳,背着谢九一个人生闷气。   谢九也不理他,只是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利用她的是他,她按他想的去做,他又不开心,真是难哄。   李佑铭脸色发青,抿着唇时不时偷觑谢九一眼,谢九眼角余光扫过他埋在貂裘里的脸,不悦地哼了一声。   红弋兀自岿然不动,注视着不断上升的云气。   鹰雕飞得很稳,风刀在它两翼之侧划过,传来破空之声。一声鸣唳,矫健地贴着地面滑翔而过,稳稳的收翅停在地上。   红弋眼中不掩惊叹,相比谷外天寒地冻,东劫谷内竟是百花齐放,温暖如春。   巨大的温泉冒着袅袅的热气,氤氲的雾气里走出一个貌美成熟的妇人,笑容可掬温暖。   红弋和宗田扶着已经冻僵的小皇帝站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谢九出其不意地踹进了池中。   公西昭站在一旁,抿了抿唇。   谢九挑眉:“你自己来,还是要我帮你?”   寒气入骨,温泉泡一泡,去去寒气,以防落下什么后遗症。谢九也是一番好意,只不过对他们这些人,她很难有什么好脸色。   眼尾泛着红,漆黑安静的双眼静静盯了谢九一会,公西昭撩起宽袖大步走向温泉。   妇人站在一旁,姿态娴雅秀丽,颇有大家风范,那熟悉的面容让他有瞬间的怔愣,半晌方恭敬地唤了声:“姑姑。”   公西箬含笑点了点头,纤细的手指指向热气笼罩的石台,示意那边有干净的衣物。   公西昭解下背着的包裹,抛向谢九,就迈入了温泉。透过重重水雾,他的声音也如浸了水一般,显得潮湿而深重:“仔细收好了,不要再随便给别人。哪怕是我,也不行。”   她用命换来的东西,他公西昭再怎样无情也无法坦然受之。更何况,对她,他从来做不到放下。   花木扶疏,错落有致,盘跚弥蔓的藤条枝叶荣华纷蓐,深谷里弥漫着令人清心的草药香。   妇人小心翼翼地跟在谢九身后,走了挺远,才扯了扯谢九的袖子。   谢九转头,扬起浅浅的笑意,翠绿的衣角旋起一阵微风:“怎么了?”   公西箬比划了几下:“你没事吧?”她的眼里泛着水光,晶莹剔透,波光闪闪,年过四十的妇人依旧有一双孩子般不染尘埃的眼瞳,纯稚美丽。可惜,是个哑巴。   “别担心,我还扛得住。”谢九安抚地将公西箬的散落耳际的头发撩至耳后,若为男子,那般细心温柔、清俊隽永的样子足以让天下的女人沉沦深陷。   小皇帝的脸色渐渐回暖,变得红润。   宗田重重地舒了口气,又拧眉不悦到:“她到底是什么人?”   红弋笑眯眯地倚在池边,惬意无比。他这个人天性如此,随遇而安,不论到什么境地都能过得一派舒心。   “这个嘛,咱们相爷最清楚咯!”   李佑铭犹豫了一会,才问道:“太傅大人,为何我好似在哪见过那位姑娘?好生熟悉。”   公西昭闭着眼,也不知听见了没有,鸦黑的发丝浮在水面上,倒是更添了一丝狂放不羁的性感。   红弋知他醒着,也明白他心里的歉疚,见他不愿接声,遂叹气道:“皇上,她是你外家的姐姐。”谢九的母亲和李佑铭的母亲是嫡亲姐妹,而谢九的样貌又肖似其母,长得和谢渔也颇有几分相似。   李佑铭惊讶地瞪大了水润的黑眸,他知道在这世上他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他盼望着有生之年终有一日能与她相聚,但是欢喜之余又带了些委屈和担忧:“她是讨厌我吗?”   李佑铭的母亲谢渔出身谢家,当时先帝微服被她的爽朗大方所吸引,而正值二八年华的谢渔也芳心暗许。擅自逃家闯荡江湖的谢渔归家后,不顾家人的反对入了宫,直到后来,她怀上了李佑铭,也是那时,先帝对谢家下了手。如果不是谢渔,先帝不会知道谢家的诸多部署和退路,至少在先帝发难之时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不至于最后落得满门尽废,九族皆绝。幸得公西家与红家相助,尚存一息血脉。   之后,谢渔就像被世人彻底遗忘了一般,生下李佑铭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   李家的天下最早在开国之初就是谋逆得来,是以先帝最忌讳有人觊觎他身下的这把椅子。先帝风流薄情,子嗣不少,当年夺嫡之争牵连甚广,尤其是他年老之后,疑心愈重,决策不再明断,甚至开始打压亲子。   无权无势,没有母族护佑,李佑铭一个没什么利益牵扯的皇子,安安分分谨小慎微地长大,反而正是这一点让他重新出现在先帝的眼中,被封太子,却不想最后却是他荣登帝位。   红弋摸摸他的脑袋,轻轻笑道:“接下来的这段日子你们可以有很多接触的机会,自己去问问不就清楚了?在这凭空乱猜,是永远不会知道真相的。”   “嗯。”李佑铭点点头。   红弋和宗田先带了小皇帝上了岸,公西昭的声音从温泉的另一端传来,飘渺又朦胧,还有些不易察觉的虚弱:“红弋,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红弋拉着不情不愿的小皇帝先行离开,公西昭才忍受不住咳出一口黑血。   暗红的颜色染上丰唇,眼尾的红愈加艳丽。刺骨的疼深入骨髓,绞得他青筋暴起,面目狰狞,从未有过的狼狈。   渐渐沉入水底,意识朦胧间一个清雅的怀抱将他托出水面,血丝混着带有硫磺气味的泉水从嘴里冒出,他还有心情勾起笑:“你不是走了吗?怎的又回来了。”   谢九擦擦他的鬓角,神色一如既往的漠然,“担心你。”   “若我侥幸不死,今后随你惩治。”公西昭握住谢九的手,谢九的手不像一般姑娘家那般白皙滑嫩,因为常年握剑,掌心有着薄茧,但这样些微粗糙的触感却让他爱不释手。   “我不信你。”谢九摇摇头,冷漠着语调吐出无情的话语,让公西昭回暖的心瞬间凉了下来,犹如冰封。   他神色一黯,撑起身体在谢九的脸上落下一吻,内心的疼痛比发病时身体上的折磨还要让人难以承受。   “是我们公西家对不起你。”   谢九将公西昭靠在石台上,起身捧起衣物放在他的身侧,她低垂了眉眼看不清神色,光打在她的半片红唇,翕翕合合:“苍明喜欢饮雪赏月。好自为之。”   公西昭看着她渐行渐远,那一步步像踏在他的心尖上,如弯刀剜心,嘴里的铁锈味浓得发苦。   草庐简陋,炊烟袅袅,倒不像是超然世外的隐居之处,反而更像是寻常人家,一派人间烟火气。   公西箬坐在院中的一树玉兰下,红泥火炉,温酒煮茶。   在这僻陋而人迹罕至的深谷内,只有树常伴,花常开,公西箬早已脱离了都城的繁华攀比,却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大家教养,名门风范。   宗田坐在一边愁眉不展,圣手摆明了是不想见他们,偌大的东劫谷想躲一个人不难,但想找一个人,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而他们最缺的,恰恰是时间。就算都城朝堂、北地战场等的起,小皇帝的性命也等不起了。这天下,迟一分,则生变。   红弋还是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李佑铭也不着急,只是神思恍惚,心事重重。   远远的见到公西昭走过来,玄衣皂靴,风流俊俏得紧。   宗田迎了上去,焦急道:“相爷,这神医怕是有意躲着咱们。”   公西昭摇了摇头:“莫慌。等今日日落后再做定度。”   公西箬向他招招手,他走到火炉前坐下,眉目间满是困顿。   [阿九呢?]公西箬比划道。   “不知。”   [你莫要伤了她的心。]   公西昭神色一黯,有些虚弱地笑道:“姑姑,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公西箬起身折了一枝玉兰插在发髻之上,神态间是往昔还在公西家时公西昭从未见过的安宁。当初苍明从公西家接走谢九时,公西箬不顾苍明的冷嘲热讽硬是一路跟到了东劫谷,这一住,就是二十多年。又有什么可悔的呢,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明白了。”他已知晓答案。   [谢九那孩子,总是对你狠不下心。为了那颗白鸩骨,差点折了半条命。]   公西昭闭了闭眼,“我知道。”当时他跳崖,谢九来救他,他就觉得不对。以谢九的内力,若不是受了重伤,周身的气息不至于如此混杂,以至于需要鹰雕接应。刚刚在温泉边,他探了探她的内息,时强时弱,定是未愈。   [苍明是迁怒于你。]公西箬弯了眉眼,[不过他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看着毒舌刻薄,最是心软。]   “多谢姑姑。”公西昭点头道。   李佑铭早歪着头靠在红弋身上睡着了。红弋示意宗田带他到屋内休息,起身端了杯酒一饮而尽。   “公西姑姑,还记得小子不?”红弋笑眯眯地问。   [阿九的未婚夫?]公西箬忽然粲然一笑,轻轻比划着,眼里却是满是促狭。   公西昭的脸色已经阴了下来。   “公西姑姑,多年未见,你怎得还是那么爱捉弄人。”说着,红弋便跳起来溜了。相爷的冷眼他可是消受不起。? ☆、剑客无双(五) ?  天辽阔,山寂远,经冬雪难销,长云微暗,一弯月嵌苍穹,醉朦胧。   苍明酒气微醺,抬手斟一盅酒,明黄的酒注灌入杯中,映出皎白的月,有雪落下,一饮而尽:“阿九那丫头告诉你我在这里的吧。”   公西昭浅笑安然,如雪落寒松带起的凉风:“整个东劫谷只有这个方位能见风花雪月。”   “就算找到又如何?你,我不会救,你带来的那个小子,我就更不会救了。”   公西昭敛起袖管,右手一翻转出一把匕首划破手腕,黑红的血液喷涌而出:“若我说,复生蛊在他身上呢?”   以身养毒,唯有血毒之威,能引蛊虫破体而出。   苍明略感诧异,捏住公西昭的手腕仔细一看,一条蜿蜒的青黑色脉络自手腕处盘出一朵闭合的骨花,“怎么回事?竟是血毒!谁干的?”   “先帝。”公西昭端着莫名的笑意,依旧是那副朗月无双、温文俊朗的模样,只是那两个字从舌尖滚过,无端带出了三分寒意。   那日,阿九外出归来,不发一语,进了冰湖。公西箬怎么都拦不住。等苍明从揽月台回来的时候,阿九半条命都去了。   当时的阿九躺在床上,脸色青白,呼吸浅薄,若不是一身内力护体,早就成一具冻尸了。可就这样,手里还紧紧攥着白鸩之骨。   二十多年前,他与东遗初涉江湖,他善蛊,东遗善医,东遗苍明从来不是一个人,只是当时少年意气,他常常扮作东遗的模样行走。   东遗心思纯善,而他却不喜麻烦,脾气也并不好,未过多久就先行回谷。   山中无岁月,风雪渐没人。再出谷时,他循着东遗留下的痕迹找到谢家,却只见满目苍痍,一地焦土。   谢家以武出将,曾带领谢家军几退外敌,满门的忠烈,就连女儿家也个个巾帼不让须眉,一手越剑天下无双。   李燚那个昏君,为防谢家势大,竟是丧心病狂地令直属帝王的暗部杀手扮作江湖人一夜赶尽杀绝。   公西家和谢家一样,谢家世代承袭武将,而公西家世代文官之首。两家素来并不交好。一方面政见多有不和,另一方面也是碍于帝王猜疑,遏制朝堂营私结党之风。   而红家是个例外,作为方外世家,不涉朝堂,不理朝政,算是清流,族人不为官,却地位超群,很受世人推崇。说穿了其实就是名头好听,影响力大,因为朝堂几乎半数官员都是从红门走出的学生。一番师徒恩义,桃李遍布,也算是当代学术走向的一盏明灯,无人敢轻易动摇。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世家,与谢家、公西家两家都十分交好。   谢家遭难,红家与公西家一同出手,保住了谢家最后的一点血脉,也算全了一场兔死狐悲的凄凉。   那一年谢九才七岁,她是东遗与谢家大姑娘谢沂的亲生女儿,取名谢东和。   谢沂说来也是个奇女子,她与东遗相恋源自一场美救英雄。东遗一手医术出神入化,可武艺实在不精,当时被一伙匪类困在寨子里给少当家治病,东遗一贯心善,这自是没什么问题,可问题是少当家痊愈之后非要嫁与他,着实让他苦不堪言。谢沂就是那时出现在他身边,从寨子中将正要被逼洞房的他偷了出来,给谢家老太爷看病。   朝夕相处,情愫渐生,东遗登门谢家求娶她,可她并未同意。当时谢渔入宫本就不妥,皇帝一直忌惮谢家权势,就算谢家这一代没有男儿,但谢家女丝毫不输男子,也让他时刻担心头悬利剑,寝食难安。那时起,都城有点权势的谁不知道,谢家大姑娘曾发誓,不嫁人,不招赘,以慰君心。自此踏破门槛的求娶门庭渐疏,再无人问津,谢家这一脉算是彻底断了根。可偏偏后来出现了东遗那样纯善之至的呆子。   后来谢东和的出生,无名无份,不能上族谱,除了少数熟知之人基本上无人知晓谢家还有这样一个天姿卓越的孩子存在。   谢家遭逢大难,东遗舍身陪谢沂赴死,漫天的血色纷乱,谢九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浑身浴血,宛如一把充满戾气的阔剑。   红家家主赶到的时候,谢九撑着一柄木剑,跪在满地的尸首之间,已经失去了意识。他抱起浑身僵冷的谢九,摸摸她的脑袋:“伯父来迟了,从今以后,红家,护你周全。”   东遗于红家有恩,飞鸽传书请求红家救谢九一命,红家肯出手已是大恩,没想到,公西家也施手相援。   不知哪里燃起一簇烈火,满庭纷落的梅花埋葬着昔日充斥庭院的热闹繁华烧成焦土飞灰,从此再也没有那个越剑无双的谢家。   公西家与谢家在世人眼中向来相左,表面上谢家倒台公西家定是喜闻乐见,当下关头,以李燚多疑的个性,谢九在红家并不安全,红家与公西家商量来商量去,最终还是将谢九安排在公西家静养,名义上是父母双亡来都城投亲的公西家表小姐,也是与红弋曾有戏言指腹为约的未婚妻。   最熟悉的对手也是最好的朋友,公西家与谢家就是如此,两家的关系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紧张。谢九在公西家着实度过了一段安宁的日子,直到公西昭突然病重,她放了大半的血,才救得他一条命。   谢九出生的时候,先天不足,东遗特意寻了一方暖玉浸药淬炼,研磨成粉喂她喝下,并且辅以针灸、药浴养身护命,直到与常人无异。平日里谢九习武强身,看起来比一般孩子体魄健康,但其实她就像一个精致的瓷器,易碎得很。若不是公西昭病得着实凶险,她也不会迫不得已放血救人。她的血可以救他的命,也只可以救他的命,不过是对症下药罢了。   东遗仁善,懂毒却并不常用毒,此生唯一研究出来的□□,也是为了救人,施以毒攻毒之法。可这救人的药落在有心人手里,就是最厉害的毒。公西昭不是得的病,是中了毒,谢九的血就是最好的药引。   苍明从相府接走谢九的那天,谢九刚放完血,红弋守在边上捧着参汤要喂她。她虚弱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却愣是不肯张嘴。就连走的时候,都倔得连扶都不让人扶一下。   公西昭站在高楼上看着那个震怒的冷面男人带着谢九逐渐远去,尚且年轻的公西箬坠在后面,一并毫无留恋地离了相府。   他不知道当时心里是怎样的滋味。谢九来的时候,素衣乌发,身边就带了一柄木剑,现在走了,依旧是孑然一身,背一把木剑。这个倔强的小姑娘,沉默寡言,有恩必报,却心软的很,像极了她的父亲。   那一年皇城脚下,他和红弋信步街头。一个不留神,红弋便不知去哪疯了,他一转脸,看见那个温和的男人举着小姑娘去够一盏花灯。   小姑娘抬起莹白的腕子,转着灯,露出一抹极微极微的笑。谢家那个据说百年难遇的女巾帼弯了英气的眉眼纵容地看着父女俩。   他不知怎的,也笑了。   他在高楼驻足,多想谢九能回头看他一眼,可又是那么害怕谢九回头,看到这张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痛苦的脸。   谢九终究没有回首,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但又毫无缘由的感到失落。   恍惚见到那年的谢九。   他站在院子里的一树寒梅下作画,少年红弋踩着黑靴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身后缀着一个身着素衣的俊俏小姑娘。   他一抬首,扬起一抹笑,不动声色地问:“这个小姑娘是谁?”   红弋苦着脸:“从今儿个起,她就是你的表妹,我的未婚妻了。”   他转脸笑眯眯地看她,一双漆黑沉寂的眼睛就这样撞进了他的心里,那边红弋还在小声咕哝,怎的一觉醒来就多了个莫名其妙的未婚妻。   谢九不着痕迹地摸了摸木剑,大概是在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   她的声音随着寒梅飘落:“我叫谢东……谢九。”   他想,这大概一切都是天意吧。   苍明甩了甩袖子,斟了一盅酒洒在身前:“我与东遗做了三十多年的师兄弟,我脾气不好,师兄从来忍让包容。少年时,受他照顾良多,如今他只得这一女,却也命途坎坷。”复抬眼看向公西昭,“我曾发誓不救李姓之人,如今你带他来,他却也是这世上唯一与阿九丫头血脉相连的人,阿九虽然不说,但我知她必定是不忍的。我就是再救他一命又何妨?更何况复生蛊还在他的身上。只要你承诺,以后再别来打扰她,若有违背,便有如此杯。怎样?”   苍明目光如利剑刺向公西昭,猛然掷杯于地,瓷杯落地,“哐当”一声,四分五裂。   雪一粒粒一片片飘落在公西昭的肩头,他动了动手指,半晌才抬起头,唇色苍白。他声音干涩,终究是轻声道:“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艰难地吐出那个字的。   ? ☆、剑客无双(六) ?  人生在世,不若大梦一场,浮生不过百年,苦乐自当。日升月沉,枯荣轮回,春秋一度,只盼能有一世长安。但生命无常,曲折居多,能有多少人可以顺遂地过完一生,无波且无澜?蝼蚁尚且偷生,衰草依旧挣扎着想要活下去,更何况世人?   当年祖师爷为救心上人制出浮生之蛊,此蛊为阴阳蛊,一为冻生,一为复生。先破后立,凤凰涅槃,正是如此。   谷内仅有的一对浮生,师兄弟二人分别保管其一,冻生蛊在苍明回谷的时候便放入禁地饲养,而复生蛊随着东遗的逝去不知下落,却不想被种在了小皇帝身上。以身为器,喂养复生,小皇帝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   谢九这些年里元气渐弱,已出现天人五衰之相,最直观的表现为内里五行混乱,寿命减少,会衰老得很快。   更让苍明担心的是,谢九的感知力已经开始变得迟钝,接下来记忆力也会逐渐后退,甚至到最后,智慧、悟性都会渐渐丧失,直到人火熄灭。冰湖的白鸩之骨便是苍明为了以防万一想尽办法种下的,若真到那么一天,就是倾尽全力也要留得谢九的一条命在。   谢九坐在崖边,长发未束,清隽的面容在一片云气里显得有些模糊。   鹰雕立在一旁,时不时用脑袋蹭蹭谢九的脸颊,或者晃着头顶的那抹赤金接过谢九投喂过来的生肉。   公西昭远远地看着,并不走近,红弋拍拍他的肩,摇着头负手走远了。   这世间情爱啊,痴男怨女不少,触之非死即伤,但也并非没有圆满之事,不过太少太少。   鹰雕扬起翅膀,扭着脑袋看看身后又蹭蹭谢九。旋起的风吹动谢九的发丝,公西昭听见谢九在风中逸散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恼怒:“阿丑!”   被唤作阿丑的鹰雕委屈地鸣叫了一声,随即飞身盘旋,直冲苍穹。   谢九面无表情地转过脸,视线在公西昭挺拔的身形上一扫而过,又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过头发呆。   她心下叹了口气,感知竟是已退化到这种程度了。   公西昭轻轻来到她的身边,抬手抚上谢九的头顶,却见乌发里掺了几根银丝,他漆黑的眼瞳里几乎要藏不住哀痛,但那声音却依旧平稳的很:“平日里见你总是束着头发,可是还未学会如何绾发?”   说着,很快帮谢九绾了一个髻,却发现手边没有合适的饰物,便从发冠上拔下一只通体透白的簪子簪入谢九的发髻之中。   这个男人有一双适合舞文弄墨的手,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而白皙,有无数的闺阁少女想紧紧握住,然后再也不松开。可是这双手此生却只为一个女人绾过发。   谢九垂下眼,余光里只能看见公西昭雪白的袍角。   小时她寄居在公西家,却并不喜欢下人伺候,每每晨起也只是简单束个童子髻。   公西昭竟以为她不会绾发,几次下来竟然亲自动手为她梳妆打扮。虽然并不欢喜,但也不讨厌,也就随他了,不想他竟也绾得有模有样。   公西昭在谢九身旁坐下,见谢九没有反对,脑袋轻轻靠在了谢九的肩上,闭着眼,藏住了微红的眼眶。   “相爷。”   “嗯?”   谢九叹了口气,“治好小皇帝的病,赶紧离开吧。”她抬眼看向天空,眼里有一种让人看不懂的深沉的光,“你们这些人筹谋着什么、计划着什么,我并不想知道,也不想掺和进去。我不希望为东劫谷招祸。”   她转头看向倚在她肩上的公西昭,正对上他不知何时张开正盯着她下巴的深邃眼瞳,他沉沉的目光一寸寸浸湿她的心,让她不知为何竟浮起些歉疚,还好他很快又闭上了眼。   半晌,她听见公西昭轻轻应了一声。她曾经在雪地里捡到一只受伤的幼狐,她从很远的地方听见小狐微弱的叫声,就像是这样,像从喉间压抑的悲鸣。   其实小皇帝的问题很好解决,也没什么好准备的,静养几天好好调养到最佳状态就好了。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蛊虫破体而出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造成宿主和自身的死亡。   苍明取了一指宽的刀片在公西昭手腕处形成的骨花上横切一刀,黑红的血液喷涌而出。   很快从小皇帝的眉间突出一物顺着脖颈、手臂,来到指尖。苍明封住小皇帝身上十三处穴道,一丁点都不能出差错。接着小心翼翼地破开小皇帝的手指,一只金色的小虫挣扎着从皮|肉里钻出,顺着血毒散发出的气味爬上公西昭的伤口,就像一只漂亮的小甲虫卧在一朵花上一样。   公西昭苍白着唇,冷汗浸湿了鬓角。他抬眼看向苍明,在苍明的示意下将睡着了一般的小蛊虫放在了一方暖玉之上。   当年谢九服下的药玉正是从这方玉上截下来的一小块,是以公西昭的血液里有着和暖玉相似的气息,混合了另一种不含毒性的药物恰恰形成血毒,散发出复生蛊最爱的味道,引诱它离开宿主温床,破体而出。   公西昭呼出一口气,还没回过神来,站在他身后的红弋一个手刀将他劈晕了过去。   红弋托住公西昭的身体放在床榻上,目光复杂的看着谢九。   苍明叹了一口气,轻声问:“阿九,你真的想清楚了?”   谢九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他的情,我承了,但是前提是他得好好的。我不想再欠他什么。”   其实公西昭大可以不必那么大费周章地带小皇帝来谷内,以他的权势能力,未必找不到比苍明银针刺穴之术更甚之人,毕竟苍明并不精于此道。不管是小心起见为了小皇帝的命也好,还是为了什么别的也好,她感谢他寻回复生蛊,却并不感动,再说他所中血毒也与当年她以血为引活其性命有关,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坐视不管。   苍明一脸疲惫,苦笑一声:“你这丫头。罢了,罢了!”   如若你执意代他受过,他这个做长辈的又怎能忍心拒绝。   所谓血毒,以血藏毒,发自血液,深入内府,唯有将全身血液换去,再剔骨刮毒,方能彻底治愈,但中毒之人解毒之后必定根基已损,这辈子基本上就是个废人了。   不过还有一法。   红弋将公西昭扶起端坐,谢九盘膝坐在公西昭的身前,双手抵着他温热的胸膛。内力从掌心相贴处传入公西昭体内,引着跗骨之毒顺着内力走回血液,整个过程公西昭不会有任何的痛苦,但谢九所承受之痛,却如全身骨骼被碾碎重组一般。   谢九喷出一口血,洒在公西昭雪白的中衣上,像雪地里盛开的点点红梅。随即整个人脱力一般向后倒去,汗湿的衣襟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她撑着一口气咬牙道:“阿父,可以开始了。”   红弋不忍地扭过头,眼里泛起了水光。公西箬捧着谢九的后脑早已泣不成声,只有苍明满心疲惫地再一次问道:“丫头啊,你可是真的想清楚了?如今他血液里的毒可不是那么简单了,怕是比之前霸道两倍有余。你又何必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如此牺牲?”   谢九的唇角浮上一抹淡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阿父,从我住进公西家起,他就不再是无关紧要的人了。从来不是了。”   她还记得,那个寒梅下作画的少年。他笑眯眯地看着她,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分明是识得她的,却仍旧装模作样地问她姓甚名谁。明明是那般狡猾虚伪、道貌岸然的模样,却教她从此再也放不下。   七十九根银针封穴,划破手腕,伤口相贴。我将我血如今尽数送与你,只盼你不再受跗骨之痛。只求我半生平安喜乐,能换得你一世长安。   昏睡着的公西昭似有所感,紧闭的眼角滑出泪水,没入鬓角,消失不见。   红弋捧了参汤,坐在谢九的床前。谢九抿着唇,目光直盯得他发憷。   他苦笑一声,放下汤碗,“你竟还是这样。”随即起身,轻声道:“何必呢。”   谢九没说话,她知他指的是什么。   他转过身,踏出门槛时顿了顿:“你千万别出事。否则阿昭醒过来一定会杀了我的。”   谢九迟疑地点了点头,发现他看不见,轻轻“嗯”了一声。   红弋勾起浅浅的笑,关上了房门,关上了两个世界。   也许从今天起,他们和她终究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了。   宗田扶着小皇帝在鹰背上站稳,红弋背了还在昏睡的公西昭也挪上鹰背。   阿丑一直将他们远远地送出谷外才停了下来。红弋感谢的想摸摸阿丑的脑袋,竟被它嫌弃地躲开了。不由苦笑一声,原来主宠两个都那么不待见他呀。   ? ☆、剑客无双(七) ?  谢九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发病了,不知是痛得太麻木还是记忆力也已在衰退了。每一次发病,她都会忘的更多一些,但又会想起更多一些。那些以前的世界里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已经像是前世今生一般了。   血毒加上她自身的原因,每每发作,折磨得她痛不欲生,但她都挺过来了。谢九有时痛得狠了,时常会想,她爱公西昭吗?未必见得。心都不知落在哪儿了,怎么谈情说爱。不过,她就是舍不得。便是舍不得吧,所以才心甘情愿替他受苦。   公西昭曾问她想要什么,她想要的,她都已经自己做到了,剩下的只要他认认真真地好好地活着就好。   苍明在外间门前喝酒。   公西箬坐在玉兰下抹泪煮着药。她犹豫着走近扯扯苍明的袖子,[阿九如今愈发不好了,可是还有办法能缓她一缓?]哪怕少痛些,少受些苦也好。   苍明怔怔地盯着她有些粗糙的手指,曾经她也是锦衣玉食的贵族小姐,他本以为她就是闹着玩的,不想真的一路跟到了东劫谷,为他洗尽铅华,缝衣煮饭,事事亲为。   他想他是明白的,那么多年哪怕是石头也该被捂热了,更何况他并非冷血无情之人。   苍明握住公西箬的手,像汲取力量一般,可是颤抖的声音里还是充满了痛惜与疲惫:“但凡还有法子,我还会坐在这儿干等着听天由命,看着她难受痛苦吗?”自家孩子再怎样任性他又怎舍得去打骂责怪。他总想着,她闯再大的祸,还有他可以为她撑腰、操心,但阿九这孩子从小就懂事,怎的就那么糊涂,尽做些伤害自己的事。   公西箬跪坐在苍明腿边,[复生蛊不是寻回来了吗?]   苍明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拎着酒壶往后山揽月台去了。   不多时谢九从里间出来了。   她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神秀得很。只是满头发丝大半斑白,让公西箬又将落下泪来,只是强忍着微笑看她。   只见谢九轻轻道:“姑姑,为阿九染发吧。”   终是没忍住,她哽咽着比划道,[好。]这孩子怕是怕他们见着难过呢。那么善解人意的好孩子为什么要受这么多苦,这么多折磨呢。   公西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见谢九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拼命地追,怎么也追不上。于是绝望了,心碎了,可他怎么也不甘心,挣扎着猛然从梦中惊醒。   视线慢慢清晰,是红弋放大的满是喜悦的俊脸。他一巴掌推开红弋,还有些恍惚,声音嘶哑得很:“究竟怎么回事?”   红弋弯着眼睛盯着他,“你昏睡了半个月,如今已经回到你自己的府邸了。”   他一怔,半晌方恍然若失道:“回来了啊。回来就好。”   红弋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什么,只让他什么都不要操心,好好养病便匆匆离开了。   几天之后,他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他感觉到曾经因为血毒停滞的内息竟然略有增长,也再未发过病。隐约有些明了了什么。   红弋再来看他的时候,他平静地漫不经心地问道:“我所中血毒可是已解了?”   红弋眼神闪躲,就是不敢看他,只是胡乱地点点头。   见他怔怔地出神,神色平静得有些吓人,红弋有些担心地问道:“公西?”   他很浅很浅地笑了:“我没事,只是有些乏了。今儿个你就先回了吧。”   见红弋走远了,他缓步踱回了自己的房间,“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他也只是很平静地擦擦嘴角,抚上胸口,跟失心了一样。怎的就是感觉不到痛了呢。   有些爱,到了极致,竟然是痛到麻木。他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天命十九年,禹王李献领兵逼|宫,以摄政大臣身份发动文武百官政|变,半数大臣罢官在家,以示忠心。   后,丞相公西昭智计退敌,禹王献畏罪自杀,享年四十三岁,卒。   年轻帝王一怒血洗朝纲,整顿吏治,提携青年才俊,迎来“天命所归”时代第一个巅峰。   公西昭捏捏鼻骨,眉心皱着,显得十分劳累。   李佑铭一身黄袍,坐在大殿之上。   “太傅,现今该如何是好?”禹王逼|宫不成死遁,如今不知所踪。但严重的是他掌握着王朝边防布控,若与外族勾结,祁云危矣。   “以静制动。等吧。”公西昭甩甩袖子,就要告退。   李佑铭神色莫名,试探地问道:“太傅,你就不想再见见阿姊吗?”   公西昭目光如炬,冷漠地看着这个已经渐渐掌握帝王权术的年轻皇帝:“陛下,莫要再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大抵还是有李氏皇族的一半血脉,天生的冷血薄情,物尽其用,“不要让所有人的一片苦心白费。”更不要辜负她的宽容。   李佑铭闻言浑身涌起一股寒意,心底感到一阵可怕,不禁反思,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玩弄权术的人了?太傅曾教导他,为帝者,养德为重,他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背离。   在东劫谷时,李佑铭终究没有找到机会和谢九接触。谢九虽然不忍他死,但对他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是不知如何面对,他的父亲下令狙杀谢家满门,他的母亲间接害得谢家无一点退路可走。但对于谢九避而不见,他心里始终有一股郁气与不忿。但回头细想,当时她不知道他所犯何病,仍旧能拿出白鸩骨送给太傅来救他,也许有看在太傅的情面上,未必没有在乎他这个血亲的成分在里面,况且,白鸩骨入药确可延寿,世间难寻,可遇不可得。凭此,他就不该有如此邪念。   公西家蒙受圣恩,世代守护李氏王朝。公西昭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甚至对不起谢九,都是他愿意,但谢家既然已经淡出世人视野,他就不会再让谢九扯进这一团漆黑之中,再也洗不干净。他是不会允许有人再动谢家军的脑筋,哪怕是他全力辅佐的帝王也是一样。   公西昭此生,唯一后悔的便是曾经利用了谢九,造成了让他难以承受到至今不敢面对的后果。如今,他发誓再也不会让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利用谢九分毫。   那一年苍明来公西家接走谢九,看到面色苍白从床榻上挣扎着起来的谢九,不禁勃然大怒。   公西昭还记得,这个冷面男人语气平静的一番话在他心里留下了怎样的一番惊涛骇浪。   ——阿九先天体弱,又为你耗损元气,今后怕是不能长寿,甚至会比一般人衰老得更快、更早。你这小子,何德何能!   然后,这成了他少年时期最不愿回忆的梦,甚至自愿服下先帝送来的药,以期有朝一日,将复生蛊亲自送回谢九手中,打破命运。不想却弄巧成拙,反带累她为他除尽血毒,受尽苦楚。   恍惚是刚换完血,他还昏迷着。耳边有人在说:“阿九,这么多年只得这一颗白鸩骨。非是阿父舍不得,给他吃了,你怎么办?”   “我还能等,可是他等不了了。”   换血并不成功。他的血流出去,她的血流进来,不想血毒如此霸道,不管她如何小心翼翼,他体内残留的毒素与她的血混合后影响了他的身体,怕是很难在醒过来。   白鸩骨入药,就算是油尽灯枯之人也能留住一条命。生死人肉白骨,并非传言而已。   如今他已大好。   竟不是梦啊。? ☆、剑客无双(八) ?  大朵大朵的白兰从树上落下,清静的味道飘落十方。   谢九坐在方凳上,手里抱着一把剑身暗红的木剑,兀自出神。   身后公西箬调了墨色草汁,一点一点刷在她枯白的发丝上。这种草汁附着能力极强,颜色易上,不易掉,而且干的极快。   “姑姑,阿九漂亮吗?”   谢九歪着脑袋,弯着眼睛回头看公西箬。   公西箬眼里含了笑意,让她等一下,很快从屋里拿了梳妆盒出来。   谢九也不着急,耐心地随她在脸上涂涂抹抹。珠粉敷面,石黛描眉,檀色点唇,腮上再着上一层薄薄的桃花色,粉白黛黑,端的是钟灵毓秀,如空山落下的一场新雨。   公西箬扶着谢九两鬓端详了一下,从盒中挑出一朵花钿,仔细地贴在谢九眼尾处。   [好了。]   公西箬递给谢九一面铜镜,谢九看着看着竟笑出了声。   [怎么了?]   “姑姑,莫作弄阿九了。”这分明是小时还住在公西家时,阿昭为她描画的妆容,竟连眼尾的一点金色花钿都分毫不差。   [姑姑非是作弄你。]公西箬抚了抚谢九的鬓角,[你知不知道,你忘记了那么多东西,唯独谢家的事和与阿昭有关的东西一点都没忘。]   谢九一愣,薄薄的笑意在嘴角晕开。她低头纤细的手指在木剑剑身上划过,这柄剑,浸透了谢家人的鲜血,那深沉的暗红色沉淀的是谢家的仇恨,又让她怎能忘记。至于公西昭,“我心里还是有些惦记他的。”   “姑姑,你要好好照顾阿父。我怕是看不见阿弟的出生了。”   公西箬慌忙捂住谢九的嘴,轻轻拍了下谢九的脑袋,又比划道,[童言无忌,不许乱说,我们阿九可是能长命百岁的。]她比划着,心里却更加难受,因为她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要走了。”   谢九抚摸着公西箬并不显怀的肚子,半晌,轻轻道。   “阿父既是不愿见我,还望姑姑代为转告一声。我知阿父还在生我的气,也知他是明白我的。是谢九不孝。”   公西箬眼里染上一抹悲凉,终是颤抖着,答应了。   谢九出谷的那一天,她站在鹰背上,内力传音响彻东劫谷的上空,阿父定是躲在哪里看着她。   “阿父,我走了。切勿挂念。”   公西箬担忧地拍拍苍明的肩膀,这个面冷心热的男人怔怔看着谢九离去的方向,竟是流了泪。   天命二十一年,边境外敌卷土重来,气势汹汹,祁云颓势初显之际,一只神兵横空出世,扭转战局,不仅打退铁甲兵,更是驱敌再退三百里,燕陵上下不得不遣使求和,俯首称臣。帝心大悦,祁云百姓大庆三天。   前方战事吃紧,禹王李献反叛投敌,做了燕陵王帐下的谋士。燕陵铁甲兵大军压境,竟如入无人之地。因着朝廷内部各方争斗无休,又加上上次借由禹王逼|宫大换血,提拔上来的新一批血液毕竟还是太年轻,未能完全掌控住朝纲方向,元气大伤之下,任凭公西昭足智多谋、有通天之能,也无能为力。   边防将士一拨拨急报传来,朝廷人心浮动,百姓惶惶不安。自谢家亡后,竟无一骁勇之人能扛起祁云天威大旗,震慑四方。公西昭忙得焦头烂额,甚至顾不上自身重伤初愈,连日布控。   年轻的帝王坐在上首,手肘抵在扶手上单手支额,眉眼全是疲累。   “昭卿。朕是不是很没用?你们牺牲了多少,这中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又流了多少血,才将我拱上这个位置。甚至一切都捧到了朕的面前,朕都没法守住,没法守住!”   红弋眉峰上挑,向来漫不经心、随遇而安的人满身煞气:“陛下,既然你都明白,又有何资格可以丧气?”   底下一众官员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期期艾艾地转向丞相大人,期盼丞相可以一解难局。   公西昭低垂着眉眼,隐在阴影里的眉目不甚清晰,棱角分明的侧颜在一片冷肃里显得分外沉默。   殿宇内弥漫着死一般的压抑与寂静,突然一声号角长鸣,竟是有捷报传来。   李佑铭惊喜地抬起头,嘴角压抑着喜悦,声音因为有些急迫变得颤抖:“快!传!”   不多时,快马驶进城楼,穿过数重宫门,在殿下驻马。   传令的小太监扶着摔下马的将士,迈进殿堂内。盔甲上满是血污、衣衫褴褛的小兵眼含热泪,匍匐于地:“陛下!胜了,胜了!”   满屋官员双目放光,就连帝王都失态地站起了身:“说清楚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的人马被围困在秦山坳,粮草几近断绝,不知从何方赶来了一只援兵,解了围困之局,一鼓作气打回城池,驱走了燕陵素有霸主之称的三支铁甲兵之一。现今那只部队正驻扎在秦山城五十里处,解救了全城百姓!”   “好!好!哈哈哈,天不亡我祁云。”李佑铭一挥明黄袖袍,朗声大笑。   公西昭皱了眉:“可知领兵之人是何模样?”   “末将不知。那人一直兜帽遮顶,倒是身形颇为瘦削,不知男女。不过一柄青锋三尺,剑气如虹,可于千万人之中枭首。”   “咔嗒”一声,众人看去,竟是公西昭生生将身下座椅的扶手捏碎了。   同朝为官多年,众大臣们从未见过总是一派朗月清风的丞相大人如此失态过。那张如玉的面孔平时总是挂着谦和温润的笑意,此时竟是染上了些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暗。   公西昭抬起头看向上首的李佑铭,犀利的目光像是要穿透人心。红弋皱皱眉,手拢在宽袖里,神色竟显得有些不似真人的冷酷与淡漠,“是我传的消息引她来的。”   嘴里涌上浓重的铁锈味,公西昭抬起染上血色的双眸愤怒地盯着红弋,不敢置信地质问道:“为何要这样做?你怎敢!”   “公西,你明白的。我红家虽然不涉朝政,但所谓家国天下,国难当前,你我都知道这样的选择是最好的。”红弋低垂着眉眼,掩去眼底的悲哀,吐出的言语却着实无情,叫人感到如此陌生。   公西昭冷笑一声,转向李佑铭:“陛下,臣请前往边境监军。若无他事,臣先告退。”   不管这样一番话在众人之中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公西昭大步走出了大殿。路过红弋时,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公西昭附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你的家国大义,就是牺牲阿九吗?就是让谢家再无葬身之地吗?”   明明是和煦的嗓音,却教红弋浑身如寒针刺骨。他握着拳头,看着公西昭走出重重宫阙,干脆利落,再没回头。   这天下,总要有人做出决断,哪怕伤害一些重要的人,但总需要有人去背负。既然公西昭下不了决心,那么,他来。不痛不痒的恨意又有何妨?他何须在乎!   红弋跌坐回椅子上。   不管底下众人如何窃窃私语、一头雾水,李佑铭挥手示意道:“红先生留下,众卿散了吧。”   空荡的大殿很快只剩下红弋、李佑铭两人。   “我曾试探过太傅,刚提起阿姊,太傅便疾言厉色地喝止了我。我并非没有动过谢家军的脑子,但都在最后一刻停止了。当时我就在想,我的天下,难道真的非得要一个女人来守,才守得住吗?”   “先生,你知阿姊在太傅心中的地位。我也知你的苦心。也许没有谢家神兵相助,定是会血流成河、损伤极大!我先代天下百姓谢过先生。”说着,李佑铭对着红弋深深鞠了一躬,“但先生,太傅即使明白,也怕是很难原谅。你会后悔吗?”   你会后悔吗?   我红弋何悔之有?再有从来的机会,他还是会如此做!   黑纹红袍的男人轻笑一声,总是漫不经心、神色淡然的脸上浮现着少见的坚毅,伴着顽固不化的倔强,竟有些牵强的滋味,难以名状。   ? ☆、剑客无双(完) ?  祁云的边防主要是三大关,秦山城、巽门关和亓策府。   燕陵铁甲兵分三路围困三关,试图逐一击破,可惜在秦山关时便再难寸进。本已打下城池,却不知从哪冒出来了一支血腥部队,遇神杀神、遇魔杀魔,打得他们节节败退。   燕陵王坐于帐中,身下是是一张面目狰狞的虎皮垫子,衬得他通身气息愈发凶神恶煞。满面的胡髭,长相着实有点粗犷,配着气急败坏的嗓音,颇有些不堪入目。   “冼励,你不是信誓旦旦此番定能拿下秦山的吗?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早闻燕陵王丑陋,但李献真真见了,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即使做了燕陵帐下时日不短的一段时间谋士,也很少直面其面目。   李献是个长相极其儒雅的中年大叔,李氏皇族天生有一番好颜色,更何况在祁云做了十多年的摄政之王,身边也具是容貌姣好之人,哪里见过如此相貌可憎之人。但他失|势后,不得不委身燕陵,与虎谋皮,可又怎能甘心屈居人下。   自谢家亡后,边境大大小小势力都对祁云虎视眈眈,但摄于祁云多年积威,都不敢妄动。是以李献选择燕陵王,原因无他,燕陵王有野心、有兵力,对祁云一直蠢蠢欲动,却也智虑不足,比较好掌控,恰能为他所用。   李献沉眉低思,眼里闪过冰冷的光,一躬身,道:“王上不必多虑,某自有计谋。王上只管安坐于帐中,待某将这天下,双手奉上。”   祁云大军接连赶到,将防守最薄弱的秦山围得固若金汤,巽门早有防备,粮草兵力也足,反是亓策府因为地理位置易守难攻,人手略有不足。   如今李献看准这一点召集铁甲兵准备孤注一掷攻打亓策府,公西昭本想先行前往秦山城,接到消息后,又立马改道亓策。   公西昭下马的时候,满身风霜,向来整洁的衣衫都落了尘。   亓策府的将士早在门外侯着,等着为监军接风洗尘。   一番洗漱,公西昭话不多说,当即召集戍守亓策的将士商讨对策。   天幕垂黑,鼻间呼吸全是散不去的血腥味。谢九抬起头注视着漆黑的天穹,今夜无月也无星。   阿丑乖乖地呆在她的身边梳理鸦羽,不时接过她抛过去的生肉。   篝火映亮了她的身形,但隐在兜帽下的容颜难辨喜怒。   红弋传来消息,道是祁云危矣,欲借谢家军一用,她也就顺势而为,借此光明正大地走进世人眼中。   当年谢家被屠满门,谢家很多下属在之后都悄然隐匿,消失无踪。私下里有很多传言说是谢家通敌卖国,欲自立为王,是以江湖性情中人一怒之下屠尽满门,正因如此,朝廷才没有对谢家血案追究到底。谢家大仇难报,但血案不得不翻,况且百姓何辜,她不能置天下人于不顾。此番牵扯进来,她必定要为谢家正名,她要让天下人知道,谢家,究竟是怎样一个风骨绝世的家族,谢家越剑也必定随着谢家军重出天日,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天命二十一年六月,时值祁云最热的盛夏。燕陵火攻亓策,公西昭领军交战,大胜而归,同行的还有谢家遗孤谢东和并谢家遗部。   燕陵王帐下谋士冼励阴毒狡猾,以谢家当年大祸真相,及少主谢东和父母骨灰为饵,诱谢东和孤身入瓮,后,被谢家少主一剑毙命,死于燕陵地界,尸骨无存。自此真相大白,谢家以锐不可当之姿重返战场,公西昭大开关门,迎谢家神兵入亓策府,并与之联手退敌。两方短兵相接,谢东和将燕陵王斩落马下,谢家越剑重出天日便是以这样一番惊天动地之势名动四方。是夜,燕陵王之弟继位,臣服祁云,承诺岁贡于朝。战争方止。   谢家荣归祁云,强势翻案,公西家连同红家,带领文武百官齐齐上书,呈上百姓联名状,帝感谢家大义,重审谢家一案,终为谢家洗脱通敌卖国之名,并重新追封。   谢家的府邸建在原来的旧址之上。朱门高庭,荣光无限,偌大的府内,却显得冷冷清清,萧索得很。   谢九支腿坐在门槛上,出神地看着院中怒放的墨梅。稍一用力,手中的木剑应声折断,随手搁在了一边。   红弋在她身后站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她是故意无视于他,终是忍不住出声道:“阿九……”   谢九寻声看去,眼里只有一层模糊的影子。她轻声问:“何人?”   红弋大感吃惊,拿不定谢九是否对他心存芥蒂才借故刁难,方试探着说:“我是红弋啊。”说着清笑一声调侃道:“大概以前还有幸挂了你谢家女婿的名头。”   谢九长眉一拧,细细想了想,才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红先生啊。”   红弋心下狐疑,问:“阿九,你还记得曾与我约好去君山赏梅吗?”   谢九抬眼浅笑:“当然记得啊。”   红弋当即便是脸色一白,“阿九,我们何曾有过君山之约!”   谢九一怔,眼里沉着浅浅的灰色。细长的眉梢微挑,她故作轻松地歪歪头:“呀。被你发现了。真是对不起啊,我都忘了呢。”其实她有很认真地去想了,但想不起来有什么办法呢?   红弋?是谁呢?好像挺讨厌的。   谢九转回头不再看他,兜帽遮住了半面脸颊,她闭上眼睛,浅浅地睡着。   阳光下,她靠在门边的身形瘦削的吓人。一缕发丝从兜帽中露了出来,半截鸦黑半截花白。   红弋悄悄走近,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心下却愈发沉重,从前只要有人靠近谢九五米之内,她都会警觉地握紧手中的剑。如今他都快贴到她的面上,她竟还睡得如此心安,前不久还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如今却连他这个武艺不精之人都能随意靠近,谢九是何时变得如此迟钝?   他抬手触上她的兜帽,还没撩起,纤细的过分的手指虚虚捏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视线落在谢九的脸上,才发现,竟是无一丝血色,憔悴得紧。就连那双神秀的瞳仁,都显得黯淡无光。   他还记得小时第一次见到谢九,小姑娘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沉默的黑夜,虽然寂静,却神光内敛,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如此美丽。   谢九淡唇微启,声音冷淡:“你想干什么?”   红弋讪笑一声:“没什么,一片梅花落在你头顶了。”   红弋拂了拂她的头顶,摊着手掌心给她看:“捏下来了。”   谢九瞟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随即道:“离我远点。”   红弋神色一黯,后退了几步,声音里却依旧带着纵容的笑意,“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谢九的呼吸浅浅的,一动不动。若不是上一刻还让他离远一点,红弋都要以为她睡着了。   阔步走出朱门,红弋松开握紧的掌心。掌心空空如也,毫无一物。   他狠狠闭了闭眼睛,阳光下折射着他眼角白白的水光。深吸一口气,向对面坊间走去。   公西昭的身边又多了几坛空坛,眼神却还清明如初。他多想一醉不醒,又舍不得睡去,怕一觉醒来,谢九再次离他而去。她不愿见他,从他到亓策她就未曾与他正面相对过。如今回了祁云,一切尘埃落定,她允许任何人进出谢府,却独独让阿丑不让他靠近。他只得在门外守着,寸步不敢离。   他看着红弋犹豫着走进来,眼神一亮,追着红弋问道:“她如何了?”   红弋未曾言语,可他的神情却告诉了公西昭一切。   阿丑是个护住的家伙,但也十分贪嘴。对于红弋这个人吧,它虽然也不待见,但从从前主人的行事和对他的态度来看也知道他还是尚算可以信任之人。况且主人又忘记给它喂食了,所以它大发慈悲、十分坦然且理直气壮地吃了红弋仆人供奉的食物,于是华丽丽地被迷晕了。   公西昭放轻了脚步走进庭院。   谢九正摸索着数着石桌上掉落的梅花。   他上前坐在谢九的对面,也未出声。谢九抬起那双失神的眸子,看着他的轮廓,不确定地问:“红弋?”   寻常谢府也无人会来,谢家旧部早被谢九安排好了,该加官进爵加官进爵,想衣锦还乡衣锦还乡,等闲不会来打扰她。况且阿丑没有示警与阻拦,也不会是不怀好意之人,更不会是公西昭。想来想去,只可能是昨儿个来的红弋了。   一阵风扬了起来,满庭纷落的梅花飘落在谢九的周身,愈发显得她颜色如玉,清隽得像深谷山涧的一眼甘泉。   黑色的兜帽也随着风落下,她一怔,反应极慢地捞起帽边重新整理好自己。   公西昭不知她兜帽底下是何表情,只听她清浅的嗓音带着点点的歉意缓缓道:“吓着你了吧。”   他不知该怎样形容那一刻内心的惊痛,以至于甚至忘记了呼吸。   从那以后,他日日去看她,却不敢表明身份。但大半时候她都是昏睡着的。她的情况越来越差,公西昭甚至害怕她会忘记吃饭,会一睡不醒,日日惶恐夜夜惊梦,竟消瘦得比她还厉害,旁人看着,都觉得心酸得很。   他趁她睡着,重新帮她染了发,点了唇,那日她醒了,吐出了一口黑血,他绝望着终于还是颤着声音问道:“东和,你还记得公西昭吗?”   彼时她的眼睛已完全不能视物了,就连听力都差得很。她努力分辨了一下,清咳一声似笑非笑道:“从未忘记。”半晌,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这样骗下去呢。”   公西昭捧着她的手放在脸上,声音哽咽:“原来你都知道。”   她又咳了几声,嗓音嘶哑,带着从未有过的温软:“阿丑虽然蠢笨了点,但它并不傻,你以为骗了它一次,还为什么能那么顺利地骗它一次又一次?”   那日,她见他未说话,他一凑近,她便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浅香。若不是她及时安抚了阿丑,怕是这些居心不良的人还未接近便会被扯得粉碎。   谢九动了动手指,温暖的手指触碰公西昭消瘦的脸颊,有冰凉的泪砸在她的手背上。她低沉着轻声问:“你这又是何苦。”   当初她不愿见他,就是不愿他看见她这般模样,不过是徒增伤悲罢了。不想,还是被他见到了自己白发苍苍、目不能视的样子。既如此,她便也装作不知,随他了。   “东和,我们回谷好吗?我们还有浮生蛊,你会没事的。”公西昭揽她入怀,两人容颜消瘦,昏黄的烛光打在脸上,像闪着擦不干的泪光。   ? ☆、剑客无双(番外) ?  【红弋】   茶棚已坐满了江湖客,具是听闻南麓骊水湖底出现稀世珍宝前来一观,当然也未必没有存分一杯羹的念头。   一个书生打扮的落拓旅人进了店来,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下。   他闭着眼睛,周身净是风尘仆仆的尘土气,但那张玉面高华,确是个俊朗的郎君。同桌的大汉一条长长的疤痕在眉角划过,看着凶恶,声音竟是意外敦厚:“兄弟。可也是来观一观这宝贝的?”   他没有作声,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大汉也不生气,兀自喋喋不休,从村头小儿上树到氓山雪怪出没,一个人唱了数个时辰的独角戏。周围的客人来来回回换了几拨,只他耐心坐着,不知有没有在听。   大汉停下喝了口茶。   不知怎的,他睁开眼睛,看着大汉竟显得有些天真纯和的眼眸,然后突然就有了倾诉的欲|望:“我也有故事,你有酒吗?”   大汉解下腰间挂着的葫芦递给他,拍着胸脯道:“琼浆玉液没有,烧刀子管够!”那粗犷的嗓音透着股子豪迈,余音传了好远好远。   故事要从很遥远的时候说起。   你相信吗?这世上有一种蛊虫,能够让人起死回生。   很多年前,有一对师兄弟,分别保管着师父传下来的一对蛊虫。师兄红尘深陷,爱上了官家女子。因着师兄并无高堂在世,在女方家族长辈的见证下,私下结为连理,并育有一女,聪明伶俐。   因为那官家小姐的原因,他们的婚事不能昭告天下,但他们却依旧美满幸福。可好景不长,这个家族惨遭上方猜忌,被冠上通敌卖国之名,利用江湖仇杀作掩,一夜被屠尽满门,只留下一个不足七岁的稚子,正是那师兄的独女。   那身居高位的上方之人娶了这家的二小姐,虽是真切对这二小姐满是喜爱,但也存了一分利用的心思。   这二小姐嫁过去后有一个年轻英俊的小叔子,也深深爱慕于她,整日想扳倒兄弟上位。   师兄和官家小姐在灭门血案中双双赴死,可师兄保管的那只蛊虫却不翼而飞,竟是被那小叔子拿了去,种在了哥哥与嫂嫂的孩子身上,他仇恨那孩子,那是他心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所生。他将那孩子当做培养蛊虫的器皿,以期一日或有所用。   终于他的权势在那官家小姐的家族灭亡之后日渐坐大,甚至暗中毒害了自己的哥哥,掌控了继承哥哥所有权势的孩子。可他万没想到,他哥哥是真的真挚地爱着那二小姐,也深爱着与二小姐所生的孩子。那么多年对那孩子的不闻不问,竟是为了保护那孩子不为有心人所害,从而令自己投鼠忌器。   哥哥给孩子留下了两道强大的护身符,就是为了防着弟弟。最终弟弟也确实在这两道符上狠狠跌了跟头,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哥哥深知已无力与弟弟周旋,不知从何处得知引出蛊虫的方法,竟冷酷地让拥戴他的属下给自己的孩子喂了毒,并成功设计让那师兄的独女以血作引。哥哥也是很偶然得知竟是还有漏网之鱼,但因为在那二小姐临死前他曾对她发誓不伤那女孩性命,也便听之任之,但那女孩的血又为他所需,所以才如此麻烦,设了此番计谋,养了血毒,等蛊虫厌倦宿主躯壳时一举引出。哥哥曾对那家有大恩,不怕那家孩子不听话。   ……   大汉仿似听得入了迷,问道:“后来呢?”   他也不嫌弃,灌了一口烧酒,心里火辣辣的。   后来,战争起来了。   那遗孤放下仇恨,带病领兵,强势逼退外敌,并且为家族翻了案。   她病得很严重,用了极其损害身体透支生命的法子压下病情,上阵杀敌。   他举起葫芦控了控,没酒了。   当时她的状况所有人都是不知情的,或者还有部分人是装作不知情的,比如正在讲故事的他自己。他本就是故事中人。而真正在意她的,也知情的,无论是谷内的还是谷外的那个,都是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那遗孤本就是强弩之末,事了后病情如洪水般爆发出来,她就要死了。   原先中了血毒的那人带她回了谷内,以兵解之法先喂她冻生,隔了数日又喂了复生。   他突然停了下来,不讲了。   大汉着急道:“后来呢?她怎么样了?”   “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   任凭大汉怎样追问,哀求也好,逼迫也好,他都像只蚌一样,惜字如金,守口如瓶。   他记得那日,回到谷内。   公西昭以兵解之法,亲自将短刃刺进了谢九的胸膛。   在道家的学派里,兵解之用,一于飞升,二于渡劫,而这三嘛,用作消孽。所谓消孽,就是借故兵解,死在有夙孽的人手里,消解前孽。   冻生蛊服下,她的身体触之温凉,就跟她的时间自此停在了服下蛊虫的那一刻。   数日后,公西昭又喂谢九服下了复生蛊,谢九的脸色渐渐红润,公西昭的脸色却日渐灰暗了下去。   他转身问圣手:“神医,阿九怎的还是不醒?”   圣手摇头苦笑,眼里泛着水光:“你可知,祖师爷并未救回心爱的女子。”   向来挺拔的中年人肩膀像是一下子不堪重负地塌了下来,转身往后山去了。   他看着圣手的背影,呆住了。   他始终记得公西昭灰暗绝望的神色,谢九,醒不过来了。   他走远了。   背影风尘仆仆,匆匆忙忙,总是萧索。   他踏遍山河,总想寻件奇物能让那人醒来,这是他欠他们的。   “你会后悔吗?”   不想,成了他余生魔障。   大汉将空了的酒葫芦重新挂回腰间,憨憨地挠了挠头。   身着道袍的老人眼神洞明,注视着那白衣秀士消失的方向,长叹了一口气。   大汉唤了一声“师父”。   老者摸了摸大汉的脑袋,大汉扯着嘴角傻愣愣地笑了。竟是个心如赤子的傻大憨。   “你做的很好了。你师兄心有妨碍,跨不跨的过去,就看他自己造化了。”   ——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到大多数人一辈子望尘莫及的高度,但物极必反,慧极必伤,天资卓越的人也注定多磨。   当年他的这一番话,又何尝不是对他那傻徒儿说的呢?   这世间真傻的大智若愚,不傻的反倒深陷迷途,难以寻回正路,如此便也是个傻的了。   可真真假假,谁又能说的清?不过是一笔糊涂账罢了。   “徒儿啊,为师今天再教你一个道理,这世上聪明人太多,麻烦事都让那些聪明人去招惹吧。咱们就吃咱们的饭,走咱们的路,不管他们的闲事。”   “徒儿记住了。”   老者走在前头,大汉紧紧缀在后面,恭敬且有礼。   天色还早,他们要走他们的路,还很长呢。   【谁家的清笛渐响渐远   响过浮生多少年   谁家唱断的锦瑟丝弦   惊起西风冷楼阙   谁蛾眉轻敛袖舞流年   谁比肩天涯仗剑   谁今昔一别几度流连   花期渐远断了流年   不如就此相忘于尘世间   今夜无风无月星河天悬   听罢笛声绕云烟   看却花谢离恨天   再相见   方知浮生未歇   若挥袖作别流云万千   可有人千万流连   若今昔一别一别永年   苍山负雪浮生尽歇   今夕隔世百年一眼望却   叹只叹他轻许了誓言   把千年咒怨轻湮   成全了谁的祈愿   他不见   她守韶华向远】   他不见,她守韶华向远……? ☆、听说婆娑无量苦(一) ?  梁白接到徐期的电话时,正从医院出来。   她穿一件深蓝色的格子衫,底下是一条较浅些的牛仔裤,像任何一个刚出社会的大学生一样,年轻,有一种不做修饰的漂亮。   天光还有些刺眼,梁白抬起手臂挡了挡,脸色不是太好。   她举着手机站在路边,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漠然。随手招了一辆的车,报了地点就疲惫地闭着眼睛养神。   徐期喝得烂醉如泥,电话那头满口的胡言乱语,还威胁她不许她挂电话。   “我到了。”梁白也不理电话那头徐期气急败坏的声音,径自掐断电话,拍拍脸颊,下了车直奔赵深的酒吧。   每个城市都有灯红酒绿之处。喧嚣、热闹,吞噬着灵魂深处深深的空虚。   许是还早,酒吧里很是冷清。赵深在吧台里调酒。他调一杯,徐期喝一杯,看得梁白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往那一站,就跟一尊雕像似的,带着咄咄逼人的冰冷,“徐期,我不是你的保姆,伺候你吃饭睡觉,还要随叫随到。”她又扭过头看向赵深,眼神犀利:“他这是又怎么了?”   赵深有一半的阿根廷血统,高眉深目,衬衫马甲,精神又不失稳重,是个脾气挺好的调酒师。闻言耸耸肩,满不在乎道:“失恋了呗。”在他的观念里,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没有失恋过几次,他的女朋友有时几天就换一个,所以他很不懂徐期为什么就这样要死要活。爱的累了,散了,歇一歇再换一个就好了。骨子里,赵深还是个有着很深的浪漫主义情怀的人。   梁白沉默了一会,漆黑的眼睛在从她来之后就闷头喝酒的徐期身上淡淡扫过,在高凳上坐下。赵深调了杯酒推到她的身前,整个人显得绅士而有风度。   “尝尝。第六天哥特。”   这是一款以金酒为酒基、调入了利口的蓝橙酒制成的酒品,杯口用细盐擦了一层漂亮的雪花边,冰蓝的酒液清透,透着股子神秘又忧郁的风情。   赵深的酒大都是随性而调,并且看他的心情起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   梁白一抬手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酸酸甜甜的,但慢慢回味却有一丝清香的苦涩挥之不去,至少还加入了三种配料,酒烈而后劲绵长,略显辛辣。   “新创的酒品?”   赵深向徐期努努嘴,“当然,为徐期特别定制。介于爱与绝望间的挣扎,痛苦和清醒间的嘶叫,第六天哥特,不是很配吗?”好的调酒师既会调酒又会“调情”,这句话在调酒界广为流传,赵深也将之奉为至理名言,身体力行,虽然此刻明显显得有些不厚道。   梁白细瘦的指尖搭在鼻梁上轻轻捏着,疲惫染上眉梢眼角:“这次徐期又谈了个什么样的女朋友?”又是何方神圣有本事将徐期搞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赵深擅长花式调酒,酒瓶在手里翻转的眼花缭乱,闻言放下酒瓶,上半身探出吧台,故作神秘地凑到梁白身前道:“听说是个挺叛逆的女孩子,不过也很优秀呢,好像叫梁簇吧。”   赵深在梁白冰冷的瞪视下慢慢直起身,再次翻转起酒瓶,灯光闪烁下,动作热烈而漂亮,配上他深邃的五官,的确挺能唬人的。   梁白深深蹙起眉头,胸腔中一股浊气怎样也挥之不去。   她低声呢喃:“梁簇……”   徐期挥落身前的酒杯。酒杯坠落,碎了一地残骸。他像一只被触怒的小兽,言辞激烈而愤怒:“谁都不准提她!”   梁白捏住他的手腕,低声喝道:“你又发什么疯?还没闹够吗!非要气死我你就甘心了吗?”   徐期甩开她的手,眼眶发红,绷紧的嘴角颤抖着倔强道:“是又怎样!你怎么不去死!”   梁白脸色刷的一白,身形摇摇欲坠。赵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深邃的眼睛在五彩斑斓的光下折射出剔透的色调,竟是意外的凝重,带着一个绅士般的严肃。他皱眉盯着那个好像总是还没长大的大男孩道:“徐期,你太过了!”   赵深很早就认识梁白了,掰着手指算算怎么也该有十几年,虽然梁白看着面嫩,但其实她也有二十七八了。也是看在梁白的面子上,对幼稚又胡闹的徐期他还算颇为照顾。   那时,他的酒吧刚刚起步,也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恰巧心情不好便出去散散心。徐家父母也才刚刚收养梁白,小姑娘受了徐期的欺负,独自从家里跑出来。他瞧见了,看了她很久,觉得很是眼熟。   回店的时候,路过广场,小姑娘正蹲在长椅上,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他友善地邀请这个可爱的迷茫的女孩进他的店吃些东西。小姑娘犹豫了一会,就答应了。可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甚至有些沉默寡言的女孩竟有如此出众的调酒天分,他怎么都忘记不了第一次尝到她调制出来的酒品那一刹那间的惊艳,无法形容。   那天送她回家后,一来二去,就连他也感到很不可思议,居然和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孩子成了朋友。   后来,徐家父母在意外中去世,梁白不得不放弃学业,来照顾徐期。当时梁白已经成年,并且考上了很好的大学,甚至学校给了她保送国外的名额。虽然保险公司赔偿了大笔的保险金,但梁白一分都没动,就连徐家父母的遗产她都丝毫未经手,并且在群狼环饲下很惊险的为徐期保住了。   他的酒吧已经小有起色,正好也缺人,也不管梁白有没有证,年龄、经验一律不顾,就让她在酒吧里打工调酒,直到徐期考上大学,而梁白也有了其他固定的工作与收入。   赵深深深地看了一眼徐期,他是将梁白为徐期所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了的,他知道梁白为徐期都究竟牺牲了多少。他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不知好歹的人,小时候固执地认为梁白的介入抢走了父母的爱,长大了,甚至将父母的意外都蛮不讲理地怪在辛苦抚养他成才的姐姐身上。这么多年,养条狗也该养出感情了,徐期怎么还可以无动于衷,甚至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赵深也忘不了当时他曾问梁白为何不用那些赔偿金时,而梁白又是怎样回答的。半大的少女眉眼柔和坚定,看着他眼睛,道:“那都是留给徐期的。”虽不掷地有声,却实实在在地做到了她的承诺。   赵深有些生气,若不是徐期这个负累,梁白怎么活都必定比现在好,而不是心力交瘁,一天到晚给徐期闯的祸收拾烂摊子。   徐期心虚地看着梁白逆着光而不清表情的面容,依旧嘴硬道:“有本事她不要管我啊!”   赵深抿着唇,棱角显得十分成熟刚毅。这么多年,他像一个大哥哥一样照顾着梁白,梁白心里是感激的。她冲着赵深摇摇头,歉意地道了声歉,拽着徐期的衣领,就将这个总是与她唱反调的青年拉出了门外。   徐期比梁白还高了大半个头。   她心下叹了口气,原来当初那个虽然讨厌她却依旧还会抱着她哭诉的孩子早已长大了。   梁白走远了。赵深低下头摆弄酒瓶。额前的碎发搭下一片阴影,他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   总有一天,徐期会后悔的吧。他现在可以那样有恃无恐地伤害梁白,不过就是仗着梁白放心不下他,若有一天,他把这份纵容挥霍完了,耗光了,他又凭什么还有把握能伤害到看似柔弱事实上其实十分坚强的梁白呢?? ☆、听说婆娑无量苦(二) ?  梁白将徐期扛回家扔在床上就不再管他了。   徐期满身酒气,睡得很是不安稳。等他醒来,阳光透过窗户投射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他抬起手臂,视线落在皱巴巴的衣服上,低垂的眉眼看不清神色,只棱角初显的脸部轮廓轻轻舒展开来,半晌方勾出一抹淡薄嘲讽的笑意。   他摇晃着站起身,头疼欲裂,宿醉果真难受。按着额角缓了会儿才进了洗漱间。   徐期看着镜中的男人,眼圈青黑,胡茬也微微冒出,哪还有平时那副清爽干净的样子。   自从他考上大学之后,梁白就从家里搬了出去,这处房产是父母曾经留给他最多回忆的地方,可每次回来,只有冷冷清清、寂静无声相伴,总是让他感到害怕。一个人的黑暗,在孤独里挣扎,那种失落无人能懂。   梁白走的那天,他高高兴兴拿着录取通知书想在她面前炫耀一番,不想回到家中她拖着箱子站在客厅里等他。   他呆呆地站在门边,看她只道了一声好好照顾自己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嘴角隐晦的笑意还凝在脸上,连带手里拿着的录取通知书,都显得如此可笑,只让他心里感到一阵难堪。   她就像这个家里的过客,走的干干脆脆,一点痕迹都不留。她在的时候,他总是惶恐,她走了,他才发现她的东西少的可怜,一口箱子就带走了所有。   徐期推开门出去的时候,在沙发上看到了梁白的身影。她蜷缩在沙发一角,睡得很沉,显得娇小又可怜。   他揉了揉眼睛,笑意不可抑制地浮上唇边,桌上还有她做好的早餐和醒酒茶,仍旧冒着热气。   徐期故意碰出了不小的动静,装模作样地在餐桌边坐下,等了好一会也不见梁白起来。他皱着眉走近沙发,梁白窝成一团,看起来累极了。她的眉眼间有深深的皱痕,透着浅淡的青灰色。   突然他脸色一白,想起昨晚说的混话,不禁伸出手指碰了碰梁白的手,冰冷得吓人。他颤抖着将双指靠近她的鼻端,浅浅的呼吸打在他的手上,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   “你在干什么?”   一抬头,梁白已经睁开了眼睛,清澈冷漠的眼里没有一丝朦胧的睡意,看着清醒得很。他不禁有些恼怒,恶声恶气道:“看你死了没!”   梁白木着脸坐起身,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让你失望了,暂时还死不了。”   徐期暗暗恼怒自己这张臭嘴,却还是扬着下巴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这么多年对着梁白,他都形成了条件反射,伤人的话总在不经意间就脱口而出,然后总是会后悔暗恼。   “醒了就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不过就是失个恋,身体都不要了,也就就这点出息。”梁白抚平衬衫上的褶皱往门边走,“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徐期攥紧了双拳,神色晦暗。直到门再次被关上,他才扬起微红的眼轻声道:“像你这样冷漠无情,从来不在乎别人感受的人又知道什么叫爱!”   梁簇正在家里闹绝食。她年纪也不小了,可脾气依旧大的很。   梁匪敲了敲门,端着餐盘进来了。   小丫头撅着嘴,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哥”。她敢在父母面前撒野耍滑,却独独怕这个看似很好说话的大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梁匪语气很凉,不笑的时候都像笑的唇角抿了起来,像沉着一块墨玉的眼睛盯着她,让她感到压力很大。虽然是质问的语句,但语气并不怎么严厉,可梁簇就是知道大哥生气了。   她缩了缩脖子,戳着盘中的一块苹果,任性道:“我开心咯。”徐期那小子,她就是想逗逗他,不是真的想对他做什么的,是他自己会错意,怪谁。   梁匪抱着胸靠在她的书桌上,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静静看着她,直让她头皮发紧怵得慌。   “好吧。我就是看梁白不顺眼。想给她添点堵。”   梁匪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摸摸梁簇柔软的发顶,轻声道:“不要再去招惹梁白了,先前小打小闹,那是人家大度,不和你计较,可这次,你做的实在是太过分了。”   梁簇不服气地扭过头不看他,他也没有在意,转身出去了。   他的背影很好看,腰背挺拔,双腿笔直,走起路来不急不缓,带着成熟男子的风雅和气度。   其实梁匪自从接手家族企业后就很少回家了,他在外面也有自己的房产。平时要么就是常驻公司,再不就是回自己的住处。   已近而立尤其是还没成婚的男人其实还是处在一个很尴尬的年纪,每次回家父母都明里暗里地让他赶紧交个女朋友,好成家生子。他虽然能理解父母的苦心,但他其实是不急的,是以也是能避就避了。   晚饭时母亲拿了很多照片让梁匪先看着,顺眼合心的可以约出来聊聊。   难得回家一次,梁匪也不想扫兴,粗粗翻看了一下,顿时哭笑不得。这照片里居然还夹了几张男子照片,他觑了一眼父亲,父亲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纵着母亲胡闹。旁边是母亲意味深长的目光盯得他如坐针毡。他对母亲那副我都懂而且我都能接受的样子也很无奈。   梁母放下餐具擦了擦嘴角:“唉。梁簇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还是你有本事能制得住她。”   梁簇缩了缩脖子,埋头吃饭,大哥来了家里是没有她说话的份的。   梁母心里也是好笑,她这个儿子好说话的很,偏偏女儿在他面前就尾巴爪子都收了起来不敢胡闹。   梁母是个很传统也很贤淑的女人,她这一生儿女双全,夫妻恩爱,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遗憾。虽有一些不如意,也不是无法接受,只这一个儿子,让她着实担心。   梁匪小的时候懂事很早,她和他父亲因为一些事有所分歧,对梁匪多有疏忽。后来梁簇出生,家里的氛围才逐渐好了起来。等她意识到平时多有忽略梁匪时,梁匪已经长成一个很优秀的少年,独立、聪慧,对她、对这个家都没有什么太大的依赖。   如今梁匪虽说年纪也不大,但她还是想他能早日成家,安定下来,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能好好照顾他,仿佛这样就能减少一点她心里的愧疚。   梁白的梦境来的很突然。梦里她的魂魄被拘禁在公西昭的身边,无法脱离。她看着公西昭日渐绝望,守着她的躯体逐渐形销骨立,不禁叹了口气。浮生蛊确实延长了她躯体的机能却无法令她苏醒,而长久的禁锢让她陷入了沉睡,再醒来就在这个叫梁白的小姑娘的身体里,而且她已经很少梦见以前世界的事了。   反手翻出荷包,荷包里是一个小千世界,有她在这无尽的轮回里在各个地方的收藏。两片精致的竹简安静地呆在角落里,她抬起纤长的手指捏出竹片,两根竹片轻轻靠近拼在一起,严丝合缝。在右侧从上往下浮现出三个墨色字体——【南华简】。   她皱着眉,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熟悉之感。作为一个有职业道德的穿越者,她尽心尽力地完成任务,从前她应该有个系统的吧?记忆出现断层,很多东西她都回忆不起来了。   天道站在水镜前,三头身显得精致可爱。   帝爵捏着下巴,眯了眯眼,疑惑的话语无意识地吐出:“怎么会这样……”   天道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不傲娇的时候竟显得有些陌生而无情。仔细看却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悲悯。   严肃低沉的声音响起,配上他还未长开的面容,却无半点违和:“这是秩序在自动矫正。”   这世界所有的变化都镌刻在轮回石上,小到一花一草的枯荣,大到一个小千世界的消亡和另一个小千世界的产生,完成一个周期,就是一个轮回。无数人想寻求长生,得证大道,但其实何去何从早已在轮回石上刻下,只不过在他们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走上了早已被安排好的道路而不自知。   在这个大框架里,九天之上有各个分级,而他天道凌驾于众多高级生命之上,九天之下,又有众多小世界。但天地变化,总逃不过轮回,甚至天道都要听命于轮回。哪怕这个大世界毁灭了,因为轮回强大的秩序之力,也会有新的大世界产生,再衍生出无数的小世界和无数的生命,然后一级一级进化,再次走向高级,重复这一个轮转。   这就是轮回,不知从何而起,也没有尽头。   “难道君上和女姬便又要如此再错过一次吗?”   兜兜转转,难道命运便是如此无情,再次重复之前的悲剧,抹杀两人所有的交集?   “也许还有转机也不一定。”天道剔透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帝爵,吐出一句暗藏深意的话。   墨色的字体渐渐浮现。梁白闭了闭眼睛,将竹简扔回了荷包。   【听说婆娑无量苦。】? ☆、听说婆娑无量苦(三) ?  赵深侧头说着什么,美好的俊颜绽放出温暖的笑意。吧台前一个美丽的女子时不时轻笑一声,柔顺的长发披在身后,像卷轴里走出来的古代闺秀,一低首一侧眸,尽是温婉娴静。   梁白对着赵深轻一点头,静静走进吧台,上手调酒。   那女子好奇地看着梁白,温润晶亮的眸子里全是善意,像天山掬起的的月光般柔和轻盈。   梁白今天穿了一身燕尾服,如中世纪走出来的英格兰贵族,长发用一根金色的绸带尽数束在脑后,肩膀上蜷了一只英短,于是一丝不苟之中又显出几分少年人的不羁。   赵深的酒吧有时会办一些主题派对,梁白空的时候也会来这里赚点外快,而今天酒吧的主题定的是中世纪回溯风。   “喵——”稚嫩柔软的叫声挠的人心痒痒的,还处在幼生期的小猫,头大脸圆,睁着大大的琥珀色眼睛扒着梁白的肩膀好奇地看着周围,琉璃一般的眼珠闪着平静温柔的光,无害的很。   梁白伸出两根玉琢般的手指在小猫肥肥的下巴上囫囵了两下,小猫被逗得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好可爱……我可以摸摸吗?”   梁白微微侧首看去,那女子轻抬眼帘,言语间颇有些不谙世事的单纯羞涩。不禁勾唇一笑:“当然可以。”   转手调了一杯水果宾治,将小英短放在桌子上,拍拍它的屁股轻轻向前推了推。   小猫儿回头看看梁白,扑闪着大眼睛,继而转回头撅着屁股用它那张温柔的大脸推着杯子向那女子走去。   女孩子总是对可爱又萌萌哒的小动物最没有抵抗力也不设防备。   那女子看着极其通人性的小猫咪,发出了一声惊叹,不禁伸手去摸。白皙的手指在小英短蓝色的皮毛上滑过,就像滑过一匹上好的锦缎,光泽、顺滑,让人心都软了、暖了,瞬间融化了。   赵深弯着眉眼,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哇哦,美丽的小姐,您为了这只可爱的小猫咪就将一个无辜的绅士抛下在一边不理会了吗?那我可是会很伤心的哟。”   女子不好意思地粉了面,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语带歉意道:“真是抱歉,这位绅士先生,是我的过错。”   梁白好笑地摇摇头,转身做自己的事,至于小英短就暂时借给赵情圣泡妞。   翻飞的手指转着酒瓶,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规范又漂亮,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射下,英俊的中世纪王子穿越数百年的时光从那个古老又绅士的国度踏碎空间而来,迎着光,神圣不可侵犯。那张凛然的面孔,洁白如玉,像凝着一层晶莹的冰霜,偶尔露出一丝笑颜,就如同一片漆黑里照射进来的光,能令时光停驻,令万物惊艳,那是一种干净的美,内敛中隐约夹杂着疯狂的纯粹。   梁匪从转角出来,就撞上梁白冰冷的面容,不由一阵恍惚。似乎上一次见她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依旧没怎么变。   头顶投下一片阴影,“喝点什么?”梁白抬眼看去,等看清来人是谁,下意识地抿起嘴角。   “随便。”梁匪挺拔的身体微微倾斜靠在吧台上,上翘的眼尾无端带出股子睥睨的味道。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像马车在青石巷驶过时风铎迎风作响,可那笑着的嘴角却又浮现几丝勾人的痞气。   梁白垂下眼帘,不多时一杯冰蓝色的“第六天哥特”放在了梁匪的面前。   梁匪端起酒杯兀自喝着,一时间两相沉默,谁也没说话。   半晌,还是梁匪开口道:“梁簇不懂事,我会好好管教她的。”   闻言梁白不禁愤怒地抬起下巴对着梁匪,充斥着怒火的眸子盛着盛放的血气,沉重而血腥:“让梁簇离徐期远点。如果她再敢靠近徐期一步,再在我面前玩心眼,我不介意教教她,让她好知道这世上什么人好惹,什么人哪怕是撩拨都不能撩拨!”   梁匪愣了一瞬,然后低低地笑出声来,那压抑的笑声从胸腔传出,眉眼悄悄弯成了好看的弧度。   “从没见你如此生气的样子。”   梁白一拳打在棉花上,崩着脸硬邦邦道:“我们很熟吗?”   梁匪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手指摩挲着线条清晰硬朗的下巴仔细想了想,确实连上这一次也才见过三次面,甚至前两次也都是匆匆而过。   “可是……我好像对你已经很熟悉了呢。”梁匪凑近梁白的面前,就是这样的感觉,像是整颗心都莫名兴奋起来,砰砰跳着,仿佛认识很久又如此陌生。   梁白垂下眼,半晌轻轻道:“梁匪,我是认真的。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我不希望打破现在平静的生活,更不希望任何再与姓梁有关的人介入我的生活。”更何况,“徐期是我的责任。”我不想他因为我的缘故再受到任何的伤害。   梁匪一怔,也沉默了下来。这个男人真的生了一副很好的皮相,哪怕是高眉深目、透着些异域美感的赵深都比不上。浅灰色的羊毛衫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精致的V领露出一片好看的锁骨,衬的他沉默迷人的样子该死的性感。   突然一个娇气却蛮不讲理的声音插了进来:“徐期,那个不男不女的人是你谁啊?说让我不要靠近你呐。”   徐期紧紧跟在她的身后,虽然一直纵着她让着她但听她如此说梁白,心里难受又不高兴,但终究没有驳了她的面子。   梁白定定地看了会徐期,最终失望地低下头。徐期不自在的飘忽着眼神就是不敢落在梁白身上,倒是梁匪眉梢挑起,冷淡的表情里藏着几分怒气:“梁簇。”   梁簇缩了缩脖子,萌生了几丝退意,但一看一旁漠不关心仿似事不关己的梁白,心里又缠上几分怨恨:“本来就是嘛。看她那什么打扮,丑死了。”眼神一躲,落在那边正被赵深逗的呵呵直乐的女子身上,如找到靠山一般喊到:“钱珊姐!”   那女子转头,露出一抹和善的笑,梁簇走到她的身边挽住她的胳膊,笑得甜美乖巧。见身前和钱珊谈笑风生的赵深,方皱着眉不满道:“钱珊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坐着?而且怎么把你带到这种地方来。我哥怎么这么不懂事!”说着,挑剔地扫视了眼周围的环境,便先发制人将责怪的目光投向梁匪。   其实赵深的酒吧很有格调,干净、安全,保密性也很高,加上作为业界以品酒闻名遐迩的老板,还有偶尔露面年纪轻轻但才华非凡的员工,赵深和他的酒吧是有口皆碑的。   钱珊则是个养在深闺的娇娇女,别说没来过酒吧,便是连更高档一些的私人会所都没有去过。她的父母只得她这一个女儿,捧在手心含在嘴里,保护的很好。   “小簇,是我让梁哥带我来的。”钱珊颇为不好意思地腼腆道。   梁母一心想为梁匪寻个温柔体贴的妻子,而钱母也一直为女儿的亲事发愁。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钱珊也不乏追求者,但钱母总害怕女儿太过单纯良善,将人心想得过于美好,至今也未择定良婿。这两家宴会上聚在一起,谈到儿女亲事,一拍即合,索性让两个年轻人先试试。   钱珊对梁匪是有好感的,但也仅限于此。她虽然经历的少,但她却是很敏感的一个女子。   梁匪成熟、稳重,多金而且风趣,在她所见过的男性中确实凤毛麟角,偶尔眉梢一挑,露出几分痞气,正是女孩子最喜欢的模样。   钱珊自然也是喜欢的,可她心里也明白,她和梁匪,有缘相逢,却无缘终身。爱与欣赏终究是有距离的,有些人相见第一眼就能将与对方的关系准确定位,梁匪对她不感兴趣,她恰好也只想和他做个君子之交。而且,钱珊偷偷瞟了一眼高眉深目的赵深,她现在更喜欢他呢,虽然年纪大了点。   好女孩总是会被坏男人吸引,这句话果然没错。赵深虽然不很坏,但他们两个的爱情观完全背道而驰,无论走不走的到一起去,关键还是看赵深是否愿意。但作为浪|荡了那么久的洋场高手,赵深其实是个不婚主义者,他只想谈一辈子的恋爱,或者说他还未遇到让他想要收心的另一半。   “喵——”小英短娇声叫着,粉红的舌头舔舔自己的毛发,睁的圆溜溜的猫眼平静安宁,瞬间吸引了梁簇的注意力。   “钱珊姐,这是你养的吗?”   钱珊摇摇头,看看梁白又对梁簇笑道:“是那位调酒师傅的。”   梁簇原本准备抚弄猫儿的手顿了顿,改做捏着小猫脖颈处的软肉提了起来,小猫儿四只爪子在空气里划拉了几下,迷蒙地睁着大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梁簇恶意地笑了笑,“徐期,我想要这只猫。”   徐期暗叹一声,说道:“乖,我再给你买一只更漂亮的。”   “不要。我就要这一只。”梁簇撅着嘴,直直看着徐期,语气里满是任性。   徐期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梁白,突然勾起一抹恶劣的笑,眉眼弯弯的,像个阳光帅气的公子哥。   “好。”   梁簇拎着小猫,得意地摇晃了几下,温柔的猫儿炸毛般尖叫起来,像爪子划过玻璃发出的声音,直让人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一阵凌厉的风从耳边划过,一缕发丝从耳畔处断裂飘落,梁簇吓傻了一般呆立在原处。她的背后,一只红色的飞镖正中靶心。   梁簇手一松,小英短落回桌面沿着桌子跑回梁白身边。她心有余悸地摸摸耳畔脸颊,愤怒地看向梁白:“你有病啊!”   梁白冰冷着面容,安抚着瑟瑟发抖的小猫儿,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她脸转向徐期,不带一丝感情:“谁准许你随便处置我的东西。”? ☆、听说婆娑无量苦(四) ?  在徐期的记忆中,梁白从来没有和他这样讲过话。小时梁白让着他,什么都不和他争,父母去世后,梁白更是将他当做了放不下的责任,几乎从没有过如此激烈的谴责之语。他一怔,就如一瞬间失声了一样。   “梁簇,你有什么不满的,冲我来。不要去招惹徐期。”梁白单手转着酒瓶,一只手撑在桌子上,猫儿顺着她的手臂爬上她的肩膀,她没看徐期,视线落在手背上那一道长长的疤痕。   那条疤痕是徐期留下的。当时徐期还小,对她发脾气,一下子摔碎了碗碟,溅起的碎瓷片弹向她的眼睛,她伸手去挡,血流如注。   “徐期你已经成年了,知道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也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你的选择我也无权干涉,但同样的,后果也要自己承担,不要像上次那样喝酒买醉还要拖累我。”   梁白指尖搭在一起摩挲了下,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梁簇不怀好意,上次徐期就因为她要死要活的,现在又粘在了一起,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若是梁簇故态复萌,难过的还不是徐期自己,怎么就不长记性。   “你要记住,受伤了,你是没有人安慰的。而我,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徐期有些懵了,就连赵深都觉得以梁白对徐期无条件的纵容不可能说出这番不留情面的话。   酒吧里热闹处热闹非凡,可这角落的吧台里却气氛凝滞的有些沉重。   梁匪皱皱眉,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一丝念头一闪而过,却怎么也没抓住。   “怎么没人安慰?徐期,别听她的,你还有我呢!”梁簇柳眉倒竖,微翘的嘴角无意中泄露了些施舍的意味。   徐期觉得难堪,心尖酥酥麻麻的又像空了一样,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就连他都没发现自己语气里的委屈和控诉:“你什么意思。”他眼睛并不是纯粹的黑,泛着点棕色,大多数亚洲人瞳孔都是这种颜色。   梁白不理他。有客人来点单,还是熟人。基本上只要梁白来了,这家伙就一定会出现在这里。   “梁白,我在很认真地追求你。你不要总是回避。”男人很高大,长相并不是很英俊,但言谈举止具是不俗。巧的是,梁匪也认识,前几天这个男人刚给他做过一次财经访谈。   “喝吧。”梁白递了酒给他,示意他闭嘴。   周泓远是个笑面虎,现在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财经杂志编辑,也兼职做梁白的经纪人和助手。   话说回来,梁白的主业其实是个作家兼词作人。不过梁白从未在大众面前露过面,她并不喜欢聚光灯下的生活。恰好遇到了有共同爱好的周泓远,这一路走来,少不了周泓远对她的照顾和保驾护航。   梁匪低着头神色莫名,那副若有所思的斯文模样确实吸引了不少前来搭讪的女孩子。   梁匪歪歪头,嘴角露出痞气的笑来:“对不起,我有女伴了。”   那几个女孩子理解地看看端坐一旁的钱珊,发出了然的笑声。   钱珊摇摇头,指着刚从柜台下拿酒冒头出来的赵深温柔一笑:“我的男朋友是他呢。”   赵深莫名其妙地出声道:“我错过了什么吗?”那副不知东西南北的样子竟是和那只头大脸圆的小英短一模一样的表情。   女孩子们没想到柜台下还藏了一只老板,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梁匪看着周泓远那副人模狗样突然就不顺眼了起来,恶作剧一般勾住梁白的脖子,一点都不像平时成熟稳重的样子:“难道我们俩不像男女朋友吗?”   梁匪做出伤心的样子,女孩子们急忙摇头,其中一个说道:“这么看果然有点夫妻相呢。”   梁簇在一旁小声咕哝道:“哼。能不像吗!”   徐期若有所思地看了梁簇一眼,不着痕迹地问道:“你们兄妹似乎和梁白认识挺长的时间了啊。还都姓梁呢。”   梁白来徐家的时候岁数也不小了,是以徐父徐母也没有要求梁白改姓,他们尊重梁白的意见。   “是……啊。”梁簇抬起头,看见徐期的目光不禁有些心虚,转念一想又理直气壮地问道:“是又怎么样!”   “所以,你接近我,就是为了伤害我,给梁白添堵吗?”   徐期受伤地看了眼梁簇,愤怒地甩开她的手大步走出了酒吧。   梁簇讷讷地追着他喊到:“不是这样的。”徐期那沉甸甸的一眼落在她的心里,不知怎的,除了歉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难过。她其实并没有自己想得那样只是和他玩玩而已吧。   梁白抿着嘴,浑身冒冷气,那些女孩子很快散去,她肩膀一动从梁匪的手臂下挣了出来,小猫儿不知何时爬上了梁匪的肩膀,安心地盘卧着。梁匪的肩膀比梁白更宽阔些,小猫儿趴的很舒服,喵喵娇声叫着。   “你怎么那么幼稚!快跟上去看看,别宝贝妹妹出什么事你父亲又要怪在我头上。”   梁匪逗了逗猫儿,捏着它的两只爪子眼都没抬:“她总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更何况还有保镖跟着呢。   钱珊弯弯眼睛温婉地笑了:“梁哥。天晚了,我该回去了。”不待梁匪说话,她悄悄转脸看向赵深又飞速地低下了头:“赵先生,能请你送我回家吗?”   两个男人都是一愣,梁匪了然地笑笑,忽然明白过来,钱珊怕是早有预谋。这世界上的女子果然都不能小瞧,哪怕是这样看起来如此纯良的。   半晌赵深愣住的面容上才缓慢的浮起一抹温柔的笑:“乐意之至,我美丽的小姐。”   梁白皱着眉看着摊在吧台上的梁匪。酒吧里的人都走光了,老板也没再回来。她本来可以锁了门就回家好好睡一觉,可这里还躺了一个人无人认领。   她也不知道这剧情是怎么发展的。不过是稍稍离开了一会,两个大男人就开始喝酒,你一杯我一杯,誓把对方喝倒。周泓远早被同来的小伙伴拖走了,梁匪还趴在这里。   梁白伸出手指戳了戳梁匪的脸,无意识地喊了一声“哥”。   恍惚中有画面一闪而过,冰天雪地里一个身着单薄的女孩子撑着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的少年翻山越岭,一个不小心摔倒在雪里,她看着少年青白的脸色,眼里蓄了泪,轻轻喊了一声“哥”。   梁白晃着头,有些分不清是以前经历过的任务世界,还是进入任务之前她自己的经历。   梁匪眉宇一动,没有作声。   梁白进了更衣间换了一身轻便的行头,还是没忍心将梁匪扔在这里吃冷风,把他带回了家。   她揉着眉角,心想,最近还是少去酒吧为妙。总没什么好事。   喝醉的梁匪很乖,也没有时不时会露出的坏坏的样子,这个男人虽然偶有痞气但为人也很正人君子。   梁白给他擦了脸,一直没发现他是醒着的。而梁匪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的服务,本就昏昏欲睡,后来真睡着了,还很安稳。   天快亮的时候,梁匪起身喝水。茶几底下掉了一张纸,他顺手捡了起来。无意间瞥了几眼,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大学时他报的是医学专业,虽然后来没有从事这一行业,但他也知道这上面的几种药物是治疗什么的。上面记录的最后一次医药缴费日期就在前几天。? ☆、听说婆娑无量苦(五) ?  梁白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醒来的时候都已经到下午了。她摸摸头在房间里转了转,梁匪已经走了。   打开电脑,邮箱里满是编辑的催稿,间或夹杂着一两封周泓远的求爱信件。   梁白其实从来没有把周泓远的表白放在心上,他们家世不对等、学历不对等,就连交友圈都几乎没有交叉。最重要的是,她不仅是对他,甚至是对任何人,都没有那种心动之感。   “咔嗒”,似乎是门开的声音。   梁白小心地悄悄走出书房,下了楼,客厅里窸窸窣窣的,梁白看清来人是谁,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孔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木着脸问:“你怎么有我家钥匙!”   梁匪一脸无辜:“这很难想到吗?当然是从你家拿的!”   梁白看着他那张无赖的脸,恨不得手撕了他。她的钥匙放在了卧房的柜子上,而且没有备份。这无赖竟然擅自进了她的寝室,最严重的是她都没有发现!   “还给我!”梁白摊开掌心,手指都要戳到了梁匪的脸上。   梁匪莞尔一笑,一脸斯文败类笑出了几分匪气:“给你。反正我备份了。”   梁白捏着钥匙的手松了又紧,什么有匪君子,特么全是狗屁,这分明就是强盗!土匪!   “你到底想做什么?”   “突然良心发现,想照顾你。”   “不、需、要。”   “无所谓。我愿意。”   “你!”   “先别说那么多,饭都凉了。”   梁匪盯着梁白吃好饭就离开了。他的手插在裤兜里,裤兜里的那张缴费单被捏的很皱。   他揉揉眉心,心下有些累。梁簇从小就像小公主一样长大,无论出现在哪里,都耀眼夺目。梁簇也确实很优秀,她喜欢别人的赞美以及艳羡。而梁白不同。她从小就没有过什么特别幸福的日子,但她却比任何人都孤僻骄傲,无论遇到什么难事,从不伸手求人。平心而论,撇开梁簇任性、虚荣的个性不说,梁匪确实得承认梁白其实还是比梁簇优秀太多,但她的优秀实在是太沉重太难以捉摸。同样都是他的妹妹,他希望她们都能好好的。错的都是大人,而仇恨不应该延续到孩子身上。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拨通了电话。   “爸,梁白生病了。嗯。嗯。挺严重的。胃癌,不知道还有没有治愈的机会。”   “爸。”阳光透过树叶垂落,坠在他的眼里,“让梁簇出国过几天吧。她太胡闹了。”   梁白赶稿,已经把自己锁在家里好几天没有出门了。   梁匪来送饭的时候,周泓远正坐在门前发呆。   梁匪挑了挑眉:“周先生,怎么不进去坐坐?”   周泓远愤恨地看看梁匪又想到什么似的好整以暇地抱着胸站在一旁。   梁匪装模作样地按了几下门铃,没人理,周泓远幸灾乐祸的笑容还凝在脸上,却见梁匪恶劣一笑,掏出了一把钥匙堂而皇之地打开了梁白的大门。   于是,周泓远的表情碎了。   梁匪清咳一声,一副主人作派:“周先生,不进来坐坐?”   梁匪买的东西每一份份量都不多,但好在种类足,三个人吃都绰绰有余。   梁白吃的都比较清淡,她喝了一口粥,实在被周泓远幽怨的目光盯得食不下咽,黑着脸问道:“到底怎么了?”   周泓远满脸控诉,“他怎么会有你家钥匙!”   梁白扶额,随即冷笑一声:“因为他无赖。”   梁匪进食慢条斯理,很是好看,也确实生了一副上天厚爱的好皮囊,这得天独厚的优势甚至有时让人下意识地忽略他本质里的一些恶趣味,比如喜欢看别人咬牙切齿却对他无可奈何的模样,甚是道貌岸然。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脸春华灿烂地问梁白:“吃饱了?”   梁白扭着头胡乱地点了几下,就怕梁匪逼她将桌上的东西全部吃完。好在还有外人在,梁匪还是比较给她面子。   “今天出去走走吧,别总闷在家里。心情愉快有利于身心健康。”梁匪状似不经意地说道。   梁白不由狐疑地多看了他几眼,猜测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不想梁匪一句话,让她感受到了来自大宇宙的恶意。   “你看我做什么?难道我今天比较帅?”   果然,都是她想多了。   “我先走了。今晚带你出去吃饭。”简直根本没有征求梁白意愿的意思。   梁匪手臂上搭着西装外套,像是所有的商业精英一样,精明干练。但比起工作,他显然是个更有格调的人,大多时候严肃正经却不刻板,有着三十岁男人恰到好处的阅历,幽默风趣,知道怎样去享受生活。而这样的他一旦浪漫起来,就像一出童话一样,将世界都拱手捧上。或许他的爱,也是如此。   周围的朋友都说,周泓远其实是个很中规中矩的人,他的文章也总是客观而公正,未有偏私。很多年后他已经是退居幕后,而当时这一版财经做最后一期绝版,请他出山让他执笔写写他们那个年代的金融巨子,他将很大一块篇幅留给了这个他现在还当做情敌的男人,他在文章的最后结尾,写下了一句似是而非、引人遐思的话,遣词用句间却饱含了个人悲剧色彩。   ——“却未想到,极致浪漫背后的爱情埋葬着死亡的阴云和被背叛的伦理,原来他的爱,也像童话一样,总在最深处戛然而止。”   当然,他现在怎么也想不到以后的事。梁匪正得意地对他挑挑眉,让他恨的牙痒痒。话又说回来,正事不能忘,他这次是来拿新歌稿件的。   梁白和群光签了三年的合约,为它旗下的艺人创作词曲,今年恰是最后一年。作为梁白的经纪人,他其实并不希望梁白续约,她的情况值得更好的发展。群光的高层却舍不下这块肥肉,诱饵一个一个下,想留下梁白。这次甚至把近几年火的不得了的乐坛天王章降推了出来,企图美男计一举成功。   虽然一直对梁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但性别年龄都还是知道的。这个年龄段的女子最经不住诱惑,先不说梁白到底会不会被美色吸引续约,就目前来说,周泓远防的太紧,她连美色在哪里都没瞧见,甚至所有事宜都由周泓远负责包办,稿件都不许她发电子版和对方联系,当然也是出于谨慎,防止稿件泄露,以前就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不过梁白也乐得轻松自在。说实话她真不愿意和对方接洽更改自己的作品,骨子里她和梁匪是很相似的人,都傲慢而自负。   晚间的时候,梁匪来接梁白。还未靠近,梁白皱着眉问道:“你喝酒了?”   梁白最近食欲不振,吃的很少,甚至有些厌食的倾向。梁匪不能明说,只能暗自观察她的身体状况,时不时旁敲侧击一下。   她服用的治疗药物很大一部分抑制了她的食欲,吃营养素总不是办法,是以梁匪挖空了心思想让她多吃些。   梁白唇色有些发白,捂着鼻子后退了几步,心里直犯恶心,她现在抵抗力已经变得有些差了。   梁匪无奈地闻了闻自己身上的气味,其实还好,今天有个推不掉的应酬喝了两杯,他来的时候已经洗了把脸,可是衣角上还是沾了些酒气。   “去洗个澡。不然赶紧滚。”   洗了一半,梁匪从浴室里探出头,“上次我留在这里的衣服还在吧!”   梁白一僵,突然想到梁匪那一身价值不菲的衣服现在的下场,貌似好像也许还在小英短的窝里。   梁匪虽然有时不着调,但小英短却很喜欢他的气息。梁白也有些孩子气,索性就将梁匪的衣服扔进了小猫儿的窝里,正好这几天赶稿省得猫儿爱娇粘着她。她居然也给忙忘记了。   梁匪半天没听到她的回答,问:“怎么了!”   梁白条件反射地将那身被小英短钩的全是毛球的衣服往身后藏了藏,甚是欲盖弥彰道:“没什么!你放的衣服我怎么知道在哪。”   梁匪弯了眼,其实他早就发现了那身衣服。这几天小猫儿可都是他照顾的。不过似乎每次梁白在他面前智商都会下降,逗逗她还是挺有趣的。   “让你助理再送一套过来不就好了。”梁白故作镇定状似随意地说道。   梁匪擦干了头发,裹着浴巾往衣帽间走去。   “哦。我给John放了三天假,他女朋友生病了,一早就坐飞机走了。”   他记得上次为了以防万一,在梁白的衣帽间放了一身便服。   梁白抱着那身被小猫儿□□过的衣服蹑手蹑脚地上楼想将它藏起来,不想一开门就看见裸着上半身的梁匪,然后,还有梁匪手里拎着的她的黑色的——Bra!   梁白的表情裂了。   于是,梁匪的表情也裂了。   梁白木着脸将抱着的衣服扔在梁匪的脸上,抢过自己的胸衣,狠狠用了一招女子防狼术。   梁匪脸色一黑,抬手一挡,护住了下半辈子的幸福。   “你这个变态!”梁白恨恨地骂了一声,摔门下楼了。   梁匪苦笑,其实他就是想把它捡起来,不过尺寸好像还不小呢。? ☆、听说婆娑无量苦(六) ?  梁白坐上梁匪的车时两颊还泛着粉红。倒是梁匪眯着眼睛笑得坦然大方的很,不见一丝心虚尴尬看着却着实可恨。   “你把梁簇弄到哪儿去了?最近徐期发疯了一样找她。”   “送她出国过一段时间。”   “为什么?你父母舍得?”梁白诧异地扭过头看他,正好霓虹闪烁透过打开的车窗照了进来,将梁匪英挺的眉目剪的愈发如默画一般,再绚烂的光景都成了陪衬。   “这样不好吗?既然你不看好他们,早点分开断的干净点为好。”梁匪的侧颜在忽明忽暗的光里突然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   “可徐期……”   “没有可是。你也知道徐期是你的责任,但你也不能一辈子都陪着他、引着他走向正确的方向。他总要成长的。”   梁白忽然沉默起来,心头萦绕着一股若有所失之感。   梁匪驱车驶进茶园,带着梁白进了茶楼。入鼻皆是茶香,整个人都舒畅了起来。这个地方虽然不是很出名,但在这一带里也算是难得的清幽雅静之处。   梁匪本来预定了一间包厢,但梁白难得有一丝别扭,不愿和他独处一室。梁匪无奈只得选了大厅一角的隐蔽之处,只一扇绣着翠竹坚石的屏风隔了开来。   大厅台上有青衣咿咿呀呀唱腔婉转,唱的是《锁麟囊》的第四折《朱楼》。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   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   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梁白听着,不觉怔然。休恋逝水,苦海回身,冥冥之中有浩然梵音像洪钟一样在脑海里响彻,一阵剧痛让她差点握不住筷子。   脸上有温暖的触感在慢慢移动,恍然回神,竟早已泪流满面,梁匪挑起她的下巴,轻轻为她拭干脸上的泪珠。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怎么了?不舒服吗?”   梁白拿下他的手,缓慢而郑重地摇了下头。她的嗓音轻轻的,像雨后荷叶上的水珠滚落湖面渐起的涟漪,一圈一圈慢慢荡开:“你别对我这么好。”   梁匪弯着眼睛温和一笑:“说什么傻话。”   梁白低头慢慢吃东西,一桌全是养胃的小食,“你知道多少。”   梁匪一怔,半晌,眉眼柔和了下来,可那冷峻的眉角不知何时悄悄笼罩了一层晦暗。   “全部。”   一顿饭吃的略显沉闷。两个人虽然心思各异,但却都想着同一件事情。   “梁白,你跟我回家吧。”   梁白平静的面容上染上冰凉的怒气:“不要你们可怜我!”   梁匪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钝钝的痛:“梁白。那天我都听见了。”那一声哥我听在耳中,落进心里,像下一场很久很久的雨,淋湿了一片,再难忘记。就算再坚强的人,也是会累的,如果你累了,既然你还叫我一声哥哥,无论疾风骤雨,我都会来到你身边,对你敞开怀抱。   梁白脸色忽的一白,急匆匆地转身离去,有一种被人揭穿的难堪。   身后是梁匪焦急的呼喊,她慌慌忙忙小跑起来,不小心撞在了一个带着脂粉味的陌生男人的身上。   她抬头惊慌地看去,略一吃惊,认出是谁后随即干脆道:“章先生,麻烦帮我一个忙。”   男人愣了愣,身后的呼喊渐渐靠近,“梁白!”   梁白唇色苍白,眼里带了几分哀求还有些隐忍的痛意。她左手抚着胃部,光洁白皙的额头上全是冷汗。   男人眉宇蹙了蹙,心里拿不定主意到底是不是一个人还是恰巧同名同姓,但还是扶着梁白上了自己的车。   “梁小姐,我送你去医院。”   “谢谢。不用了。送我去周泓远那里,想必你应该很熟悉怎么走吧。”   章降一开始出道其实是唱戏剧的,阴差阳错唱流行歌曲红了半边天,可他内心其实对戏剧自有一股难以割舍的情意在其中,偶尔也会摆脱自家的麻烦精助理来这里唱唱青衣。这次其实实在是被上司烦得紧了,非要逼他去色|诱一个他见都没见过的人,没想到吃了闭门羹连门都没摸到不说,只得低三下四隔三差五的去骚扰一下周泓远。   男人沉默地点点头,从后视镜里见梁白脸色差得不行,还是没忍住问道:“梁小姐,真的没问题吗?”   梁白抬起手无力地摆了摆,便又阖上眼睛默默忍受,感受那一波一波痛处,头脑却愈发清醒。   这几天,确实被梁匪无声地一点一点地融进了她的生活,但她不需要那所谓的温暖。   世间一切皆是虚幻,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唯有内心安宁方是真正的永远。   章降打了电话,周泓远很快开门出来,见上午还好好的人现在痛得几欲昏死,不禁又急又气。   章降简略地解释了一下,便低调离开了。他现在不比以前还未出名的时候,时刻都要注意被人认出,也防止记者闻腥而来。那些狗仔可是跟苍蝇一样无孔不入,见缝就叮,可是让他吃够了苦头。   周泓远扶着梁白在客厅沙发上坐好。   梁白虚着眼轻声告诉他:“泓远,梁匪要是打电话来,别告诉他我在你这里。”   “那你现在怎么办?这是怎么了,痛的这样厉害。你既然不愿去医院,我去给你拿些药吧。”   “我没事,犯胃病了。过一会就好了,让我好好睡一觉。”   周泓远点点头,叫醒了还在他卧室里睡着的郑璐下来照顾梁白。   郑璐是个清秀的女孩子,并不十分美丽,但温顺、乖巧,是周泓远身边女人中来来去去唯一一个能始终留在他身边的女子。   梁白歉意一笑:“没打扰你们吧。”   郑璐红着脸颊,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没有,没有,梁小姐千万别这样说。”   这样一个死心塌地爱着周泓远的好女孩,梁白又怎么忍心让她伤心难过,周泓远虽然一直说在追她,怕是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向来不喜欢带女人回家的他对郑璐确实是特殊的,至少这么多年,郑璐是除了她这个姑且算是被追求者的人唯一一个能登堂入室的女子。   郑璐安顿好梁白,下了楼来。周泓远坐在客厅里抽烟,橘红色的火光忽明忽灭。郑璐心想,这个男人怎么那么好看,就连抽烟的姿态都如此迷人。   “她怎么样了?”   “睡着了。看起来不是很安稳。”   “打电话给徐期,问问他在哪里。”唯一的姐姐竟有这么严重的胃病,他这个做弟弟的再怎么不关心也应该知道吧,于情于理,都该知会他一声。周泓远心里总有些不安。   郑璐很快回来了,手里还拿着电话:“打了好几个了,都没人接。”她犹豫了一下,问:“要不打给赵深吧。说不定他知道徐期在哪。”   周泓远有些生气,一到关键时刻就找不到他人,徐期这混小子也是能耐。   “也好。”说着,自己接过手机拨了赵深的电话。   赵深那边乱的很,挺嘈杂的。电话响了好几声,他才按了接听。   “喂——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徐期在你那儿吗?”周泓远皱着眉问道。电话那边吵的很,还时不时夹杂着女孩子的惊呼声。   赵深一把拉住快要摔跤的钱珊往怀里带了带,“我不知道啊!在外面呢。徐期这几天找梁家那小妹妹一直找不到人,正发疯呢,怕是只有梁白关心他往哪儿去了。不然还有谁知道他去哪了!”他揽着钱珊出了鬼屋,长舒了一口气,那些尖叫声简直没把他吓死,“你问他做什么?不然打电话问问梁白吧!”   周泓远顿了顿,好半天才轻声道:“梁白在我这呢。情况不太好,却不想去医院。你知道她胃病很严重吗?”   “胃病?什么胃病!等等,好像是有一段时间她说喝酒喝得胃穿孔了,住了挺久的院。”   “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月前吧。”   “徐期有在身边照顾?”   “那小子看梁白就跟看仇人似的,怎么可能。况且梁白谁都没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梁白也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周泓远眸色渐深,“如果找着徐期了,让他来我这。”   挂了电话,赵深皱了眉,心神不宁。   “怎么了?”钱珊青葱的指尖按上赵深的眉头。   “梁白生病了,周泓远让我联系徐期。我连他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钱珊犹豫了一会,开口说道:“也许我知道。”   赵深在钱珊的指点下在梁簇他们学校的自习室里找到徐期的。徐期正睡得天昏地暗,颓唐又满身酒气,跟废了一样。   少年时期的爱恋,总是轰轰烈烈不得善终。徐期爱梁簇,梁簇没有一点征兆就消失不见,他也不知道是担忧多些,还是恨多些。可他知道,还是爱占据了心扉。和梁簇在一起,他快乐、安心,就像一直漂泊的心终于有了可以停靠的港湾。那是孤独的旅人遇到栖身之所的难以割舍。   赵深眉目间凝聚着怒气,钱珊扯扯他的衣角,上前一步拍拍徐期的肩膀,轻声道:“梁簇被她哥送出国了。你要是还想见她,还想和她在一起,得足以匹配的上她才好。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你姐姐生病了,更需要你照顾呢。”   徐期眨了眨还有些朦胧的眼,一下子被惊醒了。突然回忆起刚刚做的噩梦。   梦里梁白死了。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哑着声音问道:“我姐在哪?”   赵深哼了一声,“周泓远那里。如果不是你这么不关心她,她生病了又怎么会去找别人!你可是她唯一的亲人!”   徐期脸色一暗:“你不明白的。她从来什么都不和我说。从来不。无论有什么都喜欢自己一个人扛着。”梁白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想靠近她,他怕她离开,他的关心无从下手,总是想尽办法惹她生气,博取她的关注。她是他这个世界唯一认可并且依赖的亲人,在这之前他也一直认为他对于她来说意义也是一样的。但那天梁簇告诉他,她和她的哥哥才是梁白血脉相连的亲人。那一瞬间,他像是什么都听在耳朵里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整个世界除了他浅浅的呼吸,所有的一切都停滞了。他多么害怕梁白会被别人抢走,于是属于他的纵容不在了,属于他的宠爱也会被别人分走。   树叶落了一半,风停留在树梢,小草还保持着被吹弯的姿态,他心里那个叫梁白的世界塌陷了。他忽然不敢见她。   ? ☆、听说婆娑无量苦(七) ?  梁白从一阵剧痛中醒来,说不清是精神上的疲乏还是身体上的极限,她怔怔地抬起手挡在眼睛上,遮住了那双亮若星子的漆黑眼瞳。   那人站在一片尸山血海里,就这么定定瞧着她,猩红的眼里满是寂静的绝望和快意。他一个人行走在这个世间,不知过了多少年,看遍了大河山川,仿佛在寻找什么填补心中的缺漏,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累了,在一片山明水秀之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梁白站在旁边看着,想大声阻止他:“不要!”可声音像卡在喉咙里一样怎么都发不出来。她摸摸自己的心,空荡荡的,仿佛是有一场烈火在焚烧,是痛吗?   痛是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滋味,让人想嘶喊却失声,让人想求生却不能,竟是如此复杂难言。   那人突然抬起头穿透虚空像是看着她的眼睛,笑得不舍而眷恋:“等我!”   渐渐地,那张面容模糊成了梁匪的修眉俊眼,梁匪追着她焦急地喊道:“梁白!”   徐期坐在她的床边,满眼血丝,形容憔悴。瞧见她醒来,声音里带了些并不明显的鼻音。   “梁白,梁白。”说着转过头红了眼睛,半晌恶声恶气地继续道:“怎么睡得跟猪一样,怎么叫都叫不醒。”   他擦了擦眼角,“醒了就起来,回家!”   梁白眉间浮起一抹柔软而纵容的笑意:“我没事,别担心。”   徐期涨红了脸,结巴道:“谁……谁担心了!”   赵深和周泓远站在一旁,轻轻松了一口气。   原本赵深是想先送钱珊回家的,可钱珊不放心,便跟着赵深一起带着徐期来了周泓远那儿。   听郑璐说,梁白正睡着,两个女人就上了楼进去看看。不想,梁白痛得整个身子都蜷在了一起,若不是身体还有浅浅的起伏,那冰凉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人气儿。徐期上来的时候,见着梁白的样子,整个人都崩溃了,甚至连指尖都在颤抖。他想碰触又收回手,最终也只像怕惊扰了她的好眠一样,轻轻地轻轻地喊了声“姐”,心情却奇迹般平静下来。   赵深和周泓远坐在沙发上吸着烟,还是决定将梁白送去医院。可睡梦中的梁白却警惕得很,不待有人靠近,那双寒星如墨的眼睛就无声地挣开,明明若点漆般剔透地看着你,但无端就让人觉得浸着无边的血气,像置身血海中一样。   梁白抬起细瘦的手腕将手搭在徐期因为要听清她说什么而凑近的脑袋上,整个人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徐期就像小时候那般乖巧的模样,也如小时那样口硬心软,可梁白手底下的触感却已经不像他那时发丝一样毛茸茸般的柔软。   她无奈地看向周泓远,“怎么大家都来了!”   周泓远犹豫着问道:“梁白,你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生了点小病而已。”梁白满不在乎地说道。   突然门口一个冷沉带着怒气的声音传来,像一声惊雷砸在众人心中。   “胃癌也是小事吗?”   说着语气渐渐软了下来,有些头痛掺着疲惫轻声问道:“梁白,你怎么这样任性!身体是你自己的,不要让我们这些关心你的人担忧。”   梁匪弯腰下来看她,眼睛里忽然有了水光,连声音都哽咽了起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我找不到你,都快发疯了。我多害怕你会出什么事。”   梁匪找了梁白一个晚上,他驱车出来的时候,带着梁白离开的车子已经沉没在一连串的车海里,不见了踪影。   他急的六神无主,脑海里全是她捂着胃部快要摔倒的样子。他以为那人会送她去医院,他一个一个挨个找过来,可是都没有。他甚至忘记了先给她平时熟悉的人打个电话问问,又驱车回了茶楼才查清了带走梁白的男人。   梁白苦笑一声:“章先生告诉你的?”   梁匪摇摇头,钱珊歉意的温润嗓音从赵深身边传出来:“我知道梁小姐是梁哥的妹妹,就自作主张打了电话。”梁匪当时正要去找章降,钱珊的电话就到了。   赵深揉了揉她的脑袋没有怪她。活了也将近四十岁,他怎能看不出自我得经常谁的意见都不理会的梁白却唯独对梁匪颇有些顾忌。   梁匪从床上拦腰抱起梁白,紧紧靠在他的胸膛,徐期站起来挡在他的面前:“做什么!”   还有些青涩的男生昂着头,梗着脖子像只不愿服输的倔驴。   梁匪轻飘飘的看了眼,猩红的眼竟和梁白的如此相像。一模一样的眼型,一模一样的冷漠,甚至沉着一模一样的情绪。那一刻徐期才恍然意识到梁匪终究是不同的。   “回家!”说着头也不回地绕过徐期朝门外走去。周泓远和赵深都沉默着没有阻拦。   徐期愣了愣,追了上去,有些结巴地喊道:“等……等一下!回哪个家?”   梁白被梁匪用西装包着揽在怀里,头被按在他的胸前,一句话都插不上。   徐期停了下来,声音里有些惶恐,他只能用愤怒掩饰这种情绪:“站住!她是我姐!”   梁匪一顿,只说了一句话,就将徐期打击地退了回去:“这么多年你当她是姐姐了吗?”那语气里的轻蔑不屑足以让一个自尊心强烈到与生命等同的少年望而却步。   徐期看着梁匪将梁白在副驾上安顿好便绝尘而去,低下头嘲讽一笑道:“呵呵。你们懂什么!你们知道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又把她当妹妹了吗?”   当时他还是家庭美满的小少爷,谁能理解一夜之间遭逢巨变他内心的惶恐不安。他将梁白当成最后一根浮木一样,想紧紧攥住,他多怕连她都要离开她。可现在,她终于还是要走了么。   这么多年里,梁白过得多不容易,他不知道吗?他好好学习,考上很好的大学,希望她能笑一笑,能为他骄傲,能稍稍填补一下她的遗憾,他对她的爱只是表达的很笨拙。   可是他们呢?明明流着相似的血液,在梁白困难的时候、累的时候、哭的时候、低声下气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就连梁簇,他深爱着的觉得那么美好的女孩都要在梁白身上随意踩两脚!   可谁说,梁匪对梁白好,就非要把她当妹妹呢?   一个男人若是爱上一个女人,对她好是发自内心而没有什么理由可言的。   梁匪深深地明白自己的心意,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可他自愿沉沦。他不知道那一道血缘的维系对他来说到底代表着什么,难道是一种禁忌、一种挑战,亦或是一种刺激?都不是的,他们彼此血液里流着相同的一部分,也许更像是一种证明,一种凡缘天定的安定感,他对此无比感激。   哪怕与世界为敌。   郑璐推了推周泓远,“把梁小姐留下来啊!笨蛋!”她知道他喜欢梁白,即使心里那样嫉妒,可更不愿意他得不到想要的惦着念着而伤心难过。也许如果他真的和梁小姐在一起了,她就真的可能要永远离开他了。可有什么关系呢?他留给她如此多的美好回忆,足以让她余生怀念。她感激这个让她成熟起来的男人。   周泓远轻轻一笑,牵起了她的手,暗叹了一声这个傻女人,“人家的家事我上去瞎凑活做什么?”   有些缘分不要等到来不及了才去珍惜,不过尚好,他是个自私的人,他希望他爱的人更爱他多些,这样他在以后的日子里还可以用后半生去补偿。   年轻的时候会追求一些没有结局的爱情,美好的变成了白月光朱砂痣,撕破脸难堪的,就变成了蚊子血。可百年之后回忆起来,终究是化成了生命里难以分割的一部分,让整个人生都不再显得那么苍白单调、波澜不惊。   ? ☆、听说婆娑无量苦(八) ?  梁白想回自己的家,梁匪抿着唇不说话,直接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公寓。   平时他每天去梁白那儿都要穿越大半个城市,而这些被占用的时间都是必须要补回来的,他每天回到公司都要加班到很晚,几乎已经连续几天没回自己的住处了,着实不方便。现在梁白又这样,他怎么能放心。   “还疼吗?”   梁匪将手掌盖在梁白的上腹部,轻轻揉着,暖洋洋的。梁白垂了眼,遮住了眼睛里的情绪,微微发白的脸愈发显得眉目如画、唇红齿白。   “还好。”梁白的声音像羽毛一样刷过,轻飘飘的。   梁匪皱着眉:“那就是还疼了。”   梁白扭过头,不理他。这个男人猜她的心思很行嘛。   梁白不是抵触去医院,而是觉得没必要。梁匪也不逼她,这兄妹俩的思维总是异于常人,让人猜不透、不理解,却又出乎意料的一致。   梁匪先前让John去拿了药,John来的时候梁匪正在厨房做饭。   John惊悚地挪到梁白身边:“梁小姐,你掐我一下,这是真的吗?”   说实话做了梁匪那么长时间的助理,John从没见过原来自家Boss还有这么家庭妇男的一面。工作时候的梁匪,严肃正经、杀伐果断,但一般也是很好说话的人,不过无论怎样,John也没想过梁匪居然还会做饭,更神奇的是老板平时自己都是吃餐厅的,居然会为一个女人做饭。不过这个女人如果是他的妹妹就另说了,虽然另一个妹妹显然也没有这种待遇。   但如果总结一下John此刻心中的感受,还是一句话:简直不敢相信!   梁白盯着John一脸高深莫测、意味深长,直让John感到一阵发寒。他搓搓手臂,“我有什么问题吗?”   梁白微微浮起一丝笑意,问:“你女朋友不是生病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John摸摸后脑勺,“我女朋友?我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说着满脸的莫名其妙转眼变成了娇羞之色:“人家可是连初恋都没有过呢,可是纯情的很,梁小姐瞎说什么呀!”要是再挥个小手绢,像老鸨一样哦呵呵呵笑几声,真真是不忍直视。   梁匪单手端着碟子放在桌子上,随即转身走到梁白身边,转过梁白的脑袋:“别看,伤眼。”   John悲愤地看了老板一眼,嘤嘤嘤,老板太毒舌,求员工的心理阴影面积!   “John,留下来吃饭吗?”   梁匪的语气里没有什么起伏,不过John跟了梁匪那么长时间,已经练就了根据语气自动翻译功能,直白点解释一下梁匪现在的意思就是:你怎么还不滚,不走还等着我请你吃饭吗!   所以说做人下属太不容易了!John觉得得为自己掬一把心酸泪。能做到这个位置上,John也不是没脑子的,所以很知情识趣地离开了,不过还是有些遗憾,本来以为能沾沾梁小姐的光尝尝老板的手艺呢。   John刚出门,梁匪就“啪”地一下甩上了门,John抽了抽嘴角,大度地安慰自己:打扰人家培养感情会遭雷劈的,我真是个善良的人。于是四十五度角仰头看天,一脸明媚的忧伤,幽幽地叹了口气。咦,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梁白吃了药,来了些精神,“John女朋友?还生病了?”   梁匪一脸无辜:“我骗你的。”   梁白磨了磨牙,看着他那副无赖的惫懒模样却毫无办法,只得恨恨地剜他一眼,拿起筷子吃饭。   “手艺还不错。”   梁匪浅浅笑了,心里有点开心也有点甜甜的,觉得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这样宁静而满足的动容,大概就是幸福吧。   “你喜欢吗?”   梁白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违心地摇头。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赵深和周泓远接连打了电话过来,梁白正在洗澡,是梁匪接的。他们都是梁白的朋友,也都很关心梁白,是以梁匪简单说了几句,只让他们放心就好。   徐期那边梁匪想了想,还是去了电话,告诉他如果没事也可以过来看看梁白,别惹梁白生气就好。   梁白在浴室里洗的有些晕了,脸颊被水汽蒸的红润诱人。梁匪拿了帕子一点一点擦干她头发上的水分,梁白有些不自在,觉得这样的相处模式很奇怪。就算他们是很亲密的兄妹,也完全超过了正常的界限。   梁匪神色一黯,捧起梁白的脸,郑重而轻声地说道:“我对你好,你就安心受着,别想太多。现在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梁白胡乱地点了下头。   夜间梁白觉得有些胸闷,呼吸不畅,睁开眼却发现梁匪侧躺在她的身边,紧紧抱着她,将她的头埋在他的怀里。   梁白脸色有些发黑,但梁匪似乎做噩梦了,很不安。她忽然心就有些软了。   她抽出被梁匪禁锢着的手臂,拍拍梁匪的脸颊,“梁匪?梁匪?”   梁匪像是被魇住了,梁白无法,额头抵上梁匪的印堂。   我入你梦,想带你从穷山恶水里走出。   我们的大脑其实是有防御机制的,有时候能抵抗很多意识层面的入侵,这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若是连精神方面都能被人轻而易举地窥探无余,那么就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了。   梁白本以为像梁匪这样心眼比平常人都要多几个的人,要进入他的梦境肯定有一番困难,可没想到梁匪竟然一丝挣扎都没有,不仅毫无防备,甚至可以说是一步一步引导着她走进他的意识深处。   似乎走过了一段很长的通道,尽头处有一片亮光。梁白伸手触摸白光,一下子穿透了过去。   她漂浮在上空,脚下是一片大旱焦土。她皱皱眉头,不知道来到了哪里。   官道上散着三三两两的流民,身着短襟,面黄肌瘦,面上隐约浮现着天灾大难面前看不到生路的绝望疯狂。   她飘浮着,目之所及饿殍遍野、非死即伤。她从昆仑顶飞过,一个仙风道骨的道爷在剑坪上讲道,周遭万花盛开,凡鸟齐鸣,与人间一片惨淡死气全然不同。传经布道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道爷所讲之道,却和这个世界的规则暗暗背离。她掐指一算,道爷竟是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命,企图为这个界面的生灵寻求一条生路。这个界面,几近崩溃,法则想要推翻一切重新演变,第一件事便是要毁灭,而三界中力量最弱的便是人界,所以才有人间生灵涂炭之景。   一路来到昆仑虚北,峡谷绝壁、灵泉深涧,大雪纷飞之中,天地是一片空濛。一座座高峰银装素裹,隐在云雾缭绕后,天险奇秀。   冰天雪地里一个身着单薄的女孩子撑着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的少年翻山越岭,一个不小心摔倒在雪里,女孩看着少年青白的脸色,眼里蓄了泪,轻轻喊了一声“哥”。   梁白一个心神不稳,差点从半空中坠落下来。她飘落到女孩身边,觉得无比亲切,仿似心意相通一般。抬起手指轻点女孩眉间,女孩的记忆如潮水般像她涌来。   这是一个人神魔共存的世界,但仙人、魔物很少出现在人间,大部分的凡人一辈子就这样按部就班地平平凡凡度过余生,还有极少的一部分人知道这些秘辛,求仙问道,祈求长生。   女孩名唤臣欢,生在高门,上面有一个哥哥,取名臣棺。从小哥哥罹患怪病,体弱得很。   一日,一个道爷从这家上空匆忙行过,片刻后又回转过来,自言自语道:“咦,好强的气运!只是怎么两股紫气相冲,若不补救,其中一股怕是不久于人世。这样大气运之人,莫不是应这诸天天劫而生?”   一个秀气的小娃娃歪着脑袋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歪着脑袋跑到院中的高树下,抱着树干爬到了高处。   她抬起圆圆的脸蛋仰头看盘坐在空中轻剑上的道爷,梁白透过她的眼睛认出这就是那昆仑剑坪上讲道之人。   “女娃娃,你叫什么呀?”道爷飘下来,与站在延伸出来的枝桠上抱着树干站立的小娃娃对视,眼神里满是慈祥和蔼。   “臣欢。”小孩儿的声音软软糯糯,还有稚气未脱。   “老爷爷,你是神仙?”   道爷抚须一笑,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小娃娃拽拽道爷在风中飘荡的袍角,期待地问道:“我哥哥生病了。你能治好他吗?阿欢喜欢哥哥,可爹和娘都不让我和哥哥玩耍,哥哥也不理阿欢。”小娃娃眼里的光暗了下来。   道爷缓缓摸摸她的脑袋,这孩子灵秀异常,集聚着冲天的气运。他抱起小娃娃在她的指引下来到她哥哥的窗前,只一眼就确定了小娃娃的哥哥就是另一个身怀紫气之人。两股紫气相撞,原本应该弱些的女孩反倒死死压住了自己的哥哥,不知为何,倒像是男孩有意避让。   道爷落地,将小娃娃放在男孩的床榻边上。忽然叹了口气:“对不起,女娃娃。道爷无能为力。你和你哥哥都是集大气运者,道爷轻易插不上手。也许你现在还不懂,你只要记住,若有一天,孑然一身、深陷绝境了,往北走吧。那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道爷转头,撞上男孩黑沉沉的眼瞳,他轻轻一笑:“我不是坏人,你不必对我怀有敌意。我知你聪颖早慧,但是,”道爷顿了顿,“天生佛体,慧极必伤。”   道爷一挥袖,已在千里之外。他也只能算出生机在北,却不知他们终究会有怎样的造化。   道爷悠悠叹了口气,又匆忙赶路去了。   小娃娃撅着嘴巴涂了男孩一脸口水,男孩面无表情,没有阻止,只是将她抱进了怀中。   “哥哥,你要快点好起来。阿欢最喜欢你了。”   男孩眉宇动了动,还是那副沉寂的模样。   小娃娃渐渐长大,这世上的光景却一年比一年差。天灾不断,民不聊生。   昔日门庭广阔,如今家仆四散,尽皆逃难去了,家人也病死的病死,遭难的遭难,这么一大家最后只剩下女孩和哥哥相依为命。   哥哥身子愈发不好,女孩忽然想起了当年道爷的话,于是她决定带他去那神仙出没的地方求医问药。   这一路走来,翻山涉水,好不容易到达仙山脚下,昆仑虚北,少年却倒了下去。? ☆、听说婆娑无量苦(完) ?  少年长得无双俊朗,长眉入鬓,眼型狭长,只现在双目紧闭,却不知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开,又会是怎样的神光。   女孩唤了几声,他像是睡着了,连心跳都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风云变色,雪粒大颗大颗砸下来,昆仑周遭的险峰像是被无形的风刀划得七零八落,有些更是被拦腰斩断。   狂风暴雪夹杂着碎石从梁白虚幻的身形穿过,梁白岿然不动,垂眸看着那个神色平静却已然有些疯魔癫狂的女孩。   她见着那女孩半脸浮现的缠枝纹路,像活了一般,金光闪烁,玄妙美丽。   女孩跪坐着,抱着少年的上半身,爬满了缠枝纹的绛唇贴着少年禁闭的眼睛慢慢挪到他苍白的薄唇上,精气源源不断地渡到少年的体内。   少年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女孩抬起头,如霜降般的眉眼化了开来。   梁白透过女孩翕动的唇形分辨出她的喃喃呓语:“哥,阿欢会救你。”   ——“哪怕,以性命相赔。”   充满生机的绿色以女孩为中心辐射而去,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所经之处,冰雪消融,大地回春。   一刹那间,整片天幕都黑暗了下来。厚重的云层里电光闪烁,雷火肆虐着袭向人间。女孩周身泛着光,仿似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强大的力量从身体里迸发,一抬手,无形的屏障兜住了密集落下的雷火。   女孩神色不动,眼睛里是一片虚无的漠然,随着雷火声势渐息,她的唇角却是越抿越紧。   终于,天地都沉寂了下来。   紫色的电光酝酿着集聚着,裹挟着雷霆之威席卷而来,如一条归海的巨龙,狠狠地撞击在那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上,女孩“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少年身上。   鲜血落在少年的嘴角,平白添了几分艳色,他动了动手指,睁开眼,落在眼角的血色顺着眼眶滑进眼里,黑白分明的瞳仁无端地染上三分戾气。   女孩轻轻一笑,双手拂过少年的双眼,声音温柔悦耳:“哥,好好睡吧,一切有我。”   少年眼神渐渐涣散,慢慢合上了眼帘。可他攥紧的拳头里,并不尖锐的指甲已经深深陷进了肉里。终究没有抵抗的了女孩柔软的语气,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就这短短的片刻,屏障如蛛网般裂开,两股力量相撞叠加,巨龙溃散,四溢的火花坠像三界。   不仅人间一片水深火热,神界、魔界也都在奋力抵抗这诸天天劫,死伤无数。山洪爆发、仙山倒去,大地分裂成几块,一切都乱了秩序,可是规则重组现在才刚刚开始。   女孩长发披身,垂着眼,双手捏诀,一道剑气从她身上冲天而起,在九重天上捅出了一个窟窿,光从洞里露出,一点点蚕食着如潮水般的黑暗。   所谓的诸天天劫,不过是这个界面需要进入下一个轮回,规则进行的毁灭与清洗。女孩脑子里一下子什么都明了,像是所有的秩序都是在她的掌控之下进行的,就如天生的本能一般,她叫它停,它只能遵从。这种感觉就像冥冥之中,天地所有变化都在她眼中,很是玄妙。   轮转不可逆,就算是她在操控着,一旦启动,强行停下也必会自伤。但有什么关系呢?   女孩温软的目光落在少年的脸上,在这个有他的世界,她只想让一切都好好的。   天劫被打断,蓬勃的生命力从她身上涌出,山河重聚,万物复生,虽然劫后一片狼藉,但焦土之上重新焕发生机,催生出崭新的生命。还活着的,无论是人、神、魔,都会再次繁荣起来,大灾总算是过去了。   缠枝纹逐渐黯淡,攀附在她的脸颊上,似乎元气大伤,萎顿不少。   女孩俯身一吻,在少年唇角轻轻舔了舔,眯着眼睛蹭了蹭他的鼻尖。她脚下的土地冒出一截嫩芽,迅速抽枝,将身形逐渐虚幻的她缠绕其中,不多时长成一株参天大树,形如华盖,遮天蔽日。   周围山明水秀,水草丰茂,百鸟齐聚,灵智初开的小动物们从洞穴里跑出来玩耍嬉戏,昆仑常年的积雪化作雪水流向人间,流经之处,生命不断延续、舒展。   举目四望,天空仍旧飘着雪花,可地上却再也没有形成积雪,空旷的天地间只那少年靠在树干上酣眠不醒,再无一人。   道爷本是在剑坪上讲道,天劫突至,苦苦抵抗之时浑身一松,片刻怔然之后,缩地成寸往异象之处而去。   一株树苗从昆仑心扎根,昆仑万年积雪消融,峰头返青。那树上所生藤条已经爬上了女孩脖颈,女孩抬眼只轻轻看了他一眼,其中震慑之意却让他下意识止步于此,不敢靠近,这一犹豫,女孩已经消失不见,而那树亭亭如盖,枝繁叶盛。   道爷看了眼树下少年,掐指算了算,忽然叹了口气,往天界去了。   天空飘着雪,地上却仍是春景,此后数年,昆仑峰头都未再有过积雪之景。   梁白浮在少年上空,少年虽如入定一般,但脸庞随着年月的增长日渐变化,渐渐地渐渐地,眉目间甚至有了几分梁匪的意味,只是稍有不同的是,神态表情都和梁匪相去甚远,浑然不似真人。   恍然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在这一片虚无的梦境之中梁白丝毫没有察觉梁匪的踪迹,倒是她自己,被困其中无法脱身。   梁白支着腿坐在树梢上,抬头看看明澈如镜的天空,瞳孔里倒映着纷纷落下的雪花,忽然有种茫然之感。   “轰——”一阵剧烈的震颤,脚下的大地颤动着,一刹那间天崩地裂,世界倒转,她下意识回头看那树下俊朗青年,青年不知何时睁开眼睛,隔着化作满天血气地飞花凝眸专注而认真地注视着她。   那漫长无边的血流清清楚楚地划分出楚河汉界,他与她隔岸相望,不知为何,她想伸手去触碰,指尖轻轻抬起,那青年蓦然一笑,眉眼如画,仿似百花盛开,然后一点一点破碎,幻化成灰。   ——回去吧。   梁白的脑海里还浮现着那青年的面庞,怔怔落下泪来,“不——”我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把你带回去,你说对吗?梁匪,或者说,臣棺。   如果这世界上有人要伤害你,哪怕万劫不复,我也要将之一一铲平,但若是有人想要夺走你,就是拉着你一起下地狱,我也不会将你拱手相让。我不懂这世间情爱,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不想失去你。   不想失去你!   若这世界容你我不下,我便逆这宇宙洪荒、天下苍生,即便轮回倒转,我还是如此选择。   “你给我回来!”   鸦黑柔软的发无风自动,诡异神秘的缠枝纹路爬上脸颊,蔓延着舒展着,就连漆黑的瞳孔都不断流转着繁复的符文图案。她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浴血重生,一往无前。   崩裂的空间重新聚拢,墨蓝的天幕上一片繁星闪烁,剩下的便是无尽的虚无。梁白一步一步走进那个安宁的混沌的世界,脚下水纹波动,如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如莲花一朵一朵盛开,她暗色的裙裾轻轻浮动,带着点试探的小心翼翼。   浮在星海中的男人正静静安睡,她颤着指尖触上他的眉宇,缠着藤纹的冰凉唇瓣印上他的眉心。   “哥,醒来吧。”   “我来带你回去。”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召唤,那美好的青年长睫微颤,睁开一双浩如烟海的眼眸。那眼睛深邃璀璨,弥漫着经久不散的雾气,沉着让她都看不懂的情绪。   青年轻轻地推开她,他微笑着看她渐渐地渐渐地后退,直到远离。   梁白红着眼睛,盯着他的唇型,看他再次将自己封闭在那片意识海中。   他说:“我等你。”   “梁白——”   是谁在我耳边呼唤,不要吵。   “梁白——醒醒!”   眼前蒙了一层雾气,放大的脸颊逐渐清晰,原来是梁匪啊。   梁白揉揉眉尖,温暖的指尖从眼角划过,冰凉的湿意让她一怔,她这是流泪了吗?   对了,梁匪做噩梦了,她去找他,想把他从梦境里带出来,而他将她从那里推了出来。   她睁大眼睛看面前神色焦急、患得患失的男人,忽然想亲吻他的眼睛,想驱除尽那双眼里的惶恐害怕。   她心里有一种感觉,他不该这样的。他应该是站在高高的地方,光风霁月,不染尘埃,没有负累。   是我牵绊了你吗?   梁匪捧着她的脸颊,珍视地擦干她眼角还未滑落的泪珠。   “怎么哭了呢,是疼的厉害吗?”青年将她揽入怀中,不让她瞧见眼里的脆弱绝望,“我刚刚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你梦见了什么?”是梁白带着鼻音的闷闷的声音。   “梦见我找不到你。”梁匪的嗓音里还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渐渐收紧了手臂。   梦见你在我眼前化成了一棵树。我的躯壳沉睡着,灵魂清醒着,努力嘶喊着,又无能为力着。就像是一个自己看着另一个自己的一生,而那另一个自己冷眼瞧着你就此消失了,不见了,却什么都不做,而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他想一拳头打醒那个自己,挥过去的拳头却从他的躯壳中穿透了过去。   他看着那个自己坐在树下悟道成佛,月光狡黠,雪光灿烂,周身通透,眉宇间沉淀着对万物世情的悲悯宽容,却独独像忘记了你,弄丢了你。   最后的画面是一条血气冲天的河流,河里沉着起起伏伏的尸体,糜烂着染红了视野。   梁匪勾起梁白的下巴,恶狠狠地贴上她淡的几乎要与肤色相同的冰凉唇瓣,甚至磕出了血来。可就这铁锈味让他深深沉沦,不愿自拔。   我怎能……容忍那个我不爱你。   三途川生死为界,如果你在彼岸,我便涉水而过又如何,我总要再次牵起你的手,再也不放。   梁白挣扎着,所有的言语都被含在唇齿间,突然对上梁匪那双凶狠又脆弱的眼眸,心尖酥酥麻麻的,不禁轻柔地回应起来。   “你要好好的。”梁匪瓮声瓮气地轻声哽咽着,还透着几分委屈惶恐。   梁白翻身坐在他的身上,双手遮住他的双眼,俯身亲吻着,交缠着。   既然你选择了我,我给你一场舍命相陪的爱情,所有的罪不可赦我来背负。   哥。   ? ☆、听说婆娑无量苦(番外) ?  【钱珊】   遇见赵深是在小姨的婚礼上,那时赵深作为男方那边交好的宾客受邀前来,并且兼任婚礼司仪。   走红毯的时候,她作为花童托着小姨的裙摆,一步一步向红毯那头走去。新郎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像话剧里的骑士一般高大英俊。一路上花瓣飘洒,透过花雨她一眼便瞧见了站在新郎身旁的赵深。彼时她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他穿着一身低调的西装,却不比在场的任何一位男士逊色。   宣誓的时候,小姨眼中泛起了泪花,新郎给小姨戴上了亮闪闪的戒指并亲吻了小姨,她抬着头羡慕地想,我的白马王子会在哪里呢?   小姨的捧花戏剧地落在了站在角落里的赵深手中,男方宾客似乎和赵深都很熟悉,嘻嘻哈哈起哄着让他早点找个伴侣。   赵深没说话,只是眯着眼睛好脾气地笑笑。   一束捧花突兀的出现在眼前,她傻愣愣地接过,竟是赵深将捧花递给了她。   他行了一个绅士礼,语含笑意:“送给可爱的小公主。”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折射着会场绚烂的光,她突然有点不知所措,只能讷讷地道了声“谢谢”。   赵深为人处世恰到好处,很快在一众来宾里混的如鱼得水,有些美丽的小姐对他很感兴趣,就算是拒绝,他也不会让小姐们感到难堪。   她抱着花,双眼追逐着在宾客里穿梭的赵深,她知道,他只把她当成个可爱的孩子,可他不知道,她当时想,如果她能快些长大那该有多好。   她第一次知道情爱的滋味,却还没等到开始就已经结束。年岁终究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即使她愿意只看着他,又怎知他愿意等她?   独自黯然神伤了一会无疾而终的恋情,很快她便将之抛诸脑后。   很多年后,再次从小姨口中听到赵深这个名字,忽然就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旁敲侧击之下,她知道赵深这些年虽然交过不少的女朋友,却始终没有安定下来。她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宿命的安排,心里无法抑制地涌上一股自喜之情。   正巧当时妈妈安排她和梁家那位大公子相亲,她到了约定的地点,是间很有情调的咖啡厅。梁大公子似乎等了她有一段时间。   她坐下说了一声抱歉,四目相对间,两人忽然就心照不宣彼此都不是对方的那个人。梁公子果然如传闻中那样温文有礼,却总在不经意间露出几分雅痞的气质,很是吸引人。她很任性地请求梁匪带她去赵深的那间酒吧,梁公子也只是略微怔了一瞬,微微一笑道:“如你所愿,美丽的小姐。”   这是来自一位绅士的体贴与温柔,不问她什么,也不图她什么,若不是梁公子,或许她这辈子也不可能鼓起勇气,独自来这一间有赵深存在的酒吧。   梁匪出去接了个电话,这么多年赵深果然忘记了当时还是小不点的她,可他还如她记忆中那样幽默善良,配上四十岁男人得体的谈吐和成熟睿智,一如当年花雨中那惊鸿一瞥,她听着他风趣的语言,一时间只感觉岁月静好,两厢安稳。   于是后来一切都那样水到渠成,他们约会、谈恋爱,中间也有父母的反对还有她孤注一掷的坚持,但始终没有抵过现实,他们还是分开了。   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抬起头看向窗外的人潮如流,一片突如其来的阴影遮住了身前的阳光。是赵深在对面坐下。   她转脸望去,他还如记忆中那样英俊潇洒:“你还好吗?”   那个男人耸了耸肩,露出了一排大白牙:“还不错。这么些年东奔西跑四处转转,感觉人也年轻了不少。倒是你,没怎么变。”   她不经意间手指在眼角一扫而过,那里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   郑璐带着赵等等和周天晴从对面马路上过来,赵等等一下子扑在她身上喊了一声妈妈。   她抬起头看向郑璐,今早她将等等放在她那里拜托她照顾。   “等等哭着要找你,我就带他来了。”郑璐心虚地移开视线,简单对着赵深点了一下头便带着周天晴离开了。其实郑璐问过周泓远才知道,赵深回来了,于是一路跟着钱珊来到了这里。   对面男人脸色一白,勉强笑道:“什么时候结的婚?怎么也不通知我一下。”   钱珊揽着赵等等,手指在空空如也的无名指上轻轻摩挲着。   “重要吗?”   赵深的面色一暗,颓废地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黑咖。   “知道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他提起椅背上的大衣,转身的时候轻轻说了一声:“祝你幸福。”可又怎能放心,把你交到另一个男人的手上,他会好好待你吗?会如我一般深爱着你吗?   他的背影一如记忆中高大,但似乎隐约中又带了几丝倾颓。又是这样一声不响头也不回地离开,丝毫不顾她的感受。   “爸爸——不要走!”赵等等带着浓浓哭腔的声音在咖啡厅里回旋着。   那个狠心的男人一顿停下了脚步。   赵等等挣脱了她的禁锢,圆滚滚的小身子炮弹一样冲到赵深的面前,抱着他的大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深蹲下身,扶着赵等等的小脑袋,颤抖着擦干他脸上的泪珠。细细描摹着小孩儿稚嫩的五官,依稀有他的痕迹:“你叫什么?”   “我叫等等。赵等等。”   那一瞬间,赵深通红的眼眶终于泪如雨下。   “我没有结婚。我在等一个我以为永远也不会回头的男人。他还欠我一场盛大的婚礼!”   那一年婚礼上,赵深临阵脱逃,头也不回就将她扔在会场上。她拽下头纱哭得撕心裂肺也没有挽回他。妈妈对她说,赵深是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甚至让她将还是一颗小种子的赵等等打掉,但她不相信赵深是那样的人。这么些年一个人带着赵等等生活,日子虽不苦,但也走的格外艰难。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甚至直到刚刚之前也不准备让我知道,我还有这么大的孩子!”   赵深抱着还在哭泣的赵等等回身,定定注视着面前早已泪流满面的女人,声音里除了酸楚只剩下浓浓的心疼。   “我不想你是因为责任而回来。你明——”白吗?剩下的话语在一个深深的吻中缄默。   十几岁时我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的男人,日夜后悔那时为什么语言如此苍白笨拙,无法来得及与他多说几句话语便擦肩而过。二十几岁我如愿以偿和他在一起,这个男人给了我甜蜜也给了我深刻到难以磨灭的伤痛,我爱过,也恨过,带着他给的回忆和那个孩子一直在等他。我感激有这样一个男人,在那些失色的岁月中教会我成长。我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不再年轻,不再做梦,不再有少年时的激情和活力,但是我还有一颗会爱并且想爱的心,争取着属于我自己迟到的幸福。   等等,你是妈妈这份深爱的见证,你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马路边上,一辆低调的商务车缓缓关上车窗,疾驰而去。   车内钱母将手轻轻搭在钱父的手上,钱父疲惫地转过那只早已经生了浅浅斑纹的手将钱母的手握在掌心。   “我这一生唯一后悔的就是曾经拆散了他们。”我这倔强的女儿啊……不过,幸好,她没看错人,赵深倒是个难得的好男人,而且,现在已经有能力保护好珊珊和等等,再也不用受到任何人的胁迫而被迫分开。哪怕是他这个做父亲的。   他已经老了,曾经一步步将女儿越逼越远,怪谁呢?怪只怪自己当年的一意孤行和顽固不化。怨不得,恨不得,便放下罢了。儿女都是债,他这是来还债来了。   女儿,爸爸这一生只得你这一个女儿,而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又哪有不爱子女的父母,爸爸比谁都希望你能幸福。   女儿啊,回家吧。   【周泓远】   他此生最幸运的是娶了一个好妻子,理解他、尊重他并且深深地爱着他。   曾经他以为他喜欢的是那个才华横溢、聪慧内敛的女人,他追求她、甚至自降身份做她的经纪人,被她一次次拒绝,许是男人的自尊心和征服欲作祟,反而让他愈发放不下她。   那天在酒吧里他和梁匪拼酒,推杯换盏间,酒量一向很好的他居然被这样一个看似不胜酒力的男人喝倒了。走的时候,梁白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让他毕生难忘。   ——泓远,你想要的真的是我吗?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朋友将他架回家的时候,他在路的这一头一眼便看见了那头路灯下等他的女人,心里忽然滚烫滚烫的。   他想,他或许明白梁白的意思了。   无论归家多晚,总有一盏灯为你亮着,会有一个女人为你素手烹汤、煮茶醒酒,会在你熬不住的时候给你力量与支持,会第一时间察觉你的想法,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你这一边,哪怕你错了,哪怕会伤害自己。   她爱你,她给你想要的全部。这样一个女人,他如何能辜负她的一腔情深!   如果说,他的爱情,是阳光下渐渐融化的蜜糖,流进心里,化作一汪甘泉滋润整个生命,那么梁白和梁匪的爱情,是来自地狱向往天堂的悲鸣,在黑暗中滋生腐朽,毁了两个前途正好的骄子。但正是这一份爱情,让他看到了情爱背后那一份疯狂又令人震撼的坚持与牺牲。   梁白作为一个公众人物,虽然这些年从未露面,但并不是毫无痕迹可寻。群光为了逼迫梁白和它继续续约,甚至将梁白的老底都掀了出来。   梁白的母亲是个很有名的词作家,曾经因为一些不太愉快的巧合有缘和梁匪的父亲春风一度,生下了梁白。她英年早逝,一生未嫁,说起来也是个十分硬气的女子,从未想过让孩子的父亲负责。若非病入膏肓,稚子年幼,她甚至都不想让梁家还知道有这么一个意外存在,没得平白破坏人家家庭。   梁父将梁白接回家中很是养了一段时间,那时梁母已经生下了梁簇。而梁匪被梁家爷爷接去国外生活学习,只中间回来的时候匆匆见过梁白几眼。   在这个家里,梁白就像孤零零的陌生人一样无法容入,即使梁母并未为难她,也从未对她正眼相待过。直到有一天,梁簇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而她正好站在上方的楼梯口,她看着梁父暴怒的样子,不分青红皂白指责了她,甚至比打脸还要让她难受。她才终于知道,她不属于这里,是她该离开的时候了。   其实,当时梁白是想拉住梁簇呢。你看一个人,心底认定她是不好的,无论她是做了什么,只要出问题了,便都是她的错了,甚至连反驳的权利都不给她。   梁父梁白送走那一天,她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说:“我有爸爸妈妈会照顾我,不用你来操心了。”   她按了徐期父母的电话,电话那头徐母温柔的声音传来:“喂——”   梁白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姨姨,你能做梁白的妈妈吗?”   她坐在梁家门口的花坛边上,阳光把她瘦小的身形拉的很长,梁父站在旁边抽烟,一根接一根,直到太阳从正午落向了西方。   徐父徐母本是带着徐期在外地旅游,终于在天黑之前紧赶慢赶来到这里,抱起了梁白,抱起了徐母和梁白母亲三十多年的情谊。   徐期对梁白的厌恶,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即便后来徐期如何叛逆,她也包容着,让着,不仅仅是回报徐家父母的恩情,更重要的,她还是徐期的姐姐。   自此,梁白从未再与梁家任何人联系过。   后来徐父徐母出意外去世了,后续的事宜很大程度上梁父暗中给予了不少的关注和帮助,那时梁家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也重新进入了她的视野,梁簇。   梁簇这个姑娘,聪明,但争强好胜,时不时总是要来刺激梁白一下,梁白也只当小打小闹懒得搭理,可后来她招惹了徐期,又是一桩孽缘。   梁匪与梁白相爱,其实关别人什么事呢?   群光的老板其实并非一定要签梁白的,可一次次被下了面子心中难免窝火,做事就有些激进。梁白本身对他们披露她与梁匪之间的恋情是无所谓的,可她就是见不得人奚落梁匪,见不得人坏了梁匪的名声。   后来倒是签约了,反正她也活不了几年。期间她为章降也作了不少歌曲,章降的声音其实很古典,带着些青衣名旦的婉转唱腔,总能唱进别人心里去。   在最后的日子里,梁匪带着梁白去了很多地方,那样恣意逍遥,明明是让他们这些总被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理由牵绊而分身乏术的人艳羡的,却总有一丝阴霾挥之不去。   梁白死了。梁匪一身风尘仆仆从英格兰回来,带着的只是一小撮骨灰。   梁父梁母知道梁匪和梁白的事已经是梁白去世后五六年了。因为梁匪执意不肯结婚,梁簇看着父母心焦难过一时情急抖了出来。   梁父颤抖着指尖,挥起的手掌终究没落在梁匪消瘦的脸颊上。只是那饱含痛心的语气透露着这个男人强撑的理智:“混账东西,那可是你亲妹妹啊……”   所有的混乱在梁母被刺激得昏厥过去中结束,他们终究是爱这个孩子的,在这一场父母与孩子的拉锯战中,先退后一步的还是为人父母的。之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梁匪这一辈子却是没有再爱上一个女人。   梁家的孩子在感情上似乎都走的格外艰难。梁匪梁白是,梁簇也是。她玩弄过徐期的感情,伤害了曾经那份纯洁而真挚的热爱,如今想要挽回,却再也没有可能。   梁白去世后,将所有的财产都转移到了徐期的名下,包括当年徐父徐母的保险金赔偿金还有遗产,全都原封不动还给了他。   这个似乎总也长不大的男孩在得知梁白去世的那一天,没有落下一滴泪,因为他当场就昏倒了。再醒来,却是成熟了不少。果然,生离死别最能让人成长。   周泓远与梁白,他们在一场聚会中相识,结为一生挚友,他在她身上看到了担当、明白了情爱,甚至令人唏嘘不已的结局,梁白最后告诉他要惜取眼前人。   他放了一张黑胶唱片,章降充满脂粉味的嗓音娓娓道来。那些被雨淋湿的歌词唱道:   ——我给你一场舍命相陪的爱情,所有的罪不可赦我来背负。前生的错过今生断桥再遇,无论有多少辜负,我在来世等你。   也许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章降写给未出道前一起唱青衣的恋人的,只有周泓远这个梁白曾经的经纪人兼助理知道,这首《轮回路》的真正故事。   他开了一盏台灯,从匣子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稿纸,梁白隽秀的字迹映入眼帘,仿佛一切还在昨天。   ——“俢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这不是《锁麟囊》中的唱词?怎的用到歌里了,太悲情了。这首歌叫什么?”   ——婆娑苦。   婆娑苦,轮回路,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当年梁白说,既然太悲情便只给章降下阕吧,也好给世人留个念想。   彼此相爱的恋人,终究没有抵抗得了那些汹涌蓬勃的爱情,没有苦海回身,没有早悟兰因,只有早早约定的轮回路。   柔和的橘黄色灯光下他在纸上写下这样的一段话:   ——“却未想到,极致浪漫背后的爱情埋葬着死亡的阴云和被背叛的伦理,原来他的爱,也像童话一样,总在最深处戛然而止。”   【听说婆娑无量苦。死生总作轮回主。】? ☆、三途川(一) ?  ——我愿为你弃佛入道,哪怕来世刀剑加身,永堕三途之川。   **   她在一片寂静中醒来,周围是一片红艳艳如火一般的花海,每一朵花都散发着荧荧的光辉。   她抬起细白的手,拂过身边一朵花骨朵儿,不知有风从哪个地方来,吹开了所有紧闭的花蕾。   大片大片的花盛放着,燃烧着,是一个个驻扎的灵魂齐齐悲鸣着。   她怜惜地摸摸手底下的花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别哭了,都投胎去吧。”   自然而然地,手一抬,柔和的光辉从掌心盛放,依附在花朵上的灵魂像是飞蛾扑火一般向着光芒最盛处涌去,很快消失不见。   她托着掌心处一枚黑石,触手温润,如墨如漆,不知怎的就有些发愣。   花朵又再一次闭合,身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蜿蜒的路途。   她像受了蛊惑一般,抬脚向那□□最深处走去。   也许走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间,时间的流速变得不再分明,她顿住脚步,在一条血色长河边驻足静观。它从很远的地方来,不知流向何方。   这是哪里?   黑红的土里露出了界碑的一角。她弯下腰洁白的手拨开掩盖在上面的泥土,露出了碑上所刻的三个遒劲的上古符文。   【三途川。】   像是有白光在脑海里炸开。   她扶着额头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形,胸口痛得无以复加,像是被人生生剜了心去。   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进,一瞬间冲破封印,便如释放出了一头决堤的洪水猛兽。   她拱起身子,痛得蜷缩在地,可手里握紧那颗黑色的圆石,像攥着命一般。   原本隐在暗处的帝爵叹了一声,从一片隐秘的黑暗中现出身形。   他几步上前托起地上那个孱弱的女子,抬手塞了颗丹药入她的嘴中。   那浅淡的唇色上还残留着斑驳的齿痕,血迹斑斑,可知道这痛究竟多深,让向来隐忍而不露声色的女姬都这般难耐。   “女姬大人,你可都想起来了?君上还在等你。”   她深吸一口气,支着手臂从他怀中撑起身躯,乌发披散,衬的那张苍白的脸愈发神秀得让人不敢直视。   “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帝爵低眉敛眼,恭敬有礼地稍退了半步,手拢在绣着祥云金纹图案的宽袖中,轻声低咳一声。   身后天道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精致玲珑的三头身都有些蔫吧。   “女姬……”   她对着近万年仍旧还是个孩子模样的天道招招手,微微翘起的唇角扬起芬芳的笑意:“怎么了?见到我不高兴吗?”   天道慌忙摇摇头,扑进她的怀里,掉起了金豆豆。   “女姬,女姬,你别喜欢那个君上了。你这么痛,我看着心也很痛。”   她轻轻叹了口气,眉眼染上些寒风料峭腊梅盛放的艳丽,果然不管再过多少岁月,它还是长不大的孩子。   她温柔地拍拍天道的后背,没有应声没有反驳,搞得天道又想掉金珠子了。   “哇——我还把南华简也弄碎了!”   穿的一身金灿灿的三头身抽抽噎噎地道着歉,看得她又好气又好笑。反手翻出身上的南华残卷,剩余的南华碎片从天道的荷包里飞出,悬在上空,慢慢合在了一起,重新变成了一部完整的竹简。   “你看,我已经修补好了。”   天道红着眼圈,肉肉的小手揉着眼睛,瘪着的嘴终于笑开了,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她拍拍天道的头顶,眼睛里星河璀璨,瓷白的脸上浮现出有些遥远却又严肃而庄重的在意:“天道,你愿意脱离轮回的宿命吗?”她的声音从亘古的荒漠中传来,带着炎炎的热气,拂过雪山,涉过焦土大江、低谷深涧,于是带着氤氲的水汽轻轻回响,如天地间唯一的声音所在。   你愿意吗?接受这永生的孤寂,接受这没有尽头的悲痛,就算再厌倦,也无法脱离,无法毁灭甚至沉睡,只能一遍一遍游离在这世间。而且一旦决定了,就没有机会后悔了,也没有机会选择结束。   万望,慎而重之。   天道的眼神蓦然幽深。   很多年前一块轮回石镇压着一片虚无。无数个世界从一片虚无中衍生,各种各样的生命开始繁衍,开始循环往复,生死枯荣。生灵们来来去去,似乎只有这块石头亘古不变地冷眼旁观着天地间所有的变化。   天上出现九重宫阙,地上出现三千世界,在更深的地方,仍旧是一片虚无。生命消解后,轮回石送它们往生。   君上是九重宫阙之主,司诸天众生之命。天道自九重天生,受制于轮回,而轮回又掌众生生死之往。不知何时起,那片虚无不知所踪,轮回秩序却未乱,只是天阙之上出现了一个来历神秘仿似独立生死界的女姬。大家都称她做女姬,那就叫女姬吧。在天道之前,还有天道从规则中演变而来,最终厌了倦了,选择了重入轮回,于是才有了现在诞生不过万年的三头身,从之前那位天道的记忆传承里,三头身知道,女姬,其实便是轮回石的化身。   天道卷翘的睫毛微颤,湿漉漉的眼睛显得纯良,他抬起白嫩的小脸,郑重地应了一声。   “好。”   他从生出灵识起至今已将近万年,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原因,无论经历了多少,心智都仿似怎么也长不大。也许在以后无尽的生命中他会后悔今日的抉择,让他失去了在厌倦中选择重新开始的机会,但今时今日,他也想看遍这万千世界,而不是始终顶着这孩童之躯,装得再严肃成熟,也掩不住心智低微的事实。   她在天道眉间一点,一簇红艳艳的三途川之花如烙印般刻在他的眉心,南华简如一束清光射进他的识海,静静漂浮着。   帝爵从背后托住霎那间昏睡过去的金娃娃,透着点棕黑的眼眸闪烁着疑惑。   “南华简本就是天道之物,我只不过是遵守与其先代之约暂为保管。如今他既然想明白了,做出了决定,我只不过是再稍稍推一把,将南华简还与他,并以三途川之花为印,斩断其与轮回的联系。”   是以,天道可以栖身南华简,甚至将其震碎,这一部分,是它被封印的能力,掌天地规则之威,拥惩罚恶业之能。   金娃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形容变化,最终定格一副青年模样。   她恍惚间似乎见到了当年心哀念绝的先代天道,面如冠玉,雌雄莫辨,不同的是比之先代它更多了一份还未被磨灭的生机。   青年睁开眼有条不紊地整理好衣着,那个金灿灿的小娃娃像是一瞬间长大了,从前那万年被停滞的岁月仿佛一下子在它身上流动起来。它规规矩矩地对着女姬行了一礼,深深看了她一眼,隐忍着没有走近。   女姬繁复的重衣层叠着,她不在意的起身,素净处盛开着最喧嚣的繁闹。镶边的衣角未惊起一丝的风,她纤细的手腕从滑落的广袖中探出,细瘦的手落在天道的头上,她的眼睛里滚落笑意,“我感念你的陪伴,可更想放你自由。如今你轮回已断,不必拘在我身边。”她说着,吐气如兰,如玉石的面庞冷硬中现出和风抚过的柔和,侧首看向帝爵:“你们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我既是都尽数忆起,便不用你们再焦急,交给我就好。”   “我会,把他带回九重天。”   她转身,没有看任何人一眼,手里紧握着那颗黑石,一步步踏进了三途川。   路过界碑时,界碑上一阵水纹波动,许多画面一闪而过,是君上和女姬曾经历劫时的三生情缘。   传说三途川生死为界,三生界碑矗立一旁,若是灵魂经过,便能展现出上数三世的情缘命劫。   天道和帝爵看着那个纤瘦的背影走远,那一步步踩在地上也沉重地在他们心里回响。   周遭的所有色彩渐渐远去,沦为黑白,只那女子周身浓重墨彩,沾染着尘世最深重的眷念。   原本湍急的血色河流在她踏上的瞬间停滞,她轻缓地走向河流中间,脚下未有一丝涟漪。   河中日夜嚎叫的鬼魂们都噤了声,腥风不再,反而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清淡的香气来。于是很多魂魄在不知不觉中净化,洗清业障,去往转生。   终于,那些河流里沉浮的白骨浮尸灰飞烟灭,灵魂残念洗礼后去往该去之处,只那血色再也漂洗不净。   从河里伸出蔓蔓枝枝的藤蔓,托起一个由藤枝编造的巨大牢笼。   她伸手相触,融了进去,整个人消失不见。   女姬此去,尚不知何时归期,只盼一切顺利。? ☆、三途川(二) ?  好寂静啊。   那女子撑着额首,卧在冷硬的黑石上。艳丽又冷淡的眉眼间倦怠深重,看着脚下虚无中深深浅浅的生魂死魂秩序井然地来来去去。   她在一片虚无中醒来,凝在轮回石之上,数万年来不知岁月流转,日升月沉,只守着这无边的虚空,仿佛这便是她本该就有的生活。   忽然三界中一抹亮白惹了她的眼,她想,世间竟还有这样美好的男子,让她都忍不住惊叹。   那男子高坐云端,青丝冠起,眉眼沉静间,是朗月清风都不可言说的俊朗温雅。   女子以手支额,神光潋滟的眼睛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雾气,衣领袖口的暗纹在虚无之中折射着细碎的光辉,美丽却又显得寂静得让人心疼的孤寂。   姿容甚美的男子似有所觉,眉梢不经意间蹙起,隐约间感受到被人所窥伺,眉宇凝上几分不悦。   女子在虚空之中怔怔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眼瞳,那双眼里沉着些许疑惑,含着被冒犯却又找不到源头的懊恼,竟是甩甩月白的长袖兀自转身离去。   女子轻笑一声,寂静千万年的胸腔竟是头次出现了不正常的鼓动。她纤瘦的指尖轻点胸膛,还是第一次有这种陌生的情绪,胸腔中像是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你知道吗,一颗石头竟也是能生出心脏来的,并且还能开出花来。   怦怦——   如此动听。   从此九重天阙之上不知何时起多了一位容色艳丽却眉目冷淡的女姬。   君上时常有种被人窥探的错觉,几番探查试探都未能找出,几次后察觉并无恶意竟也习惯了。倒是九重天上多出来的那位女姬,从来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掐指一算,其命格却不在这诸天三千界中。倒是未平白生出许多事端,故而君上也未曾深究。   这一日,君上殿宇内床榻边一枚做装饰用的不起眼的黑石滚落在地,女姬身形在黑石之上静静凝出一道虚影,揉揉睡迷糊被摔疼的额角,一如既往地往君上的床榻上瞧去,竟是鲜见的没有见到那个让她变得不正常的男人。   圆滚滚的三头身炮弹一样冲进她的怀抱,勾着她的脖子,一脸的依恋。   女姬托住幼生期的天道,在它细软的发丝上轻轻揉了揉,细语里溢满纵容的温柔:“作何如此莽撞?”先代天道厌倦无休止的一日日重复,由她亲手送入轮回,而她受先代所托,代为教导新生诸天天道。   对于三头身的小娃娃来说,女姬在它的印象中大概亦师亦母,可以亲近但更多的仍是恭敬和仰慕。   “那位君上竟是不管天道规则,径自下凡去了。”   女姬一怔,难道君上命劫提前了?此番命劫有三,生劫、死劫、血劫,而这三劫中,情劫贯穿始终。她早有预感,君上尚有大劫未渡,而她也身处此劫之中,难以规避,却不想这几日盯得那么紧,只那么一瞌睡的功夫,错过了那么重要的事。   她让天道自去别处玩耍,也未作停留,投下凡间。   渡劫之人,记忆皆封,女姬成了大晋的公主,号安平,小字阿瞒,闺名容喜。   牢房里充斥着血腥味。潮湿的地上泛着一片猩红,有些地方已是暗红得发黑,让人看着就禁不住浑身一寒。   安平公主安坐上首,玄衣纁裳,上锈日月星辰、江河山川,素白的手里轻摇着五色罗小扇,下裳底下露出一截绛紫色的泥金鞋鞋尖。她埋在白貂领内的俏脸容颜冷淡,浑身都透着些咄咄逼人的矜贵。   身前不远处刑架上捆着一个不清面容的男人,浑身鲜血浸透,行刑的内侍毫不手软挥鞭相向,不时带出四溅的皮肉血花,一时间寂静的刑房内只听得钢鞭落在皮肉上的声音,让人寒毛颤栗。   那男人已是气若游丝,出多进少,竟是连呻|吟都费力。   安平踏着满地污秽仪容尊贵地走近男人身前,毫不在意血腥污了素雅的鞋边。内侍小心地拎着还在滴血的鞭子退到了一边,躬身不敢肆意乱看。   她用团扇挑起男人的下巴,拨开掩在他脸上的乱发,向来挑剔的她瞧着男人的面容也说不出任何贬低的话。她伸出手指摩挲着男人干的起皮的嘴唇,薄薄的,冰凉的,也不嫌弃,垫着脚尖亲吻了上去,一点一点舔舐干净他唇角的血迹。   唇瓣相接,竟是意外温软。   男人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神却很是清明。他垂眸看向按着他后脑的安平,一双眼里满是悲悯。   安平忽的就恼了,言语里裹挟着寒霜一般的冰冷刺人:“秦曳,乱秦既亡,当年我所受之痛,便都由你这个朝秦太子爷来偿还!”   大晋一统三百年,列国诸侯听命纳贡,先时惧大晋铁甲强军莫不敢犯,后王室衰微,诸侯表面上虽多为臣属,却愈发不安于室,大肆扩张兼并,更有甚者,僭越称王,大晋名存实亡。   安平长于深宫,为天子长女,大晋长公主,素日深居简出,诸侯国朝秦领军挟天子,大晋为保都城数百年统治,将安平质于朝秦,先后长达数十年。   在那十几年间无人知晓安平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安平弟公子越弑父上位,驱兵来秦,强势迎回大晋长公主。   幼时安平温润有礼,端庄清贵,贵为一国公主,也不落威仪。容越接回她的时候,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女人是他曾经最依赖的姊姊。   当时的安平在朝秦居于质子府邸,那里不仅居住了她这个王朝长公主,还有一些被朝秦攻陷的诸侯国所送来的公子宗女。稚龄之年远离故国,孤身一人困于朝秦,举目四望周围皆是豺狼之辈,无枝可依又如履薄冰,简直受尽了欺侮。后来朝秦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太子游学归来,一日酒醉,竟是如疯了一般无故闯入安平闺中,毁了她的名节。次日秦曳再度消失不见,而流言却以极快的速度传播,安平彻底成了天下笑柄。   自那时起,时有宗室子弟明目张胆糟践于她,她开始变得阴沉、狠毒,但凡有人欺辱她,便是头破血流,她也会狠狠地从那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饮血镇渴。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不要命一般的横冲直撞,久而久之也逐渐令他人退避三舍,不敢轻犯。   容越登基,安平作为其唯一的嫡亲姊姊自是地位超然。半年前容越昏迷不醒,安平祭告宗庙,独揽大权,垂帘听政。   俗话说天下无不乱之国,也必是分久必合,安平揽权后大举兴兵,在军事方面堪称鬼才,容越近些年逐步收回诸侯统治权,军权更是前所未有地高度集中,当世唯一能与之抗衡的朝秦这些年酒醉声迷、横征暴敛,侵于诸侯劫于百姓,已是大厦将倾。而安平所做的,不过是给这个气数已尽的国度最后一击。大晋战乱终是在久攻不下的朝秦湮灭中结束。   大晋平乱,这天下一统,山河共主,诸侯列国被迫龟缩封地,朝于晋。   秦曳作为前秦傀儡太子,此前名声不显,竟是因为朝秦灭后安平的一旨之令而声名大噪。当时安平下旨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不见踪影的秦曳找出,刚平定的天下又一次风声鹤唳,诸侯国甚怕安平迁怒掀起战争。   此时的安平已经洗去了先时的癫狂,可是那份血腥残戾却仿如融入骨血,宫人大臣对喜怒无常的长公主殿下更多的是恐惧。   安平甚美,本身其实长相婉柔,可平时总是妆容艳丽,生生带出十分凌厉,侵略十足。   秦曳闭了闭眼,即使刑戮加身,这个男人仍旧显得不温不火,甚至连一丝恨怒都无。   而偏偏安平恰是恨透了他这副混不在乎的模样。? ☆、三途川(三) ?  秦曳动了动手指,身下是柔软温暖的枕被。鼻端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暖香,他垂眸看去,胸膛处埋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是安平。   安平满头黑发披散在他的肩头,有些缠绕着他的发丝密不可分。   秦曳抬头环视,屋宇辉煌明亮,层层纱帐垂下,犀香袅袅。他身上只着白色里衣,身上的伤口都被细心处理过了。   他动了动被压的发麻的臂膀,感受到那两团柔软紧挨着他的手臂,不禁一僵,苍白的脸上浮现一层薄薄的绯色,端的是秀色可餐。   他小心地揽住安平,手底下是安平光裸的脊背,再多的绮丝在触碰到那背上纵横的疤痕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眼底浮现一抹深深的怜惜。   “长公主殿下——”奶声奶气的声音由远及近,秦曳侧首看去,是容越嫡长子容许,个子小小的看着五六岁的年纪,还是个小萝卜头。   容许撩开纱帐,秦曳将手指竖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小正太蹑手蹑脚地爬上床榻边,咬着手指看着秦曳,白嫩的小脸上先是疑惑再是恍然大悟,然后五颜六色地变了几变,秦曳看着有趣,也未先作声。   容许压着嗓音,神神秘秘地看看周围,确定没有其他人在了才凑到他耳边问:“你就是长公主殿下以后的驸马爷吗?”软软的孩子身上还带着奶香,摇头晃脑倒是可爱极了,只不过那童言稚语着实让人发笑:“这般容貌虽不及本殿多矣,但本殿还是勉强将长公主殿下让与你,你保护好长公主大人哦!”   小正太一脸割肉的表情,一枚湿漉漉的吻落在安平的额头上,听见屋外宫人焦急找寻他的声音,呲溜一声又蹿的没影了。   秦曳神色莫名地擦去安平脑袋上的口水印,俯身印了上去,他不喜欢她的身上还有其他人的气息。   衾被底下安平的身上只挂了一件明黄的肚兜,修长的双腿包着底裤架在秦曳的身上。   秦曳摩挲着她□□的肩头,恍惚又回到了那夜。   当时他还是没有实权的傀儡太子,被秦王最宠的幺子陷害中了毒。慌乱间闯进了安平的寝室,便是一夜缠绵。   第二日暗卫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昏迷不醒,这一睡便是三年。   等他醒来,安平已经被容越接走。   这三年间,安平因他所遭受的屈辱,他无能为力也不想辩驳,唯有愧疚充盈心间,他想弥补。   此前他并不认识大晋的这位大长公主,只是在秦宫中听说这是一位真正有皇家宗室风范的贵女,他也想不到之后会有这样一番水乳交融的交集。   那时的安平虽为质子,但是背后始终还是站着大晋这个庞然大物的威慑,其他公子宗女即便看不顺眼也只敢酸几句,背后耍些小手段。   可自那夜之后,被他这个众所周知的傀儡太子如此轻负大晋都窝囊得没有一点动静,仿佛无形中传递出来一种信息,安平只是无关紧要的弃子。   她的日子开始艰难起来。没人帮扶,跌落神坛,肆意的谩骂鞭笞接踵而来,世人总是这样,当你身处谷底,便都想上来踩上一脚,却不想曾经被打入尘埃的女子如今权倾天下。   秦曳一想到曾经有别人想侵犯她,就忍不住怒气上涌,即使那人当时就已经被尚且弱小的安平挫骨扬灰。   朝秦一日日江河日下,其中秦曳功不可没。他其实不想坐拥什么天下,可众人若是都想欺他辱他,他也不介意颠覆朝秦政权。朝秦的强大建立在百姓的痛苦之上,秦王幺子无能,守不住这河山,也带不来安稳盛世,容越仁心仁术,却是可造之材。   后来容越昏迷,安平接手大权,虽然看着美人蛇蝎,但她所做的一切背后都有曾经那个威仪大气的一国公主的影子。她的气度在苦难中琢磨得愈发令他敬佩着迷。   秦曳漆黑的眼睛如深海一般平静诡谲,他低低的嗓音还有些暗哑:“驸马?秦大!”   一个貌不惊人的男人不知从何飞身走出,隐约的身形透过纱帐出现在安平的寝殿内。   他单膝跪地,低着头规矩地并不乱看。   “属下在。”   “怎么回事?”   秦大的声音平静无波,不带丝毫感情:“长公主殿下从牢内将公子接回寝宫,换洗上药都未假他人之手。属下不敢僭越未曾入内,只是如今外面都在传您被长公主殿下钦赐为驸马。”   秦曳哑然失笑,秦大措辞怕是客气,指不定那些咬碎了牙的王孙大臣怎么搓着牙花子编排他这个被“圈养”的“男宠”。   安平确是已经过了婚嫁的年纪,可作为权侵天下的无冕之王,那些清高王孙心里虽是不屑,表面上可个顶个的积极热情,想往她枕边送男人的可不在少数。   安平蹙着眉怕是就要醒来,秦曳吩咐秦大退下,也装着还在昏迷。   隐在暗处的秦大到现在还在想公子到底都琢磨些什么,若是公子执意不出现,长公主殿下怕是一辈子都找不到他,他又是何苦主动出现在长公主面前弄得伤痕累累。便是爱慕长公主,也不必非要施苦肉计才能求得原谅,以公子的容颜才情还不是分分钟手到擒来。   安平纤细的手臂从衾被中抬出,掩着口唇秀气地打了个哈欠。她从秦曳怀中撑起身子,衾被滑落,堪堪掩住她柔软的腰肢。   身下的男人眉目俊朗,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紧闭着,安平涂了丹蔻的指尖从他的鼻梁滑过嘴唇滑过喉结,感受到指尖之下喉头的微弱滚动,乌黑的眼睛里倏然一深,勾着残忍的笑意翘着指尖在他胸膛的伤口上狠狠一压,洁白的里衣一片血迹洇出,湿了大片。   秦曳唇色一白,颤着睫毛睁开光华璀璨的双眼,他握着安平压在他伤口上的手,无奈一笑:“容喜……”   安平螓首蛾眉,神情倨傲冷漠,柔软的躯体攀附在秦曳身上,口唇贴着秦曳泛红的耳尖:“叫我阿瞒。”   秦曳喉咙动了几动,低哑的嗓音透着诱人的性感,一如那一夜放纵情不自禁溢出唇边的呢喃叹息,他乖乖巧巧而顺从地唤了一声“阿瞒”。   安平冷哼一声,翻身而起,被秦曳一把拉住。   秦曳伸出修长的手沿着安平脊背上的伤痕一一滑过,每一道伤疤都一清二楚地印在他的心头,恨不能感同身受。即便安平怎样伤他,他都是罪有应得,只盼她能不再折磨自己。   秦曳在安平宫中养了许久,身上的伤口都已结痂,也已经有些时日未见到安平了。他也不着急,耐心安稳地呆着,倒像是等待君王临幸的妃子一般,只不过这君王与妃子的身份有些错位。   安平大权在握,此时容越又昏迷不醒,她这个做姐姐的必定要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守住这江山国土,寸步不退。若是容越醒来一切都好,若是他醒不过来,至少她要这江山社稷在手,再不济还有容许那个孩子子承父业,她这个做姑姑的必定能为他们父子守住这份得之不易的基业。   天空暮色低垂,橘黄色的云彩如锦如缎,缠绵交织。   安平按着额角,消瘦的身形撑着那身沉重的宫装颇有些弱不胜衣之感。她抬步沿着湖边慢慢挪着,胸中那股郁气怎么也消散不去。   朝中那群混账东西,三天两头上奏章让她另举明君,巴不得容越这个弑父的“大逆不道”之徒再也醒不过来。若非安平手段残忍强硬,怕是连她也逃不过“乱臣贼子”的名头。现在所有人都惧于她的威慑最多也就是上上奏折恶心恶心她,而她也确实被恶心到了。   两旁的宫人在在安平走过时具是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低头行礼,胆子小些的,双腿都在打颤,安平也不计较,权当没看见。她的名声好与坏她早就不在乎了,怕是现在被某些有心人渲染都可止小儿夜啼。   晚间容越宫中内侍赶来,说是王上醒了,安平放下手中的折子匆忙赶去,容越那些不省心的妃嫔全都聚在隆昇殿外闹成一片,都争着抢着想做帝王醒来看见的第一人,期盼从此一路高升、荣宠不衰。   安平皱着眉,冷声道:“放肆!”   妃嫔们齐齐打了个冷颤,一个个噤若寒蝉,战战兢兢地俯身行礼。   “漠来,将各位娘娘送回各自宫中,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宫门一步!”   内侍总管道了一声“喏”,半强迫地赶着流连不去多有不忿的各宫娘娘回了宫。   安平径自进了内殿,容许趴在容越床边不错眼地盯着父王瞧着,元真皇后握着容越的手兀自垂泪。   这些日子元真一直陪在容越身边,细心照看,吃食一律先试吃过后才敢一点一点喂给容越,生怕一个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倒是瘦了一大圈。   容越抿着唇看着眼前自他还是一个无依无势的公子便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发妻,所有的话堵在心口,嘴中也只是给了她沉甸甸的几个字:“辛苦你了。”   元真一瞬间泣不成声。   见着安平来了,元真拉着容许赶忙擦擦泪站起身行了个礼。   安平扶起元真的臂膀,轻声道:“不必多礼。”   容越敬重安平,是以宫中所有人见到安平都是要行礼的,哪怕是元真也不例外。   元真很有眼色地拉着容许出去,给这两姐弟留下空间。   安平坐在床边,拿了汤碗喂容越。   “阿越,这次是你大意了。”   大晋先君并非只有容越一子,才能卓越并且野心勃勃的还有宠妃云心所出的三子容康,这次容越昏迷便是容康余党所害。   “皇姐焉知是祸非福?正好这次朝中因此事站队泾渭分明,也看得出到底谁是真情假意,此番必定能将余孽连根拔起,永除后患!”   一个月后,容越血洗皇朝,长公主殿下为救太子容许被容康余党利剑穿心而死。天下同哀,白绫高挂。   容许为安平扶灵,小人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大眼肿的如核桃一般。秦曳闯进灵堂,俊朗的眉目染上疯狂之色,煞气惑人。   “容喜呢?”   他戾气盛行的桃花眼盯着容越,声音冷凝。   容越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移开了棺椁,安平未施粉黛的苍白俊颜出现在秦曳的眼中,冰冷无一丝人气。   秦曳红了眼眶,扶着棺木看着棺中了无血色的人儿,踉跄着大笑走远了,自此不知所踪。   “秦曳,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   “不是那夜你强迫于我,也不是事后你消失无踪令我一人背负骂名贻笑天下,更不是为了那些所受的苦痛折磨。”   “我恨的,是我管不住自己,为什么那么贱,爱上一个心里没我的人!”   有些人相处若干年,也没有丝毫感情,有些人一眼此生成劫。那一刹那钟情,遗恨终生。   “整整三年,我们只有那一夜,也只见过那昏暗中一面,可为什么夜夜梦醒时,我就是忘不了!”   秦曳回想着那天容喜从容越宫中回来,不顾一切痴缠着他一晚纵情声色,醒来穿戴整齐背对着他整个人融在光里,背影冷漠而无情,举步离去。   他伸手想留住她,却是喉间干涩什么言语都说不出来。那一瞬间心痛无以复加。   他说不清到底爱不爱她,甚至有时他都质疑自己有没有爱的能力。也许只是曾经那一夜令他意乱神迷,他对容喜总有一种莫名的执着难以割舍离去。   哪怕是现在,他也放不下,于是耿耿于怀这许多年,甚至因此瞎了双眼。   他不知道知道容喜死讯时又是怎样一番感受,只是亲眼看见她毫无生气地躺在冰冷的棺木里,他忽然就累了,于是血泪流出,污了一身白衣,自此世间诸般颜色再也不见。失了她,这世界五彩便都若黑白,不见也罢。他一生未行差踏错,只是在容喜之事上拿不起又放不下。   落发为僧,青灯古佛,他如瑶林琼枝一束,一身月白僧袍仿似夜幕中一抹皎洁的月光自九天之上垂云而下,无悲无喜的面容像是无情又诸般悲悯。   他素衣白袜,脚步踽踽,神姿高彻时,俊颜如玉,行动举止仿如那拈花摘叶的佛陀,周身梵音响彻,安宁又沉默。   带着惟帽的女子立在一旁,与这面容姣好的佛门名士擦肩而过。   风吹起帽檐垂下的细纱,露出一张婉柔的面孔,沉静矜贵,神色一动又是艳丽而倨傲遍布。   她是这山间一名默默无闻的女公子,在村落一所乡学担任教书夫子,偶会上山采些草药,为山中樵夫猎户治些伤痛。   这山上有一间寺庙,据说有一个举世无双的美和尚,许多人慕名而来却无从得见。   这一日她上山采药,路过庙宇,见之双目皆盲,行走间虽如履平地,却仍是忍不住鼻尖一酸落下泪来。   她曾经很久远的时候,有个封号叫做安平。   曾经有个男人会或纵容或嗔怒时唤她容喜,也会无奈着叹息着……唤她阿瞒。   她记得他的每一个神情,每夜寂静无声时独自回忆,如饮甘霖。   她站在远处,这一生终是得不到他的爱,远远看着,便好。其他,别无所求,都是奢望。   ? ☆、三途川(四) ?  此生杀戮深重,恶业加身,只求血海深仇除尽,换得与她一世情长……三生不弃。   **   这是长安第一次下山。   小姑娘绷着一张娇俏的脸背着单薄的包裹慢悠悠走着。先时她下山并无目的,只是沿着蜿蜒的小路散漫走着,半月下来竟是走上了京道。早听师姐说上京繁华,果然不假。一路人烟稀少,愈发靠近上京,商队、侠客、普通百姓包括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铠甲的军士都渐渐多了起来。   远远便看到那巍峨城楼,高大的朱红色城门大开,守门的官爷尽忠职守,烈阳下站得笔直。   长安盯着看了一会,见进出的百姓都是要交些银钱税款,不禁皱起了秀气的眉头。她下山走得急,什么都没带,就被师父赶下山,美名曰让她滚下山见见世面。   然后……她没有钱。   这一路上餐风饮露,眠天宿地,她也没想起这一茬事。   正犹豫间,身后驶来一辆宽敞气派的马车,带着尘土和喧嚣疾驰而来。   长安嗅了嗅鼻子,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刺激得她差点露出了两颗冒尖的小虎牙。她心下有些莫名其妙,自化形以来,因为天赋原因,她修炼的一直很快,而且一直平平顺顺,甚少有什么事物会使她控制不住本能,继而露出血脉里未驯的野性。   她转了转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眼变成了一只巴掌大小的小狐狸,坠在马车后方,趁着赶车的护卫向官爷出示了什么凭证时悄悄溜进了马车。   不多时,马车颠簸着动了起来。不知道这马车的主人是什么人物,长安听护卫和官爷说了几句,官爷竟是连检查的形式都没走一下,就让马车进了城。   长安两只爪子抱着大尾巴贴着车壁听了一会,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一转脸,一张放大的俊颜出现在眼前,她一惊,退后几步,竟是被自己蓬松的尾巴绊倒在地。   低沉磁性的笑声在耳边响起,长安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丝毫不见刚才炸毛的样子。她懊恼地挠了两下尾巴尖尖,方才明明是感觉到车里的人类昏睡着她才大着胆子进来的。   游方打起精神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只充满灵气的小东西,刚刚它落在马车上的时候他就醒了。多年来身处危机,早就养成了一身警惕,便是睡着,也存了一丝清明。   小东西似模似样地对他做了个揖,摇头晃脑,煞是可爱。   游方眼里出现几丝并不明显的笑意,他矮下身子伸出修长的手,小东西很有眼色地跳了上来,尾巴垂下来不时扫过他的指尖,痒痒的,他分明在那双小豆眼中看出了疑惑。   血腥味更浓了,长安抱着眼前男人的手指动着湿漉漉的小鼻子四处嗅着,游方眉梢眼角凝着笑意,伸出手指碰了碰小狐狸不知什么时候露出来的两颗锋利的尖牙,竟是意外锋利,划破了他的指尖。   红色的血液刚冒出,小狐狸伸出粉色的小舌头一卷,已经一滴不漏地舔进了嘴里。   游方瞬间撤回指尖放在身侧两指捻了捻,仿似还存留着些温润的触感。心下叹息,到底野性未驯,倒是机灵的紧。   上京周围有一片天然林场,其中也有不少野物,轻易不会出现在有人迹的地方。早些年那林子被些贵族圈作围猎场,偶尔有世族子弟相约着去狩猎,这小狐狸怕是也是其中的战利品之一,却不知怎的被逃脱出来还上了他的车,是以游方也并不是很奇怪。   许是知道做错事了,小狐狸抱着尾巴蹭蹭往马车角落里躲着,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游方一身玄黑长衫,胸腹处洇出一片暗色,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是血迹。   他好看的眉宇微动,怕是伤口又裂开了。也没在理那小东西,兀自端坐闭目养神。   不一会,马车在一处府门停下。   游方手一抄将小狐狸放在肩头,长长的火红色尾巴恰恰盖住了那片血迹,迈着健朗的步子进了府门。   长安听见那名像是管事的弓着腰喊了声“王爷”。   游方点点头,面上带着温和的浅笑进了内院厢房。他遣退了所有小厮丫鬟,唤了那管事端来干净的清水巾帕,便关上了房门。   小狐狸迈着悄无声息的脚步落在案上,正面对着游方一板一眼坐在游方身前盯着他瞧,或者说盯着他□□的胸膛上那一道皮开肉绽的血口瞧。   游方摇摇头,瞧着呆呆愣愣的,竟显得有些蠢得让人心痒。他手上动作不停,清理干净血迹又轻描淡写地撒上药粉,缠上干净的纱布,熟练得如行云流水。   长安歪着脑袋,这个男人难道不疼吗?脸色都没变一下。   游方拢起衣衫,净了手,管事的声音刚巧隔着房门响起:“王爷。”   “进来。”   管事低眉顺眼将手中还带血丝的肉食放在案上又麻利地端着一盆血水走了,游方勾着手指头让小狐狸走近些,他挑着指尖捏起一片生肉,小狐狸凑上前闻了闻,扭着头又坐到一边盯着他瞧。   这次游方可以确定,他确实在小东西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嫌恶。   他挑了眉,声音清淡:“不吃?”   长安犹豫了一会,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游方搓着指尖,那里本该被小狐狸尖牙划破的地方光滑如初,平整无痕。他的眸色渐深,捏着小狐狸的嘴巴指尖往那利齿上一按,血液流出,小狐狸两只豆豆眼一亮,粉嫩的小舌头探出舔得一干二净。   片刻后游方在小狐狸恋恋不舍的目光下收回指尖,本来抱着他手指的小狐狸抱着自己的尾巴委屈哒哒地坐在他身前,一副没吃饱的模样。   游方倏尔一笑,一张俊颜熠熠生辉。   “你倒是挑食的紧。”   他起身走进里间,小狐狸缀着他的衣角一荡一荡的。游方眉眼含笑,脱了外袍放在一旁架子上。   “一边玩去。”   说着脱了鞋袜卧在床榻上,闭目不在理蹲在他床前脚踏上的小狐狸了。   长安等了一会,确定游方确实睡着了,迈着步子也上了游方的床榻。她卷着尾巴试探地卧在游方的颈旁,不时晃动着蓬松的尾巴撩着游方的面庞颈子,见他没反应,放心地抖着毛站了起来。   游方忍着痒意,绷着唇角的笑,倒是要看看这小东西要做些什么。   感受着小狐狸温软的肉垫踩着他的肩膀踏上他的胸膛,游方悄悄挣开眼无声看着那个嚣张地小东西尾巴挑开他的衣襟,锋利的爪子一划,胸前的绷带尽数地裂开,露出狰狞的伤口。   他额角跳着,再好的涵养此刻都有些崩溃,但到底忍住了。   小狐狸摆着蓬松的尾巴扫来扫去,竟是伸出粉嫩的小舌在伤口上轻轻舔过,在游方幽深的目光下,伤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他一时发怔,直到温热的梅花肉垫扎扎实实踩过他胸前两点朱红时,他惊得闭上了眼,两颊浮现诱人的绯色。   长安调转了身子,脑袋对着游方的下巴,圈着尾巴抱着尾巴尖卧在游方的胸膛上,一番餍足神色昏昏欲睡,不多时实实在在地睡实了。   游方抬起手落在小狐狸竖起的耳朵尖,无意识地揉了揉。   瞬间,小狐狸身后又出现了几条尾巴。   原先长安在山上修炼已经修出了七尾,不知这次是不是被游方的血液补过头了,又长出了两尾,竟是有九尾之多。   九条尾巴在游方的小腹处晃来晃去,直痒到他心里去,这场面不可谓不壮观。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虽然平时不近女色颇为禁欲,但也禁不住如此撩拨,可看着小狐狸酣睡的甚蠢的姿态,游方忍了又忍,没将她掀翻出去,只是将被子揭过,压住小狐狸作乱的尾巴。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妖怪?如此单纯轻信,毫无戒心。   游方皱着眉,不多时竟也心大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手掌下一片滑腻,游方僵着身子睁开眼一看,胸膛处趴了一个全身□□的小姑娘,眉眼细致,脸庞粉嫩红润。   长安挣开朦胧的眼,白皙的小手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竟娇娇软软地哼哼了两声。   游方黑着脸揽着小姑娘坐起身,将锦被包在长安的身上。   他的语调里压抑着危险:“狐狸?”   “噌”的一下,长安的脑袋上露出了一对尖尖的狐耳,游方盯着,忽然脸色一红。   长安回过神来,吓得一下子又变回了小狐狸。不知是不是功力长得太快根基不稳,数条尾巴都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小狐狸手忙脚乱,才把八条尾巴尽数扑了回去,只余一条露在外面歪着脑袋,豆豆眼里满是无辜,企图装傻蒙混过关。   游方一噎,半晌无言,最终泄气地叹息一怔,摸着小狐狸的脑袋道:“算了。”   不管你是何物,我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逼你。   ? ☆、三途川(五) ?  游方换好了朝服,端端正正站在朝堂上,从始至终听着大臣们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他端着一脸认真严肃,表情温和正经,时不时附和一声“丞相大人说的是”或者“某某大人说的也极有道理”,总之插科打诨,实则心下不以为然,很是不耐。   作为一个闲散的外姓王,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闲时看花赏月、眠花宿柳,来了兴趣就吟诗作对、下棋遛鸟,总归不过是些纨绔子弟爱干的事。   在这方朝堂上,最不需要的就是他惊才绝艳、足智多谋。   如往常一样,他听得昏昏欲睡的时候,上头宣布下朝,他躬身行礼退了出去。宽袖里小狐狸扒拉来扒拉去就是不老实,他眯了眯眼睛,冷眼瞧着对面盛装的宫妃款步而来,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众宫女太监。他不着痕迹抚着袖子,小狐狸识趣地装死。   贵妃仪仗行至身前,游方作了揖,行了一礼,避嫌地让到一边。   先皇后去世已有半载,皇帝宫中后位空缺,目前就只有这一位受封的吉钰皇贵妃,掌管六宫宫务。上面太后手持凤印,也不肯放权,皇贵妃不得不束手束脚,两个人明争暗斗将后宫搅得风风雨雨乌烟瘴气,搞得皇帝一个头两个大。   吉钰意思意思福了个身,端着架子走远了。   长安从游方的袖管里攀着他的手臂爬了上去,直到从他胸前的领口探出毛茸茸的脑袋。   她翻着眼睛喘着气,差点没被闷死。惹得游方一笑,将她往领子下按了按,小心遮好。   游方这个人,什么时候都不紧不慢,看似温和有礼,其实比谁都傲气三分,是个胸有丘壑、心寄山河之人。   皇帝早在议事殿等着他了。下了早朝,皇帝便以数月不见、叙旧相约,生生截住了他回府的脚步。   前段时日他回封地处理些棘手之事,昨日才堪堪回到上京府中,也受伤不轻。   见游方进来,皇帝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扶起正要行礼的游方,他声音关切:“此次十五必是吃了一番苦头,辛苦你了。”   “三哥说的什么话,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杨家势大碍了皇帝的事,皇帝一声令下,他游方就要为他肝脑涂地、残害忠良,暗地里干些见不得光的事。   游方嗤笑一声,杨家世代守护汾水大郡,而他作为汾水郡王竟连自己封地的子民都护不住,是他无能。他这一身伤,怕也是眼前这个满面关切之人的杰作。夫上位者,多疑、擅猜忌,过犹不及。皇帝怕是不想再留着他了。   你来我往,皇帝试探了几句,便放他出了宫门。   游方也没让护卫小厮驾马,换了便服信步走上街头。   长安从他领口爬出来,窝在他的肩上,大尾巴一甩一甩,耀眼的火红色衬的游方那张冠玉俊脸姿容万方。   街市上热闹非凡,长安看什么都稀奇,却是耐住性子绷着身子不乱跑乱跳,游方抚了抚她的小脑袋,走到卖果子的小贩前买了一包酸果让小狐狸抱着,小狐狸欢欣鼓舞吃的满脸汁水,游方轻缓一笑,引得周围一片吸气声。   他伸手握拳在唇边轻声咳嗽一下,正了表情走开了。   小狐狸挑食,平日里竟和其他喜食肉的狐狸不同,除了他的血别的什么都不碰,他也是凑巧才知道这小狐狸喜食酸果,那味道闻着他牙都倒了,实在销魂,难为她也能吃的欢。   长安睁着黑亮亮的小眼睛,粉嫩的小舌头舔舔游方的侧脸,游方睇了她一眼,抬起手背擦干净脸上濡湿的水迹。   长安见他没领会自己的意思,有些着急地用尾巴尖挠挠他的脖颈,游方满眼笑意,转过头来。   小狐狸两只湿漉漉的爪子按在他的俊脸上,吱吱吱一阵坏笑。   游方也不生气,拿出巾帕擦干净脸上的酸果汁,又细致而温柔地将小狐狸的爪子擦了干净。   小狐狸乖乖的,浑身毛发红的发亮,每一根发丝都诉说着顺服与无害,软软糯糯的样子黑豆眼里满是无辜。游方就想,他大概是愿意宠她的。   国丈家的嫡女在豫巷园办诗会,邀请各家贵女公子前去赴宴。   已是盛夏,豫巷园百花齐放,争香斗艳。湖心亭纱帐长悬,四角放了冰盆,湖面上有风,倒是凉快的很。贵女们都坐在亭中,公子们就在长廊里攀谈会友。虽然名义上是郭大姑娘发起的宴会,实则各家大臣都乐意的很,郭家背后站的是太后和去世的先皇后。   游方摸摸下巴,这种变相的相亲宴不来吧,显得不给面子,来吧,他又提不起兴趣,还不如纯诗会来的有趣。   那边诗会开始了,亭中的贵女也小声地跟亲近的姊妹咬耳私语。郭大姑娘作为东道主,将埋了二十年的荷风酿都贡献了出去。但荷风酿虽入口清冽却后劲绵长,男子喝喝也就罢了,是以姑娘们喝得还是甜甜的桃花酒。   吃了酒,姑娘们面上都现出了几分桃花粉,言语间也大方了起来。上京的适龄未婚的青年才俊都在这里,免不得被评头论足一番。   游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华服,玉树芝兰,琼姿玉面,自斟自酌时一举一动皆是风流写意,便是男子看了都免不了耳红心热。   亭中心仪游方的贵女不少,即便是郭大姑娘也是心系于他,可游方他的注意力却早不在这里了。   长安伸着两只爪子够着游方的酒杯,游方逗着她就是不给她喝。她一恼,肉垫按着他的脸,小舌舔上他红艳艳的薄唇,清香的、醉人的,小狐狸晕晕乎乎的一头栽进了前面的酒池里。   游方一愣,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抿了抿唇角,将漂在酒池里的小狐狸拎了起来。   亭中廊里诡异地一静,游方告了声罪,郭大姑娘派了小厮领着游方去整理一下。   到了厢房里,游方掀开遮挡的袖袍,肚皮朝天的小狐狸呼呼睡着,九条尾巴已经争先恐后地露了出来。   游方眼前一黑,倒在了床榻上。   身体里一阵燥动,口干舌燥,几案上的薰香清透,可混着身上的酒意,意外催情。游方黑眸一深,中招了。   他扯扯衣领,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想翻身起来,浑身酸软无力。   外间郭二姑娘解了衣衫,只余贴身的小衣袅袅娜娜地走进来,还未贴近游方,锦被里伸出一只小脚将她踹飞了出去,落地的瞬间便晕了。   长安晃着脑袋,青丝垂落,有些勾在游方的颈肩,凉丝丝的,舒服极了。   游方双眼迷蒙,揉着长安脑袋上尖尖的狐耳,长安红着脸“啪”地一声打落他不安分的手,瞬间将耳朵尾巴都收了回去。眼前的男人眼里闪过一丝失落。   剥了游方的外衫套在身上,小姑娘撑起游方的身体半扛半抱将他带出了豫巷园,至于作死的郭二姑娘,早在进入厢房时游方隐在暗处的护卫便发现不对,刚想进去,却发现郭二姑娘躺在地上,一个身量不足的小姑娘扛着自家主子飞快的走了。   接收到主子善后的消息,护卫大人毫不怜惜地将郭二姑娘丢进了国丈大人和国丈夫人的卧房。至于晚上国丈与夫人就寝时会发生什么兵荒马乱,就不管他什么事了。这次只是警告,真惹恼了主子,下次怎样他就不能保证了。   山泉清凉,游方靠在浸在泉中的石上,敞着胸怀喟叹一声,神思清明不少。   小狐狸仰着漂在水面上绕着他转,尾巴舞得像是风火轮,倒是又蠢又可爱。   游方温润明亮的眼睛里深邃漆黑,如玉的指尖挠挠小狐狸的肚皮,小狐狸嘴里喷出一道晶莹的水注溅了他满脸,扑腾一声翻身窜到岸边,呲牙咧嘴地表达着不满。   晚霞落尽时,游方一身干净,抱着呼呼大睡穿戴整齐的小姑娘进了府。   管事的一脸欣慰,自家大龄男青年终于开窍了,不管哪儿来的小姑娘能收了他们家主子就好,以前他还琢磨着主子怕是不喜欢女子想着送个男子来着。   管家火速收拾了主子隔壁的院子,游方安置好长安便匆匆忙去了。   回到卧房已经半夜,睡得朦朦胧胧间脖子上围了一圈暖意。是小狐狸啊,游方心想,又安心地睡着了。   长安撩起尾巴尖在游方身上作乱,游方闭眼一捞将她的尾巴枕在脑后。小狐狸委屈哒哒地靠着他的脑袋安稳下来。   于是天光放亮,游方一睁眼,入目的一张靠的极近的狐狸脸吓了他一跳。   他脸色一黑,小狐狸睁着豆眼抱着尾巴默默往后面退了几步。   游方咬牙切齿:“我怎么说的?不许再变、成、狐、狸!”   长安默默转过身屁股对着他,装作没听见就是不理。   游方划破指尖,馨香的血液冒出,小狐狸动了动耳尖,扭过头蹭的一声腆着狐狸脸又凑近了。   “嗯?”   瞬间一个白花花的小姑娘落在游方的床上。游方扶额,掀了一旁架子上的里衣盖在长安的身上,黑着脸将指尖塞进了她的嘴里。   一大早管事的乐颠颠满脸是笑。   厨房间的大娘粗着嗓门问道:“大管事,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管事的脸上精明一闪而过,一脸意味深长:“木愣家的,多给王爷炖些补品,再过些时日府里怕是要多个小主子了!”   说完又乐颠颠晃着走了。   今晨他见主子抱了衣衫不整的小姑娘往隔壁去,小姑娘一脸魇足,主子脸色却是黑得像锅底,年轻人不知节制,王爷体力不够可不行。? ☆、三途川(六) ?  连下了半月的暴雨,汾水下游决堤,水患严重。朝中皇党一派由皇帝授意參游方的折子不少,汾水郡是块宝地,看来皇帝是铁了心要游方死,最不济也要拔掉游方所有的头衔爵位才能安心。   可惜,朝堂之上游方可以没有作为,但他绝不会将汾水也交出去。有人见过谁可以把自家祖坟都拱手让人的吗?   前些日子他告罪自请治水,既然揽了差事,就只能做的漂亮,朝中多的是想看他笑话的人。   屋里的灯还亮着,长安扒开了一条门缝,探着小脑袋向里面看去。   游方这两日忙得焦头烂额,英气的眉眼间满是倦怠。他的背影永远挺得笔直,仿佛从来不会有倒下的一天。   小狐狸扒着过高的门槛进了屋,两只爪子勾着游方绣着祥纹的袍角擦了擦,印了好些个梅花印在上面。   游方揉揉眉间,伸手掸了掸衣服上的浮尘。小狐狸顺着他的衣衫爬上他腿上坐着,乌溜溜的小眼睛里丝毫不见心虚。   游方勾唇一笑,温暖的手抚上她的小脑袋顺了顺毛。   疏散灾民防治疫病提上日程,游方为这事费尽了心思,已经有几日没有好好吃饭睡觉,脸色显得有些憔悴。   长安捧了小果子凑上游方的眼前,固执的想让他吃些,游方眼里闪现出几许暖色,捏了一颗放在嘴中,竟是不酸,反倒甜的紧。   屋檐还滴滴答答滴着水,落在凹凸不平处的水洼里溅起好看的水花。一时间屋内宁静得很,烛光摇曳,给小狐狸红的发亮的皮毛镀上一层金光。   游方捏了捏她的小爪子,也不盘问果子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只是嘴角那温和细致的笑里多少显出些许落寞。   小狐狸揉揉眼睛,从他膝头滑下,勾着他的衣袍往里间走。   “困了?”   游方起身将小狐狸抱到床上,斜靠着床头哄着小狐狸入睡。瞧着小狐狸睡得沉了,他方坐直身体,才发现小狐狸毛茸茸的尾巴卷着他的手腕,不让他走。   真是个粘人的小家伙。   想着事情也都处理得差不多,游方翻身上床和衣而睡,竟也很快睡着了。   这两天游方一忙就到后半夜,护卫见灯还亮着以为游方还未睡,他摸摸口袋里的银票,大着胆子上前想敲响房门。走上前才发现门未关上,摇曳的灯火里,一只火红的狐狸坐在堂内中央,漆黑的眼睛定定瞧着他,透着股子摄人的冷意。   威严,冷漠。还有无处不在的强大让他情不自禁从骨子里生出敬畏,不由自主地就想退避三舍、匍匐在地。   直到退出很远,护卫摸摸满脑袋的冷汗,还是显得有些心有余悸。   这狐狸他也不是没见过,王爷进进出出它就时常卧在王爷的肩上,不仔细看倒像是上等的毛皮领子,乖顺得很。又回想起当时如坠冰窟的感觉,邪门,太邪门了。   院子外面郡守家的小姐还捧着食盒等着,单薄的衣衫根本就挡不住夜半的冷意,那冷无端的如牛毛一般刺进血肉,可她心里却火热的很。   她向来眼高于顶,郡里多得是青年才俊她通通看不上眼。眼瞧着婚事不能再拖了,挑挑拣拣就是没有合心意的。   汾水郡离上京山高路远,那个名义上的郡王常年不在郡上,她父亲在郡里就是一把手。虽然实权还是握在游家一脉嫡系臣子手中,但明面上还是都要让她父亲三分。   她父亲,是上头空降下来监督的保皇党。   而她,是她父亲捧在手心的娇女,说得大逆不道一点,她就是汾水郡的公主也不为过。   郡里一些贵女虽然明里不敢和她作对,背地里估摸着都在嘲笑她眼高于顶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子,她心里窝火,恨不得撕了那些小蹄子的贱嘴。   此次郡王落个治理不利的罪名回汾水郡解决水患,她远远瞧着,一颗芳心就落在了他身上,她想着,以她的姿容,郡王若是见了,必定会喜欢她的。听说郡王每日辛苦,她心思转了几圈,亲手做了些小食拎着就来了。   那护卫由远及近,她踮着脚目光殷切,等护卫近了,她还记得贵女应有的架子,正了脸色冷着脸抬着下巴。   身边的侍女又捏了几张票子塞进护卫的手中:“护卫大哥,怎么样?王爷如何说的?”   护卫假模假样地推脱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将银票拢入袖中,叹了口气,夜风中压低的声音嘶哑难听:“不是小的只拿钱不做事,王爷睡了,小的也不敢打扰,小姐还是改日吧。”   她恨恨地跺了跺脚,领着侍女顶着夜风哆哆嗦嗦离开了。   护卫啐了一声,这小娘皮眼睛长在头顶上了,大半夜的打的什么心思还当别人不知道,装什么端庄高贵。   黑暗中,一抹幽亮的眸子明明灭灭,通身火红的小狐狸反身回屋,抖了抖身上皮毛的冷意钻进了男人的臂弯。   郡守家的小娘子对郡王穷追不舍,这在汾水郡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直到水患后续都安排的差不多了,郡王匆忙离去,这件事才终于落下。   长安鼓着腮帮子背着游方坐在马车中,小姑娘身形窈窕,背部线条柔和温润,这半年中她的面部轮廓明朗成熟了很多。   “等一下——”   身后一个书生模样的俊朗公子驾马而来,勒着缰绳被随行回京的护卫拦在马车五米开外。   只听他朗声道:“王爷大安,可否让长安姑娘出来一见?”   小姑娘耳朵尖尖一动,不动声色地软下面容扯扯游方的袖子。   游方温润的眉眼染上些许怒气,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眼,到底没有舍得甩开她的手,而是一转眼握在了手心,拉着她下了马车。   他的脸上扯出一抹道貌岸然的假笑,仍旧是那副温润无害的模样,只是握着的手更紧了一些:“不知林县令所谓何事?”   那书生翻身下马,“听闻王爷回京,特来与王爷姑娘送行。”   他对着长安抱拳,斯文的脸上是少见的侠气:“话不多说,某在此谢过姑娘大恩,愿一路安顺!”   书生来的急去的也快,车马再次起程,游方的面目难得的冷沉。   这难缠的县令,工作上时不时与他唱反调也就罢了,还想勾引他家小姑娘,当他是死的吗?   那日书生去堰上勘察,洪水决堤,是长安恰巧路过将他从漩涡中拉了出来。现今,他不仅是汾水郡一名知县,还是郡守家小娘子的青梅竹马兼未婚夫婿。   “书生爱慕那小娘子许久,可惜是个傻的,不知争取。我与他出双入对,只不过是想让那小娘子看清自己的心罢了。”   长安觑了还在那兀自钻牛角尖的男人一眼,转身变成狐形卧在他的膝头,卖乖的蹭蹭他的肚皮,暖意透过衣衫传递出来。   游方举着小狐狸与她平视着,一字一顿说得掷地有声又理直气壮:“我不喜欢。”   长安将软软的爪子搭上他的手背,黑豆眼睁得大大的,满是懵懂之色。   马上到上元节,小狐狸这几天神色恹恹的,连游方的血液都引不起她的一丝食欲。游方看着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的小姑娘,有些担心。   管事的让厨房变着法儿做好吃的给小姑娘,那酸味透着墙隔着三条大街都能闻到,可小姑娘丝毫不为所动。   这一日下朝,皇帝传唤,他照例往议事殿去。贵妃抱了一只腿上裹了绷带的银狐在花园里慢悠悠晒着太阳。近日她与太后斗得不可开交,局势明显不利于她,她倒是一点不着急。   游方有心想绕道走,不趟这趟浑水,可是要去议事殿必须穿过花园,避是避不开的。   他风度礼数一样不落,转身要走时贵妃慵懒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她这几日可是食欲不振?”   游方眸色一深,回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温和的浅笑:“臣不知道娘娘说的什么。”   “如果你真的对她好,就请离她远些。”   游方脸色一僵,甩袖离去。   上元那天,月亮很圆。明黄的月光洒满上京,笼罩着整座皇城,映衬着晚市灯火通明,交相辉映时,美不胜收、蔚为壮观。   王府也燃了灯,就等游方从宫中家宴回来,一起赏灯吃元宵。   长安托着下巴坐在院中凳子上仰头看着圆满的月亮,连日里不济的神色看起来更差了,她换了身火红的衣裳,明亮的灯火下衬出了两颊的稍许血色,强打着精神托腮发呆。   突然心口一痛,她神色大变,打翻了怀中暖手的火炉。她撑着身前的桌子吐出了些许夹着碎肉的鲜血,脸色白的吓人。   本来站在边上的管事的吓了一跳,还没等上前,小姑娘一旋身跃上屋檐,以极快的速度往宫中去了。   长安赶到时,游方撑着长剑半跪在地上,胸口的鲜红染了半边身子,顺着衣裳一滴滴落在地上。   看见他如此狼狈的模样,长安差点没控制住自己暴虐的情绪,一挥袖冷着眉目将拦在身前手持长兵的侍卫扫向一边。   那边皇帝和他一众莺莺燕燕的妃嫔歌舞升平,这边血腥肆虐,生死相搏,分明是故意。   见长安现身,皇帝拍拍手掌,嘴角翘起一抹残忍的笑,“十五果然好身手,竟是能在一众高手下走过那么多招还未落下风。”他转头看向长安,“这便是十五捂得严严实实的那个小娇娇?艳福不浅啊。我这满墙宫色竟是无一能与之媲美。”   曾经的郭二姑娘,现今的华妃妖娆地攀附在皇帝的肩上,“皇上,这怎么比得。那可是狐狸修成精,自是长得百般出色。那日臣妾昏迷前可是亲眼见到的。”   皇帝带着微笑点点头,一副赞同的神色,她涂着丹蔻的指甲红得发黑,愈发的得寸进尺,抚上皇帝的胸口,:“便是那皇贵妃也一样,若不是被云海大师收了,不也是祸国殃民的角儿吗?”   皇帝不知怎的面色忽然一冷,下一瞬间便将搂在怀中神色妍丽的女人推翻在地。美人看着皇帝脸上吃人的目光,哆哆嗦嗦趴在地上泫然欲泣,不敢造次。果然伴君如伴虎。   游方看着那边两人一唱一和,向来平静无波的眸子染上怒意,映着明亮的宫灯,像是燃起了两簇择人而噬的火焰。   长安一步一步走向那个颈背挺得笔直的男人,撑起他的手臂,言语间笑意分明,透着无奈:“明知是鸿门宴,偏你还存有一丝期盼,认为他不会做的这般决绝。”   他与皇帝,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他们骨子里都继承了母亲的强势霸道,皇帝看他,寝食难安。   游方神色一暖,“你怎么来了?”   “你久久未归,我不放心。”她丝毫未提感应到他受伤吐血之事。   华妃还是不死心,当日她算计不成,反受了那么大的耻辱,这些她都要他们一一还回来:“皇上,此次月圆,是她功力最弱的时候。您别忘了,她可是妖怪啊!”   长安长发披身,红衣无风自动,眼角染上瑰丽的红,“吉钰呢?你将她如何了?”   皇帝眉梢眼角冷意更甚,口中吐出冷酷无情的话语:“那种妖孽自是剥皮抽筋,永世不得超生!”   长安怒气上涌,瞳孔的颜色逐渐变得浅淡,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身形从十五六岁的模样变成二十多岁的青年女子,她向摆了佛像的宫祠看去,一只白狐的虚像面容狰狞,凄厉嚎哭,被镇压在佛像底下不得挣脱。   她一怒,举起游方的长剑向皇帝劈下,皇帝慌忙后退,大声厉喝到:“云海大师,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光头的老和尚不修边幅,眼神邪秽,显出身来,打了个佛号。   “妖孽,若是投降,和尚我放你一命,若是死不悔改,休怪和尚不客气,你的下场便如那只妖狐一样,永世不得超生!”   长安将按在游方伤口上的手收回,白光没入伤口消失不见,却只是止住了血。游方的伤口上有符水的痕迹,她修复不了。   她揽着眉目冷峻的男人,长剑在握,游方温暖有力的手掌包裹着她冰凉的手,“我不是你的累赘。”所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无需顾忌我,无论什么,我都想要和你一起面对。   长安对着他一笑,轻声吐出一个字:“好。”   老和尚歪门邪道确实不少,近日恰逢月圆,对九尾狐来说又是最脆弱的时候,那边由明转暗的杨家众人赶来援手,游方得以脱身,红着眼睛将被老和尚一掌击飞的长安接入怀中。她吐了一大口血,浓稠的发黑,让他的心中如刀绞一般疼。   长安推开他,眉眼神色宁静,风华绝代。她展开一个结界将老和尚与自己困在其中,这和尚手段残忍,不知手里犯下过多少杀孽,她透过他灵魂里散发出来的黑气,看见了许多狐族兄弟姊妹的悲鸣,无论是单纯的作为一只狐狸还是狐族族长,她都有义务为枉死的狐族报仇,让它们消解仇怨,得以往生。   她没有把握能胜过这和尚,又怕伤及无辜,折损游方的寿命。自从她吸食了游方的血液,她的因果便也是他的因果,她不想也不愿冒这样的风险。   那一夜,巨大的火光从宫中冲天而起,燃烧了整个苍蓝的天幕。此后,王朝唯一的外姓王领兵叛变,三月驱兵皇城,兵临城下时,皇帝在宫中自鸩而亡。   披坚执锐的男人眉目冷硬,眼里沉着一抹冷沉的哀痛。   “林渊。这天下我送给你。”   书生样子的斯文男人叹了口气,“谢谢你,十五弟。”   林渊,汾水郡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小县令,此前最大的名头是郡守家小娘子的白面相公,汾水郡王起兵举事后,他摇身一变是最深不可测的军师,现今受郡王所托,管这天下,缔结盛世。   他还有一个身份,他的血液里,留着皇家宗室的血脉。   ? ☆、三途川(七) ?  【游方】   他在尸山血海里举目四望,满目的血色如长安一身鲜红的裙裾。   他的声音浸透了沉沉的铁锈味:“林渊。这天下我送给你。”   他不要这江山社稷,哪怕山河永寂,满目疮痍,他只想换一个她而已。   她在熊熊火光里,烈焰经身,面容模糊,平静无波的语气里含了些冷酷的决绝意味:“我这双手,自修道以来,未尝沾染鲜血,犯下业障。”   “如今你这和尚犯戒无数,犹以杀孽最重,冤魂不散,我便少不得为那些无辜枉死的生灵们讨一个公道。”   他在结界外手持长剑劈在阻隔他到她身边的无形屏障,听她言语间的怜惜与深情,她转头眉眼弯弯对着他说:“保重。”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结印成咒,燃尽生命,巨大的烟花在眼瞳里盛开。   ——你若真的待她好,就该离她远些。   ——也许你不知道,师傅曾说,小族长的劫难在云游四方时。我现在懂了。   【皇帝】   他的生母在他很小的时候便死遁与旧情人双宿双飞。他问父皇,为什么娘亲不要他,父皇摇摇头眼里满是求而不得的痛,转天他就被放在德妃膝下抚养。也因为这样,德妃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是以他登基后,心里的那份愧疚和感激便化成了无边的忍让和补偿。   她想做太后,他就一力将她举上太后的宝座,她想让他娶自己的侄女,他就以正后之礼风光迎娶。   可她为什么不满足,将他的感情弄得寸步难行。   他尊重她,他甚至想毫无芥蒂地喊她一声娘亲。   吉钰的入宫是个美丽的意外。他微服出巡,在汾水境内见到的她。那时的她就真如在水乡富饶之地长成的灵秀少女。他看她采菱看得入神,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掉进了湖里。   她一边笑着一边将他捞了上来,然后他就将她带回了宫中,一路荣宠。   他不曾想,这个他爱到骨子里的女人会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等他平复内心的惊惧,太后联合着郭家已经将那个高傲灵秀的女人永远镇压在宫祠佛像之下。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宫祠,眼神平静地看着一只银狐在他的面前变成了一个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妖娆的男人。   那男人腿脚微跛,拿着匕首横在他的颈上,眼神厌恶憎恨:“你有哪点值得她死心塌地付出,她怎么就那样傻。”   颈间溢出血来,他也不反抗,就这样静静看着佛像的方向不住出神。是呀,他也不知道他有哪点值得她心喜。   那男人恨恨地将匕首掼在地上,转身离开时,靡靡的声音里透出悲凉:“我不想因你的血脏了自己的手。”他们这一支狐族,自出生起,修善缘,少造因果,得天地造化,幻化成人。正是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种族,每一个族人都坎坷崎岖,少有安顺。   他撒了一杯酒在佛像前,嘴角微笑始终没有落下,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黑红的血液从口中溢出,朦胧中,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记忆渐渐浮出水面。   那时,他对父皇说,父皇,你让我去看看母亲吧,我就远远地,悄悄地看她一眼,回来我便安心做这王朝皇子,做母妃的儿子。   父皇沉默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   他在暗卫的陪同下,扮作游山玩水的公子哥行至汾水郡。他红着眼睛看那雍容华贵的夫人带着心爱的儿子出门踏青。   他躲在树下,倔强地绷着唇角。一只白狐缩成一团,独自舔舐着还在流血的伤口。   他动了动手指,还是拿出帕子将它把伤口缠住。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不紧不慢地从远处林间走出,温和有礼地道了谢,从他怀中接过被他捂出几分暖意的小狐狸。明明不算快的步伐,却很快不见了踪影。   **   倔强的白衣女子跪在地上,周围的兄弟姐妹对着坐在石台上面容冰冷的少女叠声求情。   ——白狐吉钰,心陷红尘,自请拔除修为,愿为一世凡人,今日,我以族长之名,执行剐刑。   银狐闻声匆匆从尘世赶回,他哀声请求:“小师妹,就看在师兄的面上,饶了吉钰这一回吧!我愿代她受过。”   ——她执意如此,你如何能代?   一万三千九百刀,剔除狐骨,再生为人,永世断绝仙缘。   一刀不少,那白衣女子咬着牙生生受了。   ##   昆仑虚北,仙山脚下,埋葬着整个昆仑的精魄——昆仑心,其实说白了不过就是块集万物气运的石头。自从昆仑心长出生机,昆仑万年积雪消融,峰头返青。   天界众人无不惊奇,可碍于琴阳宫那护短的道爷对昆仑的袒护,谁也不敢擅自查探,只能暗搓搓地在心中腹诽几句,简直是挠心挠肺。还没等他们琢磨出来什么情况,昆仑又一下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正好这时天界发生了一件大事,整个天界走哪儿都在谈论这件事,昆仑山的那点变化倒是显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了。   已经数年无人飞升的天界迎来了一位特殊的佛修。天生佛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大抵就是不用修炼时机到了他的等级都会自然地一层一层拔高,这对那些累死累活奋斗在修炼第一线还时不时担心会掉修为的狂人来说简直招人恨,偏那佛修本人还一副与世无争混不在意的模样。   简直……让人想撕了他脸上的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刹叶居伽蓝之境,琴阳宫的道爷三番五次到访都吃了闭门羹。   昆仑心巨树菩提连着缠枝藤蔓齐齐崩裂,碎成齑粉,落下一颗黑石,被刹叶时时刻刻捂在身上,直到他飞升,冲破天地藩篱的时候,小石头也成功化形。   他看着小石头熟悉的眉眼,有一瞬间的怔愣,直到软软糯糯的小姑娘扯着他的袖子,他才反应过来说道:“从今往后,你便唤作拈花吧。”   沙间世界,掌心佛国,所谓草木浮生,清静天堂,惜时佛祖拈花而笑,如此你便唤作拈花。   她叫拈花,可她更喜欢师傅叫她阿欢。朝欢暮乐的欢,欢喜……的欢。   刹叶带着他的小徒弟住在伽蓝之境,甚少理会外面的事情。若不是住在琴阳宫的道爷时不时前来拜访,伽蓝之境简直就像是天界之中与世隔绝的另一个小世界。   拈花有时会甩着小辫子跟着道爷出去溜达溜达,归来时总会收获各种各样有趣的小玩意。这天小徒弟回来闷闷不乐地坐在他的身边,撅着小嘴满面苦恼。   他轻轻抬起眼眸,眼里神光璀璨,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不存在:“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他想,小徒弟一天到晚困在这境中着实是闷了些,下次或许可以亲自带她到处走走。   小徒弟犹豫了一会,轻轻拉了下他的衣摆,“师傅,你对我这般包容,是不是因为我的长相呀!”   刹叶抬起如玉雕琢的手揉揉她的脑袋,没有说话,对着这张熟悉的面孔,他确实总是格外心软。   小徒弟泄气地塌下肩膀,不情愿地说道:“好吧好吧,不管因为什么,我都不在乎,我最喜欢师傅了,只要师傅也一直一直只疼爱拈花一个人就好了。”   只是从此,小徒弟再也没有拉着他的袖子撒娇地让刹叶唤她阿欢。   琴阳宫的道爷再次造访的时候,刹叶面无表情地将他掀出了伽蓝之境,带着小徒弟出远门了。   道爷远远看着小姑娘扯着刹叶的月白袍角亦步亦趋地跟着走远,眼神有些心疼和歉意,他做错了吗?? ☆、三途川(八) ?  拈花曾经问过师傅:“师傅,你俗家姓名叫什么?”   刹叶抬起俊脸凝望着远方,眼中凝着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很平淡,他沉默了一瞬,声音还是那样温和清透,漫过心间:“臣棺。”   拈花将手塞进师傅宽厚的手心,精致的小脸扬起笑容:“那师傅,你带我去看看你的家乡好不好?”   刹叶看着与她交握的手掌,眼中有一种沉甸甸的情绪。家乡啊,真是遥远又陌生的词,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千百年转瞬即逝,他都快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向哪里去。   他紧了紧手掌,牵着堪堪到他大腿的小徒儿踏上回乡的路途。   他们从昆仑山巅去往人间,皑皑白雪覆盖着峰头,棉絮般的雪花洋洋洒洒飘落,衬着他三千青丝如墨,月白僧袍愈发不染纤尘。拈花黑亮的眼睛看着他,竟不觉痴了,“师傅,你真好看。”   刹叶神情怔忪,不知在想些什么,仿佛幼时臣欢童稚软糯的嗓音还在昨天:“哥哥,阿兄,你这般颜色可怎生是好。等妹妹几年,等我长大了,你嫁给我,我保护你好不好?”   小姑娘趴在他的肩上,凑近他的耳根,呼吸言语间热气洒在他的耳朵上,在他寂静的心间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刹叶摸了摸小徒弟的头发,没有说话。   拈花不知怎地就突然有些难过。   琴阳宫的那位道爷曾在人间传下道统,之后天界很多仙人也陆续在人间留下传承。此番行走人间,修仙门派虽然也不至于多的到处都是,但大大小小也有不少。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一门三宗四派。   万剑门地处昆仑虚北,建在昆仑心上,独占整个昆仑最好的资源,也是在所有门派中实力最强大的门派。   拈花跟在师傅的身后,刹叶浑身气息收敛,就和任何一个俗世佛门弟子一般无二。   平时山门有洒扫的弟子看守,近日八大门派大比,倒是开启了护山大阵,进出也派了内门弟子把守,显得足够重视。   拈花发了一会呆,瞧见师傅已经在几步远停驻,转头无声疑问地看着她,也不催促,那份无限的包容与耐心让她脸上一赧,快步跟上。   一个模样周正的伟岸男子走上前来,不失礼数地对着师徒俩拱了拱手,洪亮正气的嗓音问道:“在下万剑门弟子元昘,敢问道友,是哪个门派的?烦请告知并且出示凭证方可进入宗门。”   拈花刚刚听见旁边的小道士恭恭敬敬地喊他“大师兄”,她揪着师傅的袍子,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精致的脸上便如这个年龄的小姑娘该有的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   “这位道友,我和师傅是散修,此番路过万剑门只是想故地重游一番。”   她还记得,师傅从这里飞升,她也是在这里劫云雷劫洗练化形。   元昘一怔,他在师门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从未见过这般出色又深浅难测的师徒。   正犹豫难决时,护山大阵一阵摇晃,看守昆仑心的师叔感受到昆仑心难以压抑的愉悦之情,满脸惊骇地通报了掌门。   掌门赶到时,昆仑心挣脱了阵法束缚,发出一阵阵嗡嗡声。   拈花眉眼染上笑意,勾勾师傅的小手指,语调清脆:“师傅,是昆仑心在呼唤我呢。你带我过去好不好?”   刹叶俯身敞开怀抱,宽大的袖袍垂在地上,冰天雪地里容颜如玉,无悲无喜。拈花闯进他的胸膛,勾着他修长的颈子,靠在他的肩上咯咯笑着。   元昘上前拦了,没拦住,正要拔剑时,那个看起来温润和气的男人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他突然觉得手中利剑重逾千斤,再难拔出,冷汗浸湿了宽厚的后背。   护山大阵在这师徒俩面前完全形同虚设,元昘看着那个挺拔神秀的男子抱着小姑娘走出很远,才虚脱般僵硬着手指拿出传音哨吹响了哨音。   不过眨眼间,掌门师叔们接到传音,还未有动作,已经远远见到那个俊朗淡漠的男人怀抱着小姑娘以极快的速度靠近了镇压昆仑心的秘境。   万剑门众人如临大敌,七大门派的人看着万剑弟子匆忙赶往秘境,如临大敌,纷纷跟随前往,但各自怀抱着怎样的心思却未可知。   此次门派大比不仅是为了八大门派的排名问题,更重要的目的是以排名划分此后百年资源占有份额。   好在刹叶本身并不是爱惹事的人,抱着小姑娘在秘境前停下了。   万剑掌门状似轻松随意地拱手相询,实际手底下已经蓄势待发:“敢问道友擅闯我万剑门所为何事?”不管有旧还是寻仇,他万剑门都不会坐以待毙。   拈花从师父的颈间转过小脸,笑眯眯道:“我们只是来看看昆仑心过得好不好。”   她从小荷包里掏出一枚神识玉简,琴阳宫那位道爷所留下的气息让掌门勃然变色,弓着背行了个大礼,恭敬请罪:“不知仙长驾临,是万剑眼拙。”   万剑道统,是护着昆仑的琴阳道门一派,琴阳的那位道爷是他们的祖师爷。   拈花蹭蹭师傅的脸颊,从他的身上滑下来,声音娇娇的:“琴阳的道爷让我和师傅要是路过昆仑心就到他护佑下的万剑走走,我们看看就离开,”她歪着头看看身后严阵以待的八大派弟子们,笑语嫣然:“你们都是来欢迎我和师傅的吗?能先把武器放下吗?”   刹叶垂眸不语,长身玉立,琼姿难述,如一尊冰雕雪塑的雕像,让在场的女性们不敢直视又难以拒绝视觉上的贪恋。   七大派识趣地原路返了去,万剑也随即遣散了弟子,元昘抿着唇站到了掌门的身后,唤了一声“师傅”。   拈花牵着刹叶的手进了秘境,得意地看着元昘,神情有些骄傲:“你的师傅可一点都不好看。”   元昘和掌门都有些尴尬,说实话,修仙之人少有难看的,虽然掌门年龄看起来稍大,可算得上是中年美大叔,但和刹叶站在一起却没有丝毫可比性。先不说刹叶身上那一份独一无二的气质,单是容颜,刹叶便是得天独厚的头一份,三界六道少有媲美。   刹叶摸着拈花的脑袋嘴角扬起一抹极其细微的笑:“童言无忌,无需介怀。”   昆仑心嗡嗡鸣叫着,亲昵的围着师徒俩转着圈。   拈花摸摸剔透的石身,眉眼弯出讨人喜爱的弧度,她发出一声惊叹:“咦,昆仑心,多年未见,已经凝出昆仑胎了呀!”   昆仑心中间养育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婴儿,闻言原本紧闭着双眼的婴孩睁开眼睛,那双眼睛空洞洞的,乍一看去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没有眼瞳,其实是一种极其接近纯白的银灰色。   小婴儿伸展开紧握的手,贴着昆仑心与拈花掌心相接的地方,缓缓地缓缓地笑了开来。   拈花勾着师傅的手放在昆仑心上,也缓缓笑了。   她可以因为师傅的养护生灵化形,昆仑胎沾染些师傅的气息,也会有气运加成。   刹叶无奈地看了看小徒弟,送了昆仑胎几许仙力,也算全了多年相识之义。昆仑心本就是天地灵气孕育,仙力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辞别昆仑心,谢绝万剑邀请他们观战的好意,师徒俩趁着天光还亮,没有多加逗留便真的如所说那样,看看便离开了。   出了修仙地界,师徒两就像普通的凡人那样,由北往南,走走停停。小徒弟想去看看他的家乡,那他就带她去看看,也看看这山河大好,天地钟灵。   拈花看着师傅的面容,无论看多少次,还是好看的紧。一路餐风饮露,师傅还是那般纤尘不染。   就算是刹叶,大概无意识中也有些近乡情怯的情绪在,越是临近数年前臣家扎根的地方,行的越是缓慢。   拈花不懂,师傅到底是在怕什么。刹叶摸摸拈花的小脸,看着她的面容眼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拈花眼神一暗,那个阿欢真的有那般好吗。   半晌,刹叶牵着她的手踏上了那片土地。   许是到了凡人的地方,师徒俩又刻意模糊了面容,倒是没有引起旁人的过多关注。   当时的臣家在这钟灵毓秀的小镇是颇有善名的乡绅之家。臣家的那对公子小姐更是少有的好样貌,只是为兄长的从妹妹出生起就开始体弱多病,越大情绪越是不显。后来遭逢巨变,臣家仆人散尽,也只剩下那对兄妹孤身北上,求仙问药。   以前臣家的宅院现在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街道商铺,还有沿街贩卖的小贩。   刹叶叹了口气,低低的叹息声听得拈花心中一紧,握紧了师傅的手掌。   “走吧。”刹叶温和俊美的面容敛了所有的情绪,似乎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没有人气的冰冷佛修。   拈花心下一阵难过。   从昆仑走到极南的小镇,他们师徒花了三年,可回去只在缩地成寸的一瞬间。   拈花眼神黯淡,有眷恋有不舍,真是……太快了呢。   从昆仑山巅回天宫的时候,刹叶走在前头,拈花脚步轻盈地坠在后面,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师傅,我能伴你走过这一路迤逦,已经足够了。阿欢我还不了你了,赔你一颗心,你看好不好?   刹叶被拈花从背后打晕时,转脸的瞬间只看到小徒弟眼里的一片汪洋,便晕了过去。他没有责怪,只是想伸出手将她坠落的泪珠捧起,终究是做不到。   **   师傅在伽蓝之境甚少外出,阿欢跟着道爷去了琴阳宫。道爷在道阁讲道,她不知道坐在蒲团上道士们到底都是在认真悟道还是在神游太虚,反正她是听得昏昏欲睡。   结束的时候,那些道友仙士们个个大显神通腾云驾雾相约着离开了,阿欢从道爷下首的蒲团上爬起来扯扯道爷的胡须,眨巴着眼睛问:“道爷,师傅为什么当时会忽然唤我阿欢呀!”   道爷摸摸她的脑袋,眼神中有着长辈的包容和她看不懂的怜惜。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道阁上空潇洒遒劲的“道”字渐渐模糊,一枚水镜在上方形成,映射出道爷所有关于那个阿欢的事情,从小姑娘到亭亭玉立的少女,从鲜活的生命到繁盛的巨树菩提。   道爷看着她的表情从兴奋好奇渐渐变成了抿紧双唇,眼眶通红,看着她倔强地忍着眼泪却掩不住满脸的难过委屈,叹了口气,温暖的手掌搭在她的头顶,安慰道:“丫头,你又在纠结什么呢。你就是她,从未变过。”   道爷多次拜访伽蓝境,并不是因为刹叶,但也与他有关。他要见的始终是拈花这个小丫头,为了完成一个很久之前的承诺。他就等着她哪一天忍不住问了,他会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都毫无保留地如实相告,这是臣欢消失在巨树菩提中时他答应过的事。那凌厉少女拼却最后一口气都要传音于他的事,他又怎会不稳妥办到。   “她让我告诉你,你师傅死劫难渡。你愿意将自己的心给他吗?”   天生佛体,无心无情,是以神魂难聚,就算不刻意修炼,一旦修为到了临界值,任你受天地偏爱,也难以成活。古有养心之术,可剖心度之。   ? ☆、三途川(完) ?  ——三途川里,流的都是他的杀孽。   **   六月映雪,飞花迷人眼,昆仑之巅银装素裹,纷乱的雪里,那个俊朗的男人颤抖着睫毛睁开眼睛,怔怔看着掌心静静躺着的一块黑石,寂静了整整三日。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里风涌云动又如海一般沉默。整个昆仑放佛都定格了,雪花还保持着纷飞时的模样,鸟兽寂静,停在半空中的不前行也不坠落,抬起脚步的也还没来得及放下。   当时间开始流动,那整整三日放佛被刻意遗忘了,一切都只是寻常。   他绽开笑容,是枝头桃花正好时都无法比拟的好颜色,是嫩芽冲破冻土发出冰消雪融的声音。   刹叶抬起无缺的面容,任由雪花坠落眼睛,像温热的泪流进心里。   天界的众人都在说刹叶因为他那个小徒弟堕佛了,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是以杀入道。   前些日子,有些不长眼又不自量力的前往伽蓝之境邀战,往昔的话刹叶要么都是避而不见,要么就是十分温和地将人掀飞出伽蓝境。也不知那人说了他那消失不见的小徒弟什么话,那向来好脾气的佛修竟笑着将人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永受烈火灼身之苦。   正好这时消停了数千年的魔族来犯,肆虐人间,修仙界焦头烂额,天界不好管下界之事,都是一片忧虑。   可那佛修可不管,他守在昆仑之巅,甚至连伽蓝境都不回了,擅闯者一律格杀勿论,后来许是被前赴后继的魔族撩的不耐烦了,竟是以一己之力端了所有魔族的老巢。天界也有魔族飞升的大能,却也都敢怒不敢言,只能暗中给后辈照拂,不敢去找麻烦。   曾经去挑衅的人,没有入轮回的现在都永不超生了,怕是宁愿入了轮回从头来过也好过受这没有尽头的无边痛苦。   众人不知道,那佛修为什么对昆仑之巅有那么大的执念。只是从此,那里不仅是人间唯一通往天界的通道,还是任何人都不敢擅自踏入的禁地。   琴阳宫的道爷闭关了数百年。等他从道阁出来,魔族已经差点全族覆灭。万剑宗的掌门现在已经换了元昘,焚香告请时对祖师爷说,昆仑飞升的那位佛修仙人堕佛了,道爷不信,亲自前往伽蓝之境,结果扑了个空,他思索了一下,果然在昆仑之巅见到了刹叶。   道爷观望了一下,刹叶周身的气息还是一如既往的宁和通透,可也确实有些东西变了。他以前没有心,现在胸膛里多了一颗石头的心。可这颗心呐,是温热的,跳动的,活着。于是曾经没有悲喜的佛陀变成人了。   道爷叹了口气,这世间诸多纷扰,便是连这般通透明彻的男人都无法看破。他好像还是那个举世无双的佛修,他看万物还是那般包容无情,他的一举一动都响彻着梵音,不带丝毫血腥。可他又确实不是了,他的心浸在雪里,再神秀也无法温暖或掩盖冷了的血。   阿欢是臣棺的妹妹。而拈花是刹叶的心魔。   那个固执的背影像是要沉默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道爷望望天,这一切都是命啊。   这是道爷最后一次看到刹叶。   **   缠枝藤以轮回石为基,从三途川而起,谁也没想到,历经三世恢复仙身的君上并不是完整的君上,他分离出另一个沾满血孽偏执霸道的自己镇压在三途川之下,囚困在缠枝牢笼之中,带着弥漫着血气的爱与占有等待着她来寻他。   女姬手握黑色轮回石,绮丽的面容上缠枝纹路浮现,坚定地一步踏进牢笼之中。里面是一片繁星闪烁的虚无,浮在星海中的俊朗男人正静静安睡,她如梦中一般颤着指尖触上他的眉心,缠着藤纹的冰凉的唇瓣印上他的眉心。   君上,阿兄,醒来吧,我都记起来了。   你说过,即使再漫长的等待,你都会耐心等我来,我都记得。   安睡的男人抬起温暖的手按上在她的后脑,睁开了星光璀璨满含笑意的眼眸。   **   ——我是你的心。   ? ☆、三途川(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到这里就算是正式完结了,拖了很长时间,感谢坚持看下去的小伙伴们。虽然不管是评论啊还是收藏啊什么的都很惨淡,但我最初的目的其实就是想写些自己喜欢的故事,若是能让大家也喜欢就功德圆满了。 我一直都不敢回评,会看到大家评价里的鼓励,也会看到些让自己很难受的评语,若是回了,我不确定能每一条都把握好自己言语里的分寸。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我自己认认真真一下一下敲出来的,虽然文章有很多不足和缺憾,但能写到这一步,对我这样一个三分钟热度的人来说,我已经很满意了。有时看到催更的评,我会喜不自胜,看到读者的一些意见,我也会挑拣着听取大家的建议,我相信我会变得更好。 有幸与你们相伴着走过这一程。 我感激你们。 谢谢。   【帝爵】   九重天上来了一位女姬。帝爵发现这位女姬总是暗搓搓地躲在暗处偷看他家君上大人。   其实说是暗搓搓也不准确,除了总是刻意避开君上不让他发现,她的行为简直不能再光明正大。有时接触到她凉飕飕的目光,众人在君上面前都不约而同地闭嘴了。   大抵其实大家也有看好戏的意思,他们君上啊,无欲无求,看上去君生果然太寡淡了些。且看隔壁老王,正房小妾大老婆小老婆整个宫殿都住不下了,就他们君上,孤家寡人,宫殿清冷到点多少盏宫灯都有种挥之不去的入骨冷意。   谁也没想到的是,君上很快下界渡劫去了,让九重天喜闻乐见的是,女姬也追着下凡了。   只有帝爵心中总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君上渡劫成功重回九重天时,他的预感得到了印证。   女姬是君上带回来的,然后他们的角色完全来了个大反转。   君上的记忆好像出现了问题,生劫、血劫都不记得了,只剩下第三世的死劫,记得半半拉拉,也只记得到昆仑山巅醒来的那寂静三日。   整日里君上围着女姬转来转去,女姬却丝毫不为所动,如世间最冰冷的玉石,缺心少情。   他从三头身的小天道那里知道女姬的本体是块轮回石,只是女姬归来后轮回石却没跟着一起回来。   这天小天道来找他,说是感应到轮回石在哪里了,想把轮回石先找出来带回去给女姬一个惊喜,说不定女姬能全部想起来以前的事情,重新喜欢上君上。   到达三途川的时候,他才发现事情想得有些简单了。轮回石封印着带着君上全部记忆的本体,九重天上的那位不过是个体外化身。   后来他在轮回石上动了手脚,让女姬重入轮回体悟情爱,虽然被君上削了一顿,但他心里也是畅快淋漓的。他和君上亦师亦友,就和天道和女姬的关系一样。   君上变成了女姬的任务系统,后来渐渐出现在女姬的任务中,直到后来每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里都穿透了三世历劫的影子,女姬记忆被触发,体外化身回归本体,并且引着女姬来到三途之川。   一切都水到渠成,君上苦尽甘来。   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天道那长得比他还俊美的货居然是个女人啊衰!   然后……   论被比自己还帅的女人追求怎么破!急!在线等!   各位看官本文到此为止,么么哒哦(づ ̄ 3 ̄)づ   咦,本文好像还有一些出现在配角栏里从头到尾连面都没露一下就被炮灰了的群演?哈哈,那个不重要不重要的啦~   下面是几个无节操小剧场——   【生劫篇】   *你留我在人世,却始终不与我相见,不过生不如死罢了,我便如你所愿。*   安平时常想,自己怎么就忘不了那个男人。   昏暗中缠绵滚烫的身躯,交错时彼此互换的呼吸,他身上似乎有一种晨露的清爽味道,让她一下子就沦陷了,甚至忘了作为大晋公主宗室贵女的骄矜尊严。   这一日刚落过雨,她教乡学里的孩子念一段《诗经》。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她眼神看向窗外泥泞的小路,她知道他每天会雷打不动地去后山做晚课。她忽然有些担心,路难走,他会摔跤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空又下起了毛毛雨。她耐心地送走最后一个童子,拎着袍角向山上跑去。   远远地,一个俊美无双气质高华的僧人从庙宇中走出。   他撑着一把黄油伞,地上泥泞路滑,他又眼睛不好,走得很是艰难。   他身前有一个水坑,安平看着,心提到了嗓子眼,万幸的是他一步就跨了过去,可还没等松一口气,那个琼枝玉树的男人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她的心狠狠揪了起来,小跑上前搀扶起他。   站稳后,他有礼地退到合适的距离,浅笑着疏离地道了谢。   她瞧着他沾了泥水的洁净僧袍,差点让雨落进了眼里。   她一路跟着他到了地方,看他衣衫单薄,根本就难以抵御山间晚时寒意,终是没忍住,压低嗓音哑着声说道:“大师,近日天寒,还是多添些衣物才好。”   他弯着好看的眼睛,“多谢女檀越好意,再晚些怕是看不见下山了,还是早些回家去吧。”   她胡乱地说了声好,故意放重脚步做出已经离去的样子。她知道他看不见,她可以悄悄返回来静静地看一会他。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比平日回去似乎早了一刻钟。   见他安全回了庙宇,她才撑着伞快步下山了。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远远坠在她身后,那双好看却无神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却从未有一刻离开过她的身上。   他每日里不错片刻风雨无阻出庙做早晚课,只是盼着时不时会遇见山下乡学那位偶会上山采药的仁善女夫子。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结局,我用我余下的生命来配合你。*   【血劫篇】   游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将小姑娘在他腹部作乱的尾巴尽数拢在怀里。   他黑着脸道:“不许乱动。”   小姑娘睁着纯洁的大眼睛懵懵懂懂的,无辜极了。   游方磨着后槽牙,再撩他就吃了她。   他拍拍小姑娘的脑袋:“快睡,明儿个我还要上早朝。”   第二日管事的见自家王爷又是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好心地嘱咐木楞家的再次在王爷的膳食中默默加了些大补之物。   于是王府的每日日常就是王爷或纵欲过度或欲求不满的模样从房里出来,小姑娘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管事的抹着脸再次让厨房加料,王爷吃的□□。   事实上是游方过着美人坐怀不乱能看不能吃的清苦生活,终于有一天补过头了,在朝堂上鼻血汹涌怎么都止不住。   那天,他是木着脸在众大臣诡异的眼神中回来的,然后管事的被扣了半月的银钱。   *伤你的人,我要他们血债血偿,赌上这江山社稷,下一盘天下棋局。*   【死劫篇】   *我是你的心,你是我的命。*   “阿兄,你应我吧。”   可爱的小姑娘凑在他的耳边,撒娇着请求着,他抬眸看她冷着脸轻斥了声“胡闹”,可眼里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完全像一个兄长对调皮的妹妹的包容放纵。   小姑娘撅着嘴在他光洁的侧脸上响亮的亲了一口,坚定地发誓道:“阿兄若是不嫁我,我就一辈子缠着阿兄,一辈子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他无奈地托住小姑娘的屁股,防止她从他身上滑落。闻言不轻不重地在她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   若是没有那些天灾人祸,他想,他会一辈子做一个凡人,或背着或抱着自己的小妹妹,就算一辈子不娶妻,也很好。   拈花抱着师傅的大腿,眼里蓄了两泡泪,要落不落。   “师傅,那些仙娥都好恐怖,你千万不要喜欢他们。”小姑娘看起来惊魂未定,仿佛被那些来追求师傅的仙娥们强大的阵势吓得不轻。   刹叶难得心中不悦,抿着唇安抚地拍拍小徒弟的脑袋。   第二日,伽蓝境外再也没有那些仙娥使来的信使扎堆投递拜帖的身影了,甚至都没有人敢再来追求师傅了。   拈花骨碌骨碌转着狡黠的大眼,喜笑颜开,师傅果然最喜欢最疼爱我了,我也最最最最最喜欢师傅了!   刹叶看着小徒儿蹦蹦跳跳到琴阳宫找那道爷去了,从屏风后转出身形,无奈又纵容地摇头失笑。   还是那样霸道呢,真是一点没变。   *心可以没有,命不可以。*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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